诗中的女人

　　“她平躺着/手就能摸到微凸的乳房/有妊娠纹的洼陷的小腹/又瘦了/她想：“我瘦起来总是从小腹开始”/再往下是耻骨/微凸的，是一个缓缓的山坡/这里青草啊、泉水啊/都是寂寞的”。
　　这是赵丽华的一首著名小诗，题目为《朵拉·玛尔》。看诗的题目，就能理解此诗所描述的是一位女子，名字叫做“朵拉·玛尔”的女子。每次读完这短短的八行诗句，总是先会心一笑，然后就陷入深深的想象中。诗中所倾诉的不止是一个历史上不平凡的女人，更是一群不平凡女人的故事。
　　1936年，她28岁，在巴黎，遇见了54岁的毕加索。那时候毕加索早已成名，就在一年前，他和妻子芭蕾女演员奥尔格·科克洛娃离婚，儿子被妻子带走，工作室也封了。就在毕加索处在万分沮丧的人生低谷时，朵拉·玛尔出现在了毕加索的世界里。
　　朵拉·玛尔是一位摄影师，出生在巴黎。她不仅形象漂亮，令人爱慕，聪颖之中又带着几分自由女人的傲慢，一对如星星般闪烁的眼睛让毕加索爱莫能释。她奉献给他那熊熊的爱情之火，她的陪伴激发了毕加索这个十足的情种的创作灵感和才华，他不断地为她作画、素描。1937年6月，毕加索以朵拉·玛尔忧伤的形象创作了名画《哭泣的女人》。
　　1939年，西班牙战事，整个欧洲也陷入了战争，法国被占领，朵拉·玛尔生活在战争阴云之下。这时毕加索又燃恋火，一个20岁的大家闺秀使他梦幻连连。在这两个漂亮的女性中，毕加索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对比着，他用同一背景、同一姿态表现这两个女人。一个神态冷漠，线条柔和；一个棱角鲜明，色彩浓烈。朵拉·玛尔无奈接受了这种现实，然而妒忌心理却无法摆脱。朵拉·玛尔和他激烈争吵，但无力劝阻他。她精神崩溃，举止失态，甚至被送进精神病医院。1943年，一对苦恋了7年的情人分道扬镳。
　　经历了分离的打击，朵拉·玛尔慢慢地振作起来，尽管她满腹苦楚，但她从不向别人倾诉，也从不抱怨。她慢慢地开始离群，避开熟人，请求别人给她安静。她周围没有新的情人，她仍牵挂着毕加索，有时她会悄悄地来到毕加索工作室外张望，静静的在窗外看他作画，等到他画完了她才悄悄地走开。她不再摄影，专事绘画，并且开始摆脱毕加索风格的影响，另辟自己的画风。60年代以后，她除了去教堂，再也不外出了，她说：“对我来说，除了毕加索，就只有上帝了。”她深居简出，生活在严肃的天主教教义和由一代最伟大的画家铸成的令她起敬的“上帝”之中。
1997年的一个夏晚，朵拉·玛尔孤独地离开了人间，没有一位亲人，正像她那去世前30年顾影自怜的生活一样平静。在朵拉·玛尔的住所里，珍藏着有关于毕加索的每一件物品：书写着“毕加索戴过的丝巾中”的信封里那块已经磨损了的蓝色大方巾、床底下稀有的珍本、保险柜里的照片和速写、撕破了的纸片、瓶盖……这些“财富”展示着朵拉·玛尔和毕加索浪漫、神奇而又令人感伤的恋爱史。
　　朵拉·玛尔带着她一生所有的记忆安静地离开了人世，但我们却在诗人的另一个世界里寻找到了她。“她平躺着”，可能是在床上，也可能是在浴缸里，抑或是在阳台上。当记忆穿过脑海，回到多年以前，往日的幕幕又清晰地重现。尽管回忆是痛苦的，但她还是喜欢回想，回想以前那些不寂寞的日子。她的心里，还停留着以前的经历，他的模样依然清晰的刻在她的心底。他从不随意去诉说那心底的伤心与抱怨，她只是习惯于一个人这样静静地躺着，想着。
　　几滴泪水静静地滑了下来，没有哭声。她伸起手，摸到自己“微凸的乳房”和“有妊娠纹的洼陷的小腹”。这是有关于他的印记，那些思念啊，回忆啊，像那乳房在心底凸起。那些怨恨啊，悲伤啊，像妊娠纹一样慢慢地洼陷下去。
　　她发现自己又瘦了，一个人生活的日子已经很久了。她在想着：“我瘦起来总是从小腹开始的”。每一次的思念也是从那里开始的，好像关于过去的一切，都装在了妊娠后的小腹里，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小腹也在一点一点地瘦下去。
　　小腹“再往下是耻骨，像是一个小小的山坡”，多么令人赞叹的艺术啊。在这小小的山坡上是一座小小的坟，埋藏着所有的记忆。“这里青草啊，泉水啊”，还有那座小小的坟，如同我的心一样：“都是寂寞的”。
　　那些藏在心底的思念、记忆、哀伤、痛苦，就像那些不能随便外露的“寂寞”一样，诗人没办法，也不能够将它永远埋藏心底。于是诗人用赤裸的女人的身体作为比喻，来作为一个倾诉的意象，将一个沉默的女子所有的遭遇通通展现在读者面前，将她心里不愿诉说的哀怨赤裸裸地展现在众多的“毕加索”面前，寻求一种无言的发泄与哭诉。
　　这首诗题目虽然叫做《朵拉·玛尔》，但是诗人所倾诉的却不只是一个女子的悲哀。透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有许多“朵拉·玛尔”的存在：蒙特、张爱玲、卡米尔·克罗岱尔……他们无不都是有境界有修为的绝世才女，却又跟朵拉·玛尔一样，都是曾经被出类拔萃的作家或艺术家疯狂追求过的，最后又分别丢在人生中途的女人。
　　对于这些女子，赵丽华说：“我为她们集体献上这首诗。我要淡淡地说出她们，描述她们，我平静的、细节的、感性的文字背后，是很多女人的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