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鹤

   你可知世间所有相逢都匆匆，惟有一场相遇称得算惊鸿，也便满足一世一浮生，难得一生一懵懂。

   那年冬，雪花漫天舞。天寒地冻，朔风凛冽如刀锋。山中万籁俱寂，鸟雀无踪，一片萧条寂寞。

   重锦随师父下山访客，难得出山门，小小心头雀跃欣喜不胜，一路难掩欢喜情态，步履轻松。师父连连告诫雪天路滑，一着不慎，坠落深谷，尸骨无存，叫他心头打一个寒噤。

   山下大湖结满厚厚坚冰，足可支撑一人之重在其上穿行。茫茫天地，如此奇景，蔚为壮观，实是人间殊胜。

   十四岁，重锦鲜少踏足红尘，一片懵懂，对一切好奇又有无限求知欲。重锦是恩师关门弟，将来有望受他衣钵。但他成日惘惘，仿佛对于得道修行并无太多热心，令师长好生为难。 

   春夏秋冬等闲过。山里四时之景殊异，流光飞舞。重锦爱那山花碧树，绿林修竹，重重叠叠绵绵不尽的风；爱那晨钟暮鼓，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沧桑变化的云；也爱那时不时翩若惊鸿，携着夕阳余晖的剪影，遗下尘世沧海桑田，它只恬淡飞过的鸟。对人世眷恋，对尘世执着。师父感叹他眼里有一丝方外人不应有的不安分，虚无执着。或许最初带他上山便是错，放他回返世俗人间，经历千难万险，遭受重重劫难，滚滚红尘，为七情六欲爱憎别离所苦，又着实不忍。

   城里有德大户甄家是山里的善客。师父此次出行，乃是特意拜访联络，登门客套一番。少年重锦童心未泯，私下归返。重来湖边，去湖上溜冰玩。心里惊惧占三分，暗自窃喜倒占了七分，仿佛踏足真实天地。山底空气竟似也清新几分，一切鲜活，不似山门里圣像冰冷，面无表情，叫人揣测无语，且氤氲着三分道不明的畏惧。竟似含着一股压迫人的森冷，慑人的威严；叫人一心一意求恳跪拜，毕恭毕敬，不得亵渎，一点不容人亲近。这些思绪万千，他自是不敢向师父透露一星半点。

   不知不觉，独个儿便滑向了湖心。雪依旧纷纷扬扬下着，如漫天的樱花飞，如结冰的眼泪。左左右右，横横斜斜，在天际画着优美的曲线，与风作着无声的缠绵。

   视觉听觉朦朦胧胧，世界变得缥缈梦幻而美。他看见不远的远处有白衣少女和着风雪盘旋飞舞在湖面，袅娜曼妙，舞姿婀娜。仿佛不食人间烟火，飘然出尘的仙子娇娥。他惊得静默，内心赞叹，仿佛被瞬间照亮。眼看着她一圈一圈，长袖飘舞，似雪中仙，似漫天雪营造的幻觉，似雪的碎片。不知过得多少辰光，似足足有一辈子那般长。他见她倒在他身前，始终不发一言。他走近凝视着她苍白几近透明的脸，紧紧闭着的眼，微微透着血色的唇，长长垂着似蝶衣的睫。他背起她，似托着深秋的枯叶，一步一步踏在回山里的石阶。他内心，既惊且喜。为此奇遇生生感动，急需寻觅一个人倾诉。他怕她睡着，堕入深梦就此不再醒转，就给她讲山里的趣事，讲小时候师父讲过的奇闻轶事，讲他做过的调皮捣蛋恶作剧。

   雪落无声，润湿他的眉梢眼角，在两人的衣裳发髻，点缀一层又一层，似披上浅浅晶莹一件羽衣。他一人自言自语，无止无休，似遇见得来有幸平生知己。“师父心地善良，只是有时太也顽固。”“秋天山后的落日真美，只是少人陪我看。”“曾经看到白鹿饮着溪水，轻轻没有一点声，真是懂事乖孩子，不像我老惹师父生气，不讲规矩。”……

   如此诸多年少心事自然轻易不会宣之于口，此刻竟一股脑儿倾诉给一个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却丝毫不觉得唐突。悄无声息地，如碎琼乱玉一般的沉默里，他微微红了脸。

   沿途偶有积雪压断树桠，树枝坠落地面传来清悦的声响。天地间，唯独他兀自说着心声，仿佛独他与女孩两个人。从未如此乐于倾诉，从未如此满足，与寂寞。绵长的山道，石阶一层层，从未如此短暂。一忽而便到了。心底有稍纵即逝的落寞，仿佛就此失却一种轻盈不可言说的心境。

   他把女孩藏在自己的房间，替她盖着厚厚的床被，紧紧闭着门扉，生怕为同门发觉。伴在她床畔，悠悠然入睡。醒来，天光晦暗，风雪仍旧不绝。脑海空荡荡，额头热烘烘，心头若有所念，却不知何时自己躺在床上，身边是师父忧心忡忡，满含责备的脸。

   他背回山里的女孩，就此消失不见。师父说，他在山道中央见着躺在地上的重锦，背他回道观，自此重锦日夕恍惚，时常梦呓，产生迷离幻觉。可能冻伤了身体，撞坏了脑筋，或者冲撞了山灵。师父连连哀叹不绝。

   只有他自己心知一切真实，却无人能够领会。他曾见过那风景，天下无双，只教年年冬日经过那眼结着冰的湖，他依旧看得见曼舞在湖面的风里的女孩儿和雪。

   他将这一切深深埋在心间，对谁也不告诉。

   那一层层青石板会记得，雪里的松林竹柏会记得。待到雪融化了，阳光明媚的天，故事会慢慢浮出水面。他说过的话，走过的路，见过的人，会一一重返他的身边，陪他一同度过漫漫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