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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头已百年身

  • 作者: 江无鱼
  • 发表于: 2016-05-02 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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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数不清,她在那里,站了多少个年头。

从晨昏到日暮,从暖春到寒冬,她的寂寞而又素静的背影,一直都在那里,凝成孤绝而清冷的风景。白衣飘飘,在风里舞成一朵烂漫的荷,仿佛不知不觉间,就会随风归去,去另一个人人仰望向往,却从不有人亲眼见识过的天府之国。

在断桥的桥头,她终日撑着一把油纸伞,也许是年深月久,那伞面残破不堪。仿佛,下一秒钟就会在湖面的风里支离破碎。

在偷偷观察她的岁月里,他每时每刻总有落泪的冲动,是仿佛心被紧紧握住一般窒息的难受感。不知是什么缘故,隐隐约约的,所有与她关联的事物,甚至只是她身畔的空气,都透露一股股宿命的气息。尘世的风雨和流年的荡涤,在接触到她的那一瞬,仿佛就此凝滞,或者干脆绕道而行。她的天地安静地似没有一丝声息。

许多个不眠不休的梦里,他都能够走到她身前,发现她长着一张雪白近乎透明的脸,双眼蓄着两汪春水,却只是凝在空洞的眼眶里,像与这个冰冷的世界,始终隔着一步之遥。他轻轻抚摸她的雪白的衣衫,去数那把旧伞的伞骨。她的眼神,始终逗留在某个他怎么也望不见的远方。那里,应是有她对红尘,最深切的渴盼与眷恋;那里,应是有天上地下唯一深入她心的良人,只是,他们为何分离。

她始终是一个谜一般的存在。

虽然,真真切切的,活生生的,她的身影,无论是眼里,还是心上,从未曾离开过他半分。伴随着他,成长了那么多的岁月。从一个黄发总角小童,他开始出落成翩翩少年,对尘世,也有了隐秘的探索的欲望。然而,自始至终,他都不曾靠近过她,哪怕仅仅知道她的名字。他只是痴痴地想,那应该是两个,或者是三个极其美好的字,不似凡间物。

他们只是在梦里,有过匆匆而又短暂的相逢。他记起母亲幼时对他讲过的神话故事,月亮上有一座月宫,美轮美奂,精妙绝伦。月宫里有一位冰清玉洁,飘逸出尘的神仙美人,叫作嫦娥。那时,他只能凭借长姐厢房里挂着的美人图做一番想象,如今想来,这世间若果真有那样惊为天人的女子,那只能是像断桥畔的那位女子那般。

渐渐的,父亲开始对他严加管束,将他关在房内,望他立志,发愤苦读,求取功名,不能丝毫被凡尘诱惑所动。从此,陪伴他的,只有生硬嚼不透的四书五经,先贤哲人的精妙言论,看似高屋建瓴,言辞恳切,其实泛泛空空,大多是森严冷酷的教条,令他提不起半点兴念。唯有那女子的一方洁白的衣角,成了他整日整夜里,最真切的盼望,是他心灵深处,唯一的一方净土。

有一天,无意间,不知在家里哪一处,他翻到一本前人的诗文集。纸页残破不堪,水渍遍布,字迹模糊。唯有那一首《洛神赋》,却是字字清明,他从头至尾,将其字字句句,流畅读完,牢记在心。尤其那一句,“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最是暗合他的心意。于是,他时时在心头念诵。

那一日,又是一个烟雨迷蒙的日子,他以出外购买端砚镇纸为情由,如出笼之鸟,来到断桥。仿佛浮出水面深深吸取一口气,他的心情格外爽朗舒畅。一如往常,她始终在那里,萧瑟而又端凝的背影,始终在那里。生平从所未有的,梦里发生过无数次的,他走到离她几米开外的地方,念出那几句在心上绕梁多日,无休无止的诗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淡淡渺渺的薄雾中,她仿佛正是那惊为天人的洛神,偶尔出现在尘世,被他这个无名小辈得幸见到,仿佛三生有幸,是无上的荣光,他真甘愿以漫长的岁月作抵偿,只要浮生里,这短暂的一刻,能够再持久一阵子。

所谓的地久天长,也不及这烟波桥上,彼此靠近的一瞬辰光。他只愿,这雨不要立即便停。

于是,她回首。眉目如画,清扬婉惜。一双眼,脉脉含情,时时含着轻怨。一双眉,似蹙非蹙,宛若小山。是了,正应该是这样的场景,是这样的模样,一切与想象中暗合。仿佛久别重逢,他真想上前将她紧紧拥住,来告慰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彼此沉默,如烟雨如梦幻般相距遥遥的辰光。

她唤他,“汉文,我终究还是等到你。”

一语既完,她的眼泪瞬间如决堤洪水,奔腾涌泄,留他一人在对面错愕讶异。一时间,两头有两头的心事与风景。他不是她口中温情唤着的汉文,他开始妒忌那个叫汉文的男子。他甚至暗地里告诉自己,他就是汉文,是她苦苦等候,望穿秋水,殷殷切切等候的汉文。

她脚步一个趔趄,想是过分喜不自胜的缘故。错了,她的脚步是蹒跚,步履蹒跚,她的伞,何时何地,已碎成一枝一枝的空竹竿。她的眼角,细纹丛生,双鬓布满星星点点的银丝。而她的眼神,仿佛过尽千帆,是超出外表的倦怠沧桑。

她在那一瞬间老迈,老成了风中一片孤苦无依的纸鸢。仿佛,他不来,她就不忍心老去。其实,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她若只是一意孤行地等,对影自怜地美,而不流年似水地老,那岂不是女妖。

他竟然身不由主的后退了一步。她的风烛残年让他感到胆怯。瞬间,百般思绪如潮水涨落,在心上来来回回,五味杂陈,他甚而想过临阵逃脱。她也将他看清,一声悠长缓慢又轻微的叹息,虽然微弱,却掷地有声,许多年的时光,全融在这一声叹息当中,令听者心折动容。

“你不是他,他没来……他怎么……还没来,他可知,我等着他,一年又一年……我始终,我始终是等着他的。”话语声中,已有哽咽的意味。刹那间,一整片西湖的风景,仿佛都黯淡了一份颜色,就为着着一个女人的失望,就为这着一个女人的叹息,就为着她一个人的不如意,满湖的烟雨朦胧都为她伤情。

又靠近一些,他见到她美人迟暮后眼里那一丝不甘愿,他甚而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丝腐朽的气息,仿佛遍身生绿苔。她从前应是一位美人,到底是为着谁,她空自折损了容颜。

“如果你偶然遇见他,请替我转达一声,我一直在我们初见的地方,等着他,还是那件白衣,还是那座断桥,还是那把雨伞。”言及此,她举起了那把纸伞。他能够想见这把纸伞曾经的风光美丽,曾经的慷慨传奇,然而到如今,它只剩了光秃秃的枝干,粘连着一寸寸在风中孤苦无依,幽幽飘荡着的油纸。她想必也发现,忽然猝不及防地沉默,整个人瞬间滑落向更深更远更瘦更憔悴的寂寞深渊里去。

他心有戚戚的回到家中,既为着那命运悲苦的女子,也为着自己多年来的相思终究落空。仿佛一直在等候一株名贵的花绽放,却终于只等到了荼糜花事了,在一晌安眠之后,在一场殷勤的三更雨后,终于只等到了绿肥红瘦。他该去找谁控诉,谁是那惫懒粗心的卷帘人,竟不知好好爱惜那一抹绯红,任凭它萎谢在风雨中。种花人是他,葬花人,如今仍旧是他。

他沉默,在风中静静独立如一枝不胜秋风的残荷。

他开始惦念起那个她一直在等待的人,为着妒忌,为着好奇,怎样的人值得另一个人做如此舍身忘我的等,又或者是,不知何时出现在心底的,一抹淡淡的怜惜。怜惜她,也怜惜自己,到底,她等待的人或许会出现,不是明日,便是永生,到底有着一拳渺渺的希望;而自己等待的,已随着那渐渐逝去的西湖上的一湖轻雾,无声无息地消散,那是一段苦苦追寻也永难回溯的曾经,是生命中再也不会重逢的风景。

到底,她或者还有回忆,而他,连穷途末路的三两回忆都不明净清晰,如此寡淡。但他更加幸运,较之那位老妇人,他终于肯诚诚恳恳地承认那人,如今已沦为一位白发萧萧的老妪。所幸,他还有漫长的以后可以淡忘过往岁月里那一段沉重又甜蜜的单相思,而她终于只能将错就错,一等直到天尽头,如今只有死撑,她已没有更多更好选择。她的情深,她的命苦,是从始至终,都把自己的爱欲思念紧紧绑住在那么一个人的身上。换作自己,也许,或者一定,不会有这样,从一而终,感天动地的赤裸真心。

在他的生命中,他无法真切地记起有过这样一分情深,那仿佛是人间至高无上,绝世少有的稀罕物,如涅槃云天的凤凰,谁也未曾见过,人人口头却争相诉说。然而真正的深情,却不会因为人人奉为圣物,口头传诵,便能多出半分。

最后一次见面,是梅雨时节。她说,容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故事讲完了,西湖的水会涨起一寸。他并不知道这话里,到底有着怎样的玄机,他只是安静地听着,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奉献什么更多。

前世,他们,她和许汉文,在断桥相会。她爱他在见到他的第一瞬。“你可曾真真切切,设身处地地,这般爱过一个人,在遇见她的那一瞬间?”她问他,带着质问,与嘲笑的口气,或许还有一分得意与沾沾自喜,因为她有过,即便已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但毕竟他来过。

那时,他送她仅有的一把雨伞,甘愿自己在西湖雨中淋得湿透回家。看着他匆匆仓惶离去的被雨沾湿的背影,她心中已种下因果。是了,就是他了。这艘船,即使寒酸,也是她穷此余生都想停靠的岸。那时候,那把伞,犹且还是新的,一把完整的伞,一份完整的情意,不像现在,颤颤巍巍,气息奄奄,像那天边最后那一抹残红。

后来,他们喜结连理,成为夫妻,踏踏实实幸福了好一阵子。她还有了他的孩子,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真挚最刻骨的情意,莫过于与他成亲,为他生子,甘心受十月怀胎的磨折辛苦。然而,好景不长,情深不寿,半途杀出一个不祥之人,将他们生生拆散,从此只得两相分离。黄泉路上,彼此定下诺言,来生在原地相会,她会举着他给她的伞,以作信物;怕他在茫茫人海中,遍寻不获,寻她寻得太辛苦,才为了骗过孟婆,将那把伞带到奈何桥的对岸,她与桥底的青鲤定下契约,以投胎转世后二十年的青春好年华作抵偿这把伞顺利抵达人间。

言语及此,他已大概了解了这段前尘往事的脉络枝节,心头苦涩难言。可叹的是,她却始终言语清明,不窒涩,不含糊,仿佛在心底已默默念叨过千万遍。而且,言语里,分毫没有悲痛万分,怨声载道的口气。她仿佛是在,讲述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的故事,连眼泪都懒得再多流上几滴。而他深信,她的悲凉麻木般的清醒,她的干涸不再潮起潮落的眼睛,是因为曾经洪水泛滥,长夜泪啼的缘故。如今,她不是不该悲痛,她只是人如槁木,心如死灰。

故事讲完了,她好似终于获得了解脱,身上的千斤重担如今得到了解负。或许,她从来只是缺少一个聆听这段故事的人。毕竟,那么多年可怜的情深与坚贞。再美的故事,纵然不能善始善终,有人亲眼见证,也是好的。

最后,她轻轻调转视线,眼光停在渐渐清朗的湖面上,“我能记得的,也就这么些了。都是折子戏里唱过千百遍的旧故事。然而有一个秘密,除了我,以及今日的你,没有人会知道。”

他匆匆瞥见她眼里那一晃而过的光明,仿佛流星拂过天空,如此迅疾的,生怕留下一丝影踪,被人瞧见似的。“士林的右胸口下,有一颗痣,圆圆的,黑黑的,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因为他说过,我全身上下,也只有这么一颗痣罢了,于是我便记住了。这一记,就是两辈子。”

“从前,只是认为天长地久是多么漫长的一件事,如今想来,也不过是一场梦的时间。一眨眼,我老了,我以为我而今不会再老了,我都是成了魂魄的人,然而,为了他,我竟又老了一遍。”她仿佛堕入只属于她一人,或许还有那个叫作许汉文的男子,的那一段回忆之中。

他本想流几滴眼泪,却仿佛被人生生逼住,如鲠在喉间。当事人都如此平平淡淡地回忆,何必他这个听故事的人动真情,献好心。他下意识地环视四面,湖面如明镜,山青白帆全做了倒影。梅雨时节,难得的天晴,而西湖,仿佛果真上涨了一寸,如她在故事前,特意的叮咛。

后来,他再也未曾在断桥见到她,哪怕一次。在心里,他默默祝祷,但愿她已经等到了她所苦苦等待的人。即便未曾等到,他也祝愿她能在这尘世的某一个角落,投胎转世,安静而幸福地生活着。这个地方,从今以后,他也不会再来了,他将守着那个秘密,直到它尘封在岁月的暗影之中,偃旗息鼓,止了生息,直到他也难辞其咎,沧桑萧瑟地老去。

只是有一个秘密,他却再也不会向谁提及。某一年,某个月,某个雨声潺潺的的夜,他看见自己右胸口下,那一颗招摇醒目,仿佛烙印与誓言的痣,在油红的灯影里,分外清晰。

原来,他们曾经山高水远,苦海蹉跎,阴阳两隔;原来,他们曾经故地重逢,近在咫尺,两两相望,却终究不再相识。

这一出唱了几多世代的折子戏,就这般虚妄而愁惨地谢幕,带着无限苍凉的余音,在西湖猝不及防的烟雨里,幽幽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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