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铃木之思

　　行道树种类繁多，说得上名字的便有圆柏，龙柏，樟树，含笑，女贞……故乡的行道树大多是常绿阔叶，一年四季总是一派青葱蓊郁的模样，甚至在晚秋，如何也看不出“是处红衰翠减”的征兆。童年客居枝江，那儿的街道，不论大小，一律是一排排悬铃木（别名法国梧桐）守着，这树枝干高大，叶阔且肥，往往一个枝头可以延伸好几米。数十米的街道，十来棵梧桐便也够铺开了，小城里的经济实惠，光在这上面也足见一二。
　　父亲工厂职工宿舍的门前，恰恰伫立着这样一颗法桐。树下常年摆着一两个方桌，家属们闲时打牌下棋，吃酒逗乐，说闲话的也多，东家一言，西家一句，多少风流韵事就在这树下一件一件地磕出来了，临了少不得嘱咐一句“你莫多嘴呀”“嗨，我哪是那种长舌妇”，其后总有那么些风言风语在坊间流传，若是梧桐有心，只怕早狠狠地戳起他们的脊梁骨来。
　　院里饲过一只野猫，没事围着梧桐树爬上爬下，硬生生地划出一道道爪印。父亲曾为我抓了只麻雀，开箱时一不小心让它飞了，唰地一下连滚带爬地钻进梧桐叶里，瞅半天没看它扑腾出来。到了雨天，父亲早早地上工，母亲一律收拾打扫，我趴在窗根下，就着手头边一两页残章旧本，窗外雨打梧桐，发出些蚕啃桑叶的沙沙声，一不下心做了个杏花春雨江南似的梦，生活清贫，却着实从中榨取了些滋味。
　　枝江的秋天，来得早也来得快。九月刚到，梧桐树便渐渐地发黄，等到北风开始在长江中下游大幅度肆虐，梧桐树便在不知不觉中顶上一层金黄灿烂的头皮，催促我翻箱倒柜地找棉衣了。叶子一天天的少，地上早已悄悄地铺了一层又一层，扫帚挥舞的速度总也赶不上梧桐树的新陈代谢，人们索性由着它一片一片放肆的剥落。落叶失了水分，风一吹便不由发干发脆，双脚踩上去吱吱呀呀的乱响，等到它终于变得一丝不挂，枝江的冬天也近到眼前了。多年以后，我很少能从周围的植株中感受到季节的变换，一是因着自己懒惰，再也没那个闲心盯着一花一草，光是瞅瞅周围人的衣裳厚薄也足够，二是常绿的树种多起来，早已经替换掉熬不住冬季的梧桐。想来草木还是顺应时节的好，这如同人的生老病死，本是世间常态，与其千年不老，倒不如五谷粗粮的俗物来得痛快。
　　长大后离开枝江，便极少在街边看到梧桐的影儿，今年夏天去荆州参加考试，偶然发现大学城里竟处处栽种了梧桐，这让我不禁深深感激起园林规划的负责人，他一定也是个深谙植物习性的人吧。想着古人残荷听雨，芭蕉带愁，茅屋所破思天下寒士，我在这深秋如此这般怀念梧桐，原因种种，倒真有“言不逮意”的苦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