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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在时光的口袋里舞蹈

  • 作者: 笔锄同耕
  • 发表于: 2015-03-23 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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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九月九,既是重阳节,又是吕老师去世一周年的忌日。站在吕老师的坟前,只见坟茔的上空,几片枯黄的树叶在秋风中煞煞飘零,周围的野草呼呼作响,像是在与我诉说着什么。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纸钱,在吕老师的坟前点燃,红焰青烟中燃烧的纸钱如黑碟飞翔。秋风很硬,一下子把我的眼泪刮了出来。此时我与吕老师的所有零碎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止不住的泪水将我与吕老师三十多年的恩恩怨怨洗刷得干干净净。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抓纲治校的口号喊得震天响,我们县也不甘落后,在应届小学毕业生中取前一百名办了两个重点班。我是这一百名学生之一。不过仅读了一年,中央又出台“调整,改革,整顿,提高”的方针,县重点初中班撤销,我回到了所在区政府中学的重点班。这个重点班的学生是从各公社的学校抽取的优等生,这些自认为很优秀的优等生,听我说是从县城转回来的,开始是有些质疑,认为我在吹牛。证实是真的后,又有些不服气。我年少不更事,总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谈论这所学校的条件如何简陋和艰苦,县城学校的条件如何优越,待遇如何优厚。甚至口无遮拦的说县城学校的很多老师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这所学校的老师许多是民办教师转正过来的。这些不但激起了其他同学的强烈反感,更是招致了一些老师的冷嘲热讽。我的班主任吕老师是位刚平反的语文老师,文革时在乡下教小学。有一天给学生上《黄帅日记一则》的时候,领着学生读到“拆老师的台,打击老师的威信”的 时候,突然间愤怒起来,将教本书抛向门外,大喊岂有此理。这事被管理学校的贫下中农反映到了当时的文教组,被文教组开除了。拨乱反正的时候,认为处理过重,又重拾了教鞭,这吕老师个子高,身子棒,满脸络腮胡子,浓眉大眼的。那种长得魁梧又威严的外貌,一看就知道性格暴,脾气凶,是个嫉恶如仇的人。

 

正是这位望而生畏的吕老师,给我来了个下马威,他用一堂班会的时间对我进行了不指名道姓的严厉批评:有人认为在县城读过书,了不起……同学们都用幸灾乐祸的目光望着我 ,我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堂班会之后,我对自己的一些言行有些后悔,认为在吕老师心里留下了坏印象,今后很难与吕老师融洽地相处了。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与吕老师的不快会来得那么突然。

 

记得是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课后,我抱着全班的语文作业本去吕老师的寝室时,屋里亮着灯,又好像有说话声。我站在门前小心翼翼地喊了两声报告,却没有得到进来的回应,硬着头皮推开门,看到了我不该看到的一幕:只见吕老师面前站着一位女同学,这位女同学正与吕老师抱着,好像在与吕老师接吻。看到这一幕,我义愤填膺,跳起来煽了吕老师一记耳光,大喝道:流氓。吕老师惊恐片刻,怒视了这位女同学一眼,对我大声吼道:“你在这里胡说什么呀?滚出去。”

 

这位女同学是我的老乡,与我同公社同大队同生产队。小时候要照看弟妹,上学比较晚,比我大三岁,个子在全班同学中显得很特殊,开学时许多同学把她当成了老师。她的父亲病故多年,她的母亲虽没有再嫁,却与不少男人有不正当的关系,受这些不良环境的影响,她显得性早熟,每次上学放学途中对我说的一些话,就令我面红耳热。正是看在同乡的份上,我才义无反顾地英雄救美。哪知这位女同学并不领我的情,反而有怪我多管闲事之意,看起来这位女同学是爱上了吕老师。

 

这件事之后,我彻底颠覆了吕老师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也总觉得吕老师时时处处看我不顺眼。

 

临近寒假。语文考试结束回到寝室时,发觉放在床铺下的球鞋不见了。我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在四周寻找,仍不见踪影。我一时六神无主,瘫坐在床上。这双球鞋是母亲用卖鸡蛋的钱一分分积攒下来给我买的。说是对我成绩好的一种奖励,其实是对渴望新球鞋的其他兄弟的一种解释。想到这双球鞋来之不易,我有些舍不得穿,仍旧穿着那双有些破烂的布鞋,把球鞋放在寝室里好让它保持崭新的面貌。我脑子里一片茫然的时候,开饭铃响了,我拖着铅一样沉的双腿去厨房找到自己的饭盒,如嚼苦汁似的胡乱吞了几口,便将饭盒送回了厨房,然后回到教室,强行翻开英语书复习,逼迫大脑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然而越是想聚精会神的复习,大脑里越快地蹿出那些横七竖八的问题。在大脑里盘旋不散的问题是,我将如何面对含辛茹苦的父母,以及那些渴望得到一双新球鞋的兄妹。

 

恍恍惚惚的完成英语的期末考试,整个人像散架了一样。晚饭没怎么吃。胡乱的在操场里转了几转后回到寝室,全寝室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被这些目光刺着无所适从,忍不住要大声疾呼的时候,我的上铺同学用一种让我难以承受的语气对我说:“吕老师让你去他寝室。”

 

我忐忑不安地来到吕老师门前喊报告。吕老师像等待我多时似的,在屋里大声应道:“进来。”

 

一进吕老师寝室,吕老师就对我大声命令到:“站好. 我大约站了十分钟,吕老师才开口问我,听说你的球鞋不见了,为什么不向我报告。我无言以对,这事我的确没有向吕老师报告,我总不能在吕老师面前承认是因为我认为吕老师对我有成见而放弃对吕老师的求援吧?也就在我保持沉默的时候,吕老师说出了令我不寒而栗的话:“你不向我报告,是不是就来个强盗偷我的,我偷强盗的。刚才覃家同学来报告他的球鞋不见了,是不是你偷了?”

 

难怪全寝室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望着我,难怪覃家用那种阴森森的语气同我讲话,原来他们都把我当成贼了。我怒火中烧,使出平生的力气冲吕老师喊道:“血口喷人。”吕老师被我这种语气激怒了,怒视着我说:“你不要以为成绩好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们学校培养的是又红又专的人才,对一些品德败坏的学生我处理起来不会心慈手软,免得将来成为害群之马,一颗老鼠屎坏一锅粥。”吕老师对我的训导正进入高潮的时候,门外有人喊报告。

 

进门的正是我的上铺同学覃家,他是来向吕老师报告,他的球鞋在我的枕头下面找着了。我如雷轰顶,知道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我不愿蒙受不白之冤,冲吕老师和覃家声嘶力竭地哭喊:“我没有偷覃家的球鞋。”

 

“捉贼拿赃,现在是人赃俱获,不知你还有什么话说。虽然没有人亲眼看见你拿覃家的球鞋,但许多证据表明覃家的球鞋就是你拿的。我不想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愿放过一个坏人,我们去找校长处理这件事。”吕老师这样说着,押着我朝校长办公室走去。

 

校长听完吕老师的陈述,显得异常冷静。我据理力争的辩白,校长也不认为是态度上的抗争。而是平心静气的与吕老师交谈,让吕老师保持冷静,任何事情不能只看表面现象,而应客观冷静地寻找确凿证据,尽量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不能因为一件事情的处理不当,而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我在心里千恩万谢遇上这么好的校长时,吕老师对校长推心置腹地说:“我就是不袒护自己的学生才把他交给你的,我也不相信汤运来这样的学生能做出这样的事。也许是环境改变了人本身。处于当时的状况,他做出这样的糊涂事也是有可能的,只要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是可以从轻处理的。”

 

听了吕老师的话,我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校长。我从校长那和蔼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信任,我的眼泪止不住流淌起来。

 

其实这位校长是我的启蒙老师。文革期间,校长被贬到我们那山旮旯里教书。他教书的学校就他一个老师,开设一二三年级。当时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校长不但要教育学生,还要参加义务劳动,有时还要接受批判。幸亏校长遇见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生产队长,算得上是校长的间接领导。父亲多次尝到了没有文化的苦头,特别敬重知识分子,免去了校长数次应参加的义务劳动,发动乡亲们轮流送好吃的给校长。校长对父亲十分感激,逢年过节的还互相走动,不是兄弟,胜过兄弟。校长深知父亲对子女的教育极其严格。父亲常对我们说的话就是小来偷针,长大偷金。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名誉背到老。校长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吧,才确信我不会偷别人的球鞋。

 

这事过去30多年了,为教育事业呕心沥血的校长也离开我足足30年矣!可是校长的音容笑貌,谆谆教诲,乃至举手投足,常常在梦中出现。对校长的怀念,并不曾因时间的推移,年轮的增厚和岁月的风蚀而有丝毫的减退,反而是与日俱增,愈益强烈。

 

那年放寒假我是在泪水的浸泡中走完50多里山路回家的。父母看见我冻得通红的双脚心痛得直打哆嗦,并没有用责备的语言指责我丢失了球鞋,而是痛斥偷我球鞋的学生家长教育不到位。我权衡再三,还是省略了向父母陈述我被吕老师怀疑为偷球鞋的贼,事后校长又断定我不会偷别人东西的前后经过,为的是求得父母的心安。

 

第二年回到学校读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时,发现同学们总是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时常有同学聚在一起对着我的背影指指点点。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如芒针刺背,怒火中烧,却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去申辩,怕被人说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更令我不曾想到的是,我在学校里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一位妇女上工迟到,父亲铁面无私地扣了她的工分。视工分为命根子的妇女使出浑身的泼辣劲与父亲抗争,父亲为了捍卫队长的绝对权威,宣布加罚一分。这位妇女觉得实在是忍无可忍,说出了一句让父亲颜面扫地的话,父亲变得哑口无言。这位妇女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女同学的母亲。她用不屑的语气对父亲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的儿子在学校里偷别人的球鞋。

 

父亲当时是如何气得吐血的我不在现场,我放假回家领略到了父亲的冲天怒气。父亲只问了我三句话,见我语无伦次,就认为我在遮遮掩掩。于是二话不说,用桐麻绳将我吊在门前的核桃树上,用金竹条子在我的屁股上不间歇地抽了近一个小时,我仍坚贞不屈,矢口否认偷过别人的球鞋。父亲打累了,见我毫无悔意,坐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大哭起来:“人可以运气不好,不可以志气不高,原指望你将来有大出息,哪想到你是个怄气包。”

 

我对父亲的不分青红皂白十分伤心难过,忍不住嚎啕起来。久久的哭声让我的声音变得嘶哑,哭诉暗了太阳,撕裂空气,穿透云天,同时也把父子情生生撕扯成碎片片。父子之间的隔阂直到他老人家离开人世也没有得到较好的修复和沟通。如今回想起来,父亲之所以这样对我,是因为对我的期望太高,给予的爱太过沉重,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表达了父亲对我过度的失望。2009年元月父亲离开我的时候,我泪水的海淋湿父亲坟前的泥土,我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没能把父亲从棺椁里呼唤出来。说实话,在很多年以前,我就理解了父亲。每当我看见父亲那佝偻的背影,想到父亲一生的艰难,还有那满脸的皱纹,关切的目光,蜡黄的面容,我就感到,我如果不把我想对父亲说的话说出来,我会遗憾一辈子。可就在我的想法还没有付诸实施时,父亲不向我打声招呼就突然离我而去了。

 

在牵念、悲伤或麻木的泪水陪伴下,我写了悼念父亲的文章《父亲,淡出了我的视线》。文章在网络上发表后,不少文友在网上设灵堂祭奠父亲,表达了对父亲的哀思。后来《江门文艺》、《情感天空》相继转发,算是对我那一生操劳、一生节俭、一生为子女默默奉献的父亲有个交代,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父亲与我阴阳两隔后,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吕老师,想起了与吕老师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因为球鞋事件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初中毕业仅考取了西湾二中,冲刺重点一中的规划成为泡影。在二中读高中时,我极力低调,卑微得谁都不忍伤害我,许多同学成了我亲如兄弟的好朋友。只是当时升学比例太低,两年高中读完,成了位回乡知识青年。

 

199010月,我的小说处女作《临时工》在《宜昌日报》发表后,获得金山杯二等奖。在三国古战场当阳开完颁奖会回家,在宜昌转车时,意外地见到了吕老师。我从同学们口中知道,这些年吕老师的教学业绩出类拔萃,带的几届毕业生的成绩在全县名列前茅,被评为特级教师,调到县城教高中去了。

 

在公汽上见到吕老师,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种难言的东西在心里涌动着。礼貌性地叫了声吕老师后,感觉听起来吕老师的声音有些低微,脸色也不太好。并不十分关心地问候了一下,惊讶的知道吕老师患上了直肠癌,刚在宜昌医院做过手术。

 

吕老师得知我的小说获奖后,显得有些激动。手捧着我的荣誉证书,连说了三声“了不起,我的学生有出息”。吕老师把荣誉证书还给我之后,一时陷入沉默。从吕老师的面部表情看,好像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我避开吕老师的目光,在一本小说里躲避,在字句里和那些看不见的事物里捉迷藏的时候,我的耳朵里再次响起吕老师的声音:“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向你解释,却又难以启齿。当年那位女同学因为所处的家庭有些特殊,早恋。在作业本里放些纸条子,写些爱我之类的话。我为了对她这种不健康的心理进行疏导,约了她谈话。哪知她竟然失去理智,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抱住了我,要与我接吻,这个时候你就出现了。”


听了吕老师的话,我的眼睛潮湿了。我没有抑制它,任它一点点地扩大,扩大,最后变成了满眼的眼泪。我不敢相信眼见为实这句话,也经受不住真理的检验,难怪世上有那么多的冤错案。我以前在心理上排斥吕老师,认为吕老师冤枉了我,没想到我也错怪了吕老师。由此及彼,我忍不住问吕老师道:“通过这件事您还认为是我偷了覃家的球鞋吗?”


整个车上的人都因我眼泪激发的问话而注视着我的时候,吕老师显得特别平静,还有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出的话:“对不起,事后我多次回想了当时的情景,认为我当时有些不理智,判断有些草率。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在有生之年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又一次听了吕老师的话,过去心头那种委屈、压抑,甚至耿耿于怀,恍然柔软到无影无踪,竟然有一股温暖涌上心头。

 

往事在阳光中跳跃。我同吕老师在车上的相遇已成多年的往事时,我在一大堆文友的来信中,读到了吕老师写给我的信:

这些年我的病情一直没有得到有效控制,多次化疗才将生命延续到今天。

我一直没有忘记对你的承诺。我凭模糊的记忆和坚强的信念,找遍了你当年的大部分同学,并且去深圳找到了定居在深圳的当事人覃家,在我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在我真诚的恳求下,终于了却我的一个心愿,知道了整个事件的真相。当年你因锋芒太露,别人认为你太自高自大,目中无人,为了灭你的威风,同寝室的同学密谋将你的球鞋扔进了厕所,将覃家的球鞋放在你的枕头下面。

 我郑重地向你道歉,并请你原谅我的道歉来的太迟了。心愿以了,毫无牵挂。我已经回到生我养我的小镇,静静地等待生命的终结。

 

读过吕老师的来信,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记得有一句话是说春草不是一个日头晒绿的,可为什么我只读到吕老师的一封信,就彻底颠覆了吕老师在我心中的形象呢?

 

想起与父亲之间留下的终身遗憾,我在心里不住地唠叨,吕老师,您多待些时日吧,我还有许多心里话要同您推心置腹地交谈。心急等不得豆煮烂,子时刚过,我就踏着月光出发了。月亮从东边的山岗上冒出来的时候,我辗转来到了吕老师居住的小镇。顾不得饥肠辘辘,在一些好心人的指引下,七弯八拐地找到吕老师家时,正好印证了我在途中听到的传言,吕老师在我来的前一个星期就已魂归天国了。

 

我有些不甘。我是接到吕老师的信就出发的,怪只怪这封信走的太慢了。细细想来,这封信从吕老师家就走了两个多月,而我的许多信在路上慢慢爬涉个三到五个月也是常有的事。更有迷路者,至死也没有找到它的主人。

 

我好失落。沿着古镇的石板路毫无目的朝前走着。季秋之月,清清冷冷。偶尔遭到乌云的偷袭,变得有些残缺。残缺的月亮,好像我有些残缺的人生。

 

夜风习习,微有凉意。记忆越过一个又一个季节,回到三十几年前的初中时代,眼前再现了一个少年幼稚的想法。那时我的心里充满偏激,充满不满与愤怒,心灵似乎有些扭曲。回想起来,当时的心胸不够宽阔,面对挫折缺乏足够的信心和勇气,乃至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往事的阴影里,让往事在时光的口袋里舞蹈,却未能舞出新的篇章。

 

对着月光我挥挥手,往事在月光中跳跃。一片云彩飘走后,天空亮堂起来。不是有人说世界上最博大的是海洋吗?其实比海洋更博大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博大的是胸怀。让我们都敞开胸怀,笑口常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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