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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烟

  • 作者: 多令
  • 发表于: 2016-05-11 0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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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在家爱听故事,奶奶也爱抱着我唠叨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家事,小时候村子里穷得不像样,缺衣少粮的人家不在少数,故事里也总是充斥着一股贫寒人家的穷酸。我天天坐在奶奶的背篓里一家接着一家的串门,看见一个个大妈和小媳妇拉着奶奶说悄悄话,她们时而朝街口努嘴,时而不满地挥着食指戳戳点点,时而绯红了脸颊羞得不成样子。我听着一个个人名从她们口中飘出,看着她们阴晴不定的面庞,不由得也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奶奶这时才会注意到我,便撇撇嘴暗示着对方停下“别说了,小孩子听了去,万一漏了馅总是不好。”我哪里有功夫去管这妇人们的是是非非,只是当我在某地遇到谈话中涉及的主人公时,看他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深意。故事有荒诞的,有咒骂的,也有字字句句掩盖不住的羡慕。然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住在三岔口的周厚民和他女人的故事,这故事总是充斥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压抑和难过,它带给我的不适甚至远远超过了奶奶老屋里停放的那口红漆棺材。

故乡是个茶村,大片大片的阴坡阳坡全被开垦成了梯田。每年的三四月份,到了采茶的时候了,村民们趁着好天气,全家出动,在自家的茶园里忙活着。等到整个村子的人排满了大大小小的山坡,那个场景也就颇为壮观。茶树在我的眼里总是丑丑皱皱的,像个圆疙瘩似得挤成一堆。乡下人不注重美观,为了在有限的空间里种上更多的茶树,往往没有留下足够的空隙,树枝长大了互相缠绕,因此采茶的时候总得先开条路,分外麻烦。我们那里,才上五年级的孩子就可以成为茶园里的一把好手,初中的姑娘小伙更不必说了,农忙时哪怕你偶尔翘课回家帮忙,老师也不会责怪,他自己家里也是忙成一锅粥。周厚民和他的老婆张慧也是这万千普普通通村民中的一个。两个人是从小到大的同学,初中毕了业都没考上县里的高中就纷纷回家务农了,20岁那年,唢呐吹吹打打地把张慧送到了周家。对这两家人来说,婚礼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兴奋,吃个饭,闹个喜也就够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实在,踏实,成了每家每户寻觅良人的黄金法则。

张慧和周厚民的心里一定也是这样想。当母亲告诉她周家父母有意把她娶回家时,这个十八岁的女孩第一时间的反应是“妈,您觉得好就行!”母亲嘴里嗔怪她怎么不考虑一下自己的想法,心里却是一阵舒坦。周厚民长得不出众,倒也不坏,地里的活干得好,看着闷声闷气的,却有一份好心思,农忙时常看见他帮衬着叔伯邻居。与此同时,周厚民躺在床上,脑子里想的也只是张慧嫁过来后,母亲有个伴在家也安心多了。

这年,张慧刚刚过了二十岁的生日,周家人就办了娶亲酒。奶奶自然前去随了份子,我后来问过她婚礼的场面。她支支吾吾地说记不太清楚“那两个人啊,话不多,脸上红扑扑的,还真好凑了一对呢!”

那个新婚之夜两人究竟是如何共同探讨令所有少男少女都难以启齿的两性乐趣,是像书中的才子佳人那样,欲罢还休,推推搡搡,还是和那些露骨的,风骚的,充斥着浓浓的野性和诱惑的地摊野史一般,我不得而知。但它一定是奇妙的,给予了这两个淳朴的年轻人以极大的满足和安慰。

乡里的老人总说“时间总会帮人们找到爱情”,他们从来不相信两个人在一块是需要长时间的相处,也就是生理和心理的高度契合,结婚的青年们是不需要有爱情基础的,同一个屋檐下待久了,也就成了习惯,所谓的爱情也就成形了。村子里百分之八十的夫妻大概都是这个理论的实践产物。我不知道周厚民和张慧是不是也曾按照这个理论按部就班的生活着,他们一起出山劳作,张慧的身板像直挺挺的白杨,他们家的茶叶树之间间隙是足够的,张慧弯着身子,所到之处,叶片的哗哗声,整齐又干脆。圈里的猪总是胖胖的,鸡笼也总是满的,一天里,准时地冒起三次炊烟。我特别喜欢他们家的炊烟,那是和别人家不一样的青灰色,淡淡的,徐徐的,缓缓的上升,你总是可以凭着这股烟想到女主人操持家务是如何的精明能干。好的家庭主妇是可以制造一股美丽的炊烟的。家庭不和谐的人家炊烟不仅不准时,连颜色也是皱巴巴的,吵了架,油量没个轻重,呼啦呼啦地全是黑苗子,这种烟我最不喜欢。奶奶家的房顶上能直接看到他们家的道场,那里躺着一个大磨盘,张慧磨豆子的时候总会使上。磨盘幽幽的泛着青光,阳光下直晃眼睛,张慧用完后总用水冲洗个两三遍,我想,他们家屋里的地,一定也是这般干净清爽。一条竹竿上总是垂着各色各样新鲜靓丽的衣裳,我甚至闻到过那上面浮着的洗衣粉的香气。他们家来来去去的是双方的父母兄弟,傍晚,道场上往往也会摆上一两桌牌局,张慧对此是一窍不通,她永远只会挨着周厚民坐,帮他剥椪柑,或是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零钱。周厚民似乎总是输,他也不恼,嘻嘻哈哈地接过张慧的钢镚。我觉得张慧和周厚民一定很幸福,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周厚民衣服上发现一个洞,要知道在山里面被茶树枝划破衣裳是很平常的,也从没有看见过蓬头垢面的张慧,我的几个婶婶脾气张狂,吵完架后全身气鼓鼓的,头发没梳就跻拉着鞋来找奶奶诉苦,口还没张鼻涕就淌下来了。张慧和周厚民一定在同一个屋檐下找到了爱情,说到这,我不禁想,这个在无数人眼中崇高而神圣的字眼就这么轻易地发生在了我身旁一对普通的农民夫妻身上。

二零零一年,那时我六岁。周厚民死在了回家的山路上,背篓里的茶叶太重了,失了平衡,一脚踩空便滚了下去。当时手里还拿着把镰刀,到了山底直接铡了脖子,鲜血把整个背篓里的茶叶染得红彤彤的,和那天下午难得一见的火烧云一样。我突然想起我的太爷爷也是死在了归路,同样地滚下了山坡,不过,他那时已经八十三岁了,做的喜丧。赶去的两家人声泪俱下地劝张慧千万得想开些,年纪还轻,多考虑以后。甚至周父信誓旦旦地说他愿意帮忙张罗张慧的下一家婚事,张慧在屋里哭着,借着大家的力发好了周厚民的丧,请走了两家人,紧紧地关了房门。接下来的三天里,烟囱没有冒烟。

“她会不会寻了短?”有人问奶奶。

奶奶摇了摇头“她是个明白姑娘,不会做这种傻事。”

果然,第四天清晨,我终于再次看到了她屋顶徐徐上升的炊烟。只是当她打开门,又一次地出现在大街上时,我才发现她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是的,她穿上了周厚民的裤子。印象里张慧喜欢鲜嫩的颜色,绿一定要是那种年轻的沾着露水的草的绿,成年茶树的颜色就有些老气了,红也一定要是山涧里三月春风刚刚拂过的桃花瓣似得红,鸡冠子的颜色就有些沉闷了。她穿着周厚民深蓝色的裤子,裤腰里拴着一根白线,张慧把它扎得太紧,腰身细了一圈不止。裤脚被卷得高高的,露出发白的内衬。她一脸的漠然,嘴唇白得厉害,挎着篮子从街头走过。我当时的反应是完了完了,不久后张慧就会穿着茶树色上衣,鸡冠子色的裤子出现在我眼里,和村里其他守着婚姻却依然毫无生气的女人们一样。

张慧穿着周厚民的裤子平静得度过了有一个春秋,我仍能听见她家猪圈里的哼哼声,鸡鸭还是在院子里爬着,我能感觉到,她是在尽力维持原先的家的模样。只是,衣服没有那么多了,也看不见道场上摆着的牌局,炊烟也总是零散着,可能是因为少了个人的缘故,饭量小了,烟更轻了,有时候甚至没有,她习惯性地忘记了做饭。周厚民去世后,她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永远的挂着两片苍白的嘴唇,和周厚民的裤子,行走在这片穷山恶水里,我的眼睛里。在张、周两家人的努力下,另一个村的大龄光棍许秃子决定娶张慧进门,只是有一个要求:必须脱掉周厚民的裤子。许秃子的话有理“他娘的天天穿着她死男人的衣服,吓老子呢!半夜做噩梦咋搞!”周厚民的裤子也是我儿时的噩梦,遗物这种东西,留在角落里好好保存也罢。穿着这裤子的张慧常常给我一种周厚民还活在人世的错觉,可是山脚下的坟又是怎么回事?这么一对比,张慧那行走的两条瘦腿无疑加重了我的恐惧,仿佛周厚民的魂灵在这条街上整天来来回回地晃动着。

张慧说什么也不肯脱,说这裤子就是周厚民生前最后的皮囊,她是宁愿给周厚民守寡的。周大娘一边抹眼泪一边劝她“好孩子,你这份心我领了,可是你才多少岁,结婚还不到两年,没来得及要个孩子,将来我们和你爹娘走了,谁来管你呢?”张慧口气很硬“嫁人也可以,但他不许解我的裤子,我是厚民的人,这事儿是改不得的!”

那时候还不流行柏拉图式恋爱,许秃子听后的失望和愤怒是可想而知的”这娘们金贵!周厚民肏得,老子肏不得。结婚不让肏,除非是龟孙!老子不干!“

我问奶奶“张慧怎么会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结婚不同房,哪有这样的夫妻?”

奶奶白了我一眼“她哪里愿意嫁!”

这年冬天,许秃子究竟没忍住,夜里跑到张慧家,扒了她的裤子,以此证明他也是可以肏的。我脑海里不禁出现这样一幅画面,新婚夜里,周厚民红着脸把嘴唇抵着张慧的额头,甚至解衣服的手也是哆哆嗦嗦的。张慧紧闭着眼睛,不去理会帐子外跳动的红烛,眼前只是周厚民眼睛鼻子的影儿,她的心跳得很快,甚至感觉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睫毛里却是藏着笑呢。而许秃子呢,他也会像周厚民那般温柔地抚着张慧的鼻梁,额头,甚至是胸脯吗?这些想法那个时候的我当然不会有,我只是冥冥中感觉到我将永远告别那一日三次活泼而有规律的炊烟了。那个年过得真安静啊,雪花提前落了,奶奶家楼顶上一层白,踩上去咯吱咯吱地乱响。我看着张慧家的屋顶,心里想着雪花从她家烟囱里落进去,地上是不是也会铺上一层白,那一定很冷,她可怎么熬过去啊。

村里的人对这件事情的淡然超出了我的预料,张慧的要求确实不合情理,许秃子呢,那么多年的光棍,把持不住也是理所应当。张家父母在震惊和气愤之余,也意识到这大概就是他们女儿最终的宿命。我还记得张慧母亲提着一篮子鸡蛋在道场上整整立了三个小时,我远远地看见她在抽泣,肩膀一动一动的,口里不住地叫着“慧儿!慧儿!”他们的屋子看起来越发清冷了,土坯墙掉了好几块,甚至有了裂纹。道场的石磨好几年没有用了,鸡鸭在上面乱蹦着,全是粪便。她母亲最终进了屋,不久就出来了,鸡蛋没了,多了个布包。那是什么,是衣服吗?谁的衣服,周厚民的衣服?我不清楚。我想这下好了,收了鸡蛋,她家里一定会再次冒起炊烟。

许秃子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肏张慧了。这里的二婚向来都是不张扬的,甚至,二婚的夫妇可能会在无形之中产生一股隐隐的羞耻感。然而,张慧这次的二婚办得却比第一次更加隆重。真多人呀,土坯房子重新上了土,裂纹也不见了,锁啦整整吹了一天,家里的鸡鸭快被宰完了,我又看见了烟囱里的烟,它不再是那般轻轻盈盈的,变浓了,变重了,有些呛,是啊,那么多人,该预备多少食物啊。奶奶仍然还在受邀者之列,她回来时对我说“你张慧婶子今天可真高兴啊!”

张慧她有什么理由开心。我心里真难过,为什么娶她的人不是三东叔,不是李老师,偏偏是那个许秃子,就因为他肏了张慧吗?那个秃子多丑,多邋遢,鼻涕拖得比我还长。张慧虽然不好看,但她家的炊烟是漂亮的,没有人可以像她一样,烧出那么整齐和规律的烟,许秃子不配这个女人的炊烟。

后来,我在街上碰到了张慧,她穿着藕荷色的衣裳,薄纱的,隐约中我似乎看见了她的光亮的胸脯,她朝着每个人大声地打着招呼,见了我,她捏了捏我的脸“你又长胖了,没事来家里玩呀!”她冲着我这样喊,冲着三东叔喊,冲着李老师喊,冲着每个单身的,定亲的,结了婚的男人喊。她化了妆,我从来不知道,化了妆的女人可以这样美,她真是一只花蝴蝶,我突然有些嫉妒许秃子,他竟然可以解放出张慧的美,同时我又有些看不起张慧了,她忘记周厚民了吗?那个给了她两年爱情的周厚民呀!张慧,你怎么可以如此开怀大笑!

我又看见炊烟了,但这一次,它更重了,呛得我直流眼泪。张慧吵架了?生气了?落泪了?但是她明明这么开心啊!每个人都爱到她家去,每个人都说她真开心呀!

她怀了孕,孩子快出生的那个夜晚,她的哀嚎声响彻了整个村庄。我记得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张慧抱着血淋淋的死胎大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眼睛斜觑着我,我吓得哭了起来。清晨,当我从床上刚刚睁开眼时,奶奶告诉我张慧死了。孩子没有死,张慧却死了。我记得我哭了很久,是哭张慧吗?还是哭那个可怜的孩子?没有炊烟了,再也没有了,哪怕是丑皱皱的炊烟也没了。

孩子生下来验了血型,B型血。张慧是A型,许秃子也是。

许秃子三年前患了恶疾,没过多久就走了。这个孩子如今早已长大,他听过他那可怜母亲的故事,然而,他远远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难过,他觉得张慧的行径是可耻的,让他抬不起头。纵是许秃子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他表露出由衷的厌恶,他也只是安静地侍候父亲,一句话也不说。

这个故事的版本我听过几个,而且彼此之间有些出入,例如有人说周厚民是自杀的,因为他有着很严重的性功能障碍,还有人说许秃子强奸张慧是得到了张慧父母的默许。我不相信周厚民舍得抛下勤恳温柔的张慧,我只是猜想,被许秃子侮辱后的张慧,再回过头来打量村中的男人时,是不是会有一丝作呕与恶心。而那个少年,也是不是永远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而我,在过去了十几年之后,眼前还是会浮现那股炊烟,它时而缓缓如柳絮,时而沉重如阴云。那里面有一个我故乡女人的血和泪,它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难与幸福,在到达天际的那一刻,倏而消逝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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