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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世界

  • 作者: 纪沉沦。
  • 发表于: 2016-02-27 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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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国似乎没有秋天,刚过十月,凛冽寒冬已经悄然而至。日子越发寂静,掉落在深渊里,听不到回声。北回归线渐渐偏移,昼短夜长,漫长的黑夜开始滋生拖沓的梦境。在那些梦境里,我总是看见少年时的顾迟。还是彼时清瘦的身体,寂静的双眸,似是这七年的时光竟未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他就那样望住我,艰难地,笃定地。

 

我疑心只要他说一句留下来,我就会瞬间倒戈弃甲,可他未曾开口,梦里的自己决然地背转过身。我一直在等着他决定,等着他挽留,等着骄傲的顾迟放下自尊。但他不问,不说。我们之间,平静地僵持。

 

现在的生活,是庸碌的,平淡不起波澜的。我陷入一种周期性的恐慌里,我太过懂得自己。同样恐慌的,也许还有葛言轻。无数个抵足而眠的深夜,我觉察到他的戒备与不安,他习惯把我的头放在他的左臂上,这样我的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将他惊醒。

 

那日在厨房洗碗,挽着袖口在水池边忙碌,他在客厅用笔记本工作。这样的日子,在真正获得之后,才发现并没有预料中的惊喜。只是越发地倦怠,松懈。也许这感情来的太轻易,不够用力。这样也好,心里没有任何惊动,在无关的人身边,度过这拖沓的后半生。就这样不着边际地微微失神着,直到葛言轻从我身后拥住我,要起舞般地轻轻摇晃着。我才发现水池里的水已经蓄了大半,水龙头还在哗哗流着水。不如我们结婚。他笑着轻轻这样说,听不出情绪。

 

他是怕我否决,所以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个提议。他是敏感害羞的男子,肯这样主动提出来,已实属不易。我也笑起来,你是不是怕我像你未婚妻一样跑了。他坚持说这不一样,我倒是懒得追问他哪里不一样。我和她都是不自由的。而这件事,竟毫无回旋的余地。我这样想着,便无法再回答他任何。他见我不再做声,也只能止住话头。就在身后拥着我不说话。

 

我却突然决定要离开了。我开始往箱子里塞我的旧衣服,牛仔裤,衬衣,黑色风衣,香水,巧克力......葛言轻平日为我购置精致的衣裙和首饰,只是细心收着,亦是很少穿戴。他不安地看着我,询问是否可以开车送我。我婉言拒绝,我只是准备回老家待上一些时日,陪陪父母,见见亲人。这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人就是我将要与之相对余生的人,没有人更合适。只是,心里面的那一点东西,既像不甘心,又像尚且心存侥幸。

 

我就这样回了老家。一切都还好,小城变了,平白添了很多矗立的高楼大厦。两位老人还住着没有空调没有暖气的房子,围着一只小小的电炉子。葛言轻很多次提起要来探望他们,我久久迟疑着,也许不愿意让他从我的家庭中看到过去的影子。

 

就这样过了几日温良日子。每天清晨早起陪着母亲去菜市场买菜,挑挑拣拣,像任何一个俗世的烟火女子。少年时与母亲有过诸多冲突,那时候总会一脸决然地不肯服软,任由母亲打骂。同住一个院子的顾迟在自己窗口远远观望着,眯着眼,似笑非笑的样子。等母亲兀自走后,他便默默地蹲在我旁边,要我摊开手,往里面放几粒软糖。

 

那时我不过十三四岁。

 

2.

那日再见他,无由竟热泪盈眶。就那样忍住快喷薄而出的热泪,静静地看他走向我,就像看着一整个青春的记忆向我迎面扑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轻松随意,只是多了几分成熟和稳重。淡淡地笑着,相对无言。我也刻意一脸轻松地说,去清吧坐坐?他踌躇着,似乎有几分为难。清吧是少年时我与他最爱去的咖啡馆。曾有一个伪小资的年龄段,那段时间煞有介事地拖着他去喝那苦涩的褐色液体。

 

瞥见他纤细的手指上一枚式样简洁的戒指。心里瞬间清醒了大半。听见他冷静而克制的声音,她在等我。我不愿让他为难。即刻便似恍然大悟地说还要去帮母亲买东西。转身就离开。时至今日,当我凝视他,我仍会有少年时的那种感觉。看着你。从人群中走向我。如同劈开深蓝色的海水,你从人群中走向我。我看见你眼底星光。

 

这一刻我确认,我是不自由的。

 

顾迟结婚的消息我是一早便知的。伯母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电脑前处理未做完的工作。听得出来伯母语气里的不舍与愧疚,她曾认定我会与顾迟相伴一生。就如同我曾经认定的那样。我就这样微微失了神,直到电话那边顾伯母接连唤了好几次我的名字,我才回过神来,我一定回来。我这样说着,挂了电话。

 

事实上我怎么肯回去,我怎么忍心。当你真正放不下一些事情的时候,所谓的大度体谅,根本勉强不来。

 

青春期总是混杂着自卑懦弱,以及遗憾。渐渐长大的顾迟像是越来越优秀,奥数竞赛第一,学国画,弹得一手好钢琴。而丑小鸭一样的陈染,渐渐跟不上生活的步调。没有优异成绩,亦没有好人缘。低到了尘埃里。而唯一让陈染骄傲的事情是,被光环笼罩的顾迟与自己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住一个院子,每天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帮自己处理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似乎是灰暗生活里唯一的慰藉。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接了一个母亲打来的电话,挂断之后去坐公交回家。这座小城还是这样的熟悉,熟悉的人群,熟悉的天色,熟悉的烟火气。除了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一切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其实青春期的自己胸无大志,梦想着在小城开一间花店,摆满栀子,玉兰,茉莉,满天星,以及一切美好的花朵。自己开辟庄园,侍弄花草,只出售最新鲜的花朵。我在某节体育课上絮絮叨叨地跟顾迟说起这些,看他一脸好笑地揉乱我的头发。我们之间,似乎少了些什么。比朋友多,比爱人少。


3.

人生中的第一次别离发生在高二,那时候因为父亲的工作变更,分配了一处居所。在小城的另一边,二十分钟的车程。只是,我再也不能和顾迟每天一起上学了。虽然还是会在学校碰面,但文理分科之后因为不在一个班级,渐渐地也不太容易见到了。我知道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优秀,也会暗暗地告诫自己,要努力啊,不然怎么比得上他身边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子呢。就像小时候,每一次哭鼻子,顾伯母便调侃说,染染可不要再哭了,再哭我们家顾迟可不要你做媳妇了。

 

写很多的信,许多无处安放的情绪在那些苍白的信纸里得到落点,信的开头无一例外写着顾迟的名字。只是,从未抵达收信人的手里。被收进抽屉的最底层,直到很多年,被我整理旧物时翻找出来。瞬间被那种无力感攫住了心脏,我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可以将任何情绪不动声色地隐藏。片刻之后,沉闷地用双手捂住了脸。

 

顾迟结婚之前我曾接到他的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他大概是有几分醉。他问我,染染,你是不是喜欢我。我想说是啊,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你是不是傻。可是我终究没有回答。然后我听到电话那头一群人的起哄声,我若无其事地回他,哈,差点被你们耍了。然后电话就断线了。我没有回拨。那时我们已经五年未见,他早已收下心来,在小城买了房,在学校里任教。而我,在遥远的北方城市里,日复一日地堆叠着情绪,快乐,痛苦,不甘,迟疑......日复一日,没有任何问题被解决。谈过几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就像看过几次无法长久的烟花,终于厌倦到一句话也不想说。后来,因为工作合作认识葛言轻。

 

再提起青春,我想不出任何伤春悲秋的文字来缅怀,记忆亦是苍白得可怕。唯一能记起来的,是我曾无数次抬头盯住高三教室天花板上呼呼旋转着的电扇,长叹一口气,继续笔下那些其实根本无从继续的习题。等到这一切结束,就好了。我在心里默默安抚自己。结束这一切,我要和顾迟去南方的沿海城市读书,一起去看海。痛苦被无限制放大,而那些不着边际的愿景,似乎是唯一的救赎。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之后,第一件事是去楼上找顾迟。在他教室门口迟疑了很久,推门进去却不见他。只听他同学说他上天台去了。天台风很大,夏天特有的闷热窒息,以及远处玫瑰色的天空。同样烙印在视网膜上的,还有放在女生后背上顾迟的手,轻轻的安抚的动作。那个女孩子,伏在他的肩膀上,发出了动物般的呜咽。


4.

电脑里堆砌着葛言轻的十三封邮件,没有回复的短信同样重复着这样一个主题,询问我的归期。母亲小心翼翼地询问我的意思,我无法回答,只是暂时不想去理会这些。我才二十五岁,人生还有太多可能性。母亲殷切地盼望着,急于看到我找到归宿。但她越是急切地希望我表态,我越是做不出任何回应。心里的抗拒,无法掩饰,亦不愿意敷衍。

 

正如我一直期盼顾迟能够做出某种表示,等他挽留我,等他回应我。如果他开口,我就不会只身去北方的大学读书,如果他开口,我可以立刻结束任何一段恋情转而投靠他,如果他开口,我可以放弃我现在疲于奔命的工作,房子,车子,金钱。但他没有。每一次我的期望落在他身上,他就那样望住我,艰难地,笃定地。好像认定了我不会走。我们之间,平静地僵持。一直到,他终于彻底地属于另一个女子。他结婚了,不留余地,熄灭我全部的渴求。

 

刚进入大学的那段时间是令人沮丧的。忙着在各种社团各种组织里找寻存在感,那是非常矛盾的一件事,一面从心底反感着那些高谈阔论的人群,一面又与他们嬉笑打闹。与他们其中的某一个,谈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一起看一场电影,吃一顿饭,收一束花或者巧克力。然后迅速失去兴致。有时候,越是急于抓住一些什么,越发觉虚空的双手里把握不住任何东西。这世间这样大,时间这样漫长,难免意兴阑珊。

 

顾迟。我感觉你的灵魂像是一阵风。明知道只是虚空,但我还是一次一次地伸出手。

 

在一次老乡聚会上,学长向我介绍一个女孩子,据说是我的高中校友。你好,我叫安之。她率先向我伸出手。虽然素来人情淡薄,但在那时候,能认识她这样一个朋友,着实感觉幸运。也许女孩子之间的友谊便是这样,某一个契机,便让两个人迅速黏合在一起。一直认为自己是寡淡冷清的人,但安之说,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大家都在闹哄哄地喝酒,唱歌。只有我缩在沙发一脚,耳朵里塞着耳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说那时候她就觉得,我一定是个美好的女子。

 

便说起年少时的种种无奈,成绩不好,人缘不好,自卑又敏感。以及,那些求之不得。她笑,那有什么,高中那几年我患了轻微抑郁,病情时常反复。半夜无由惊醒,在宿舍崩溃般地大哭,拿刀片划伤自己的手腕。她挽起袖子,给我看那些突兀的伤口。我暗自心惊,看起来笑容满面的她,竟有这样灰暗的过去。所幸现在,一切都已过去。

 

趟过了高考这场洪流,似乎一切都明朗起来。安之和家里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病情也很快恢复。高考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之后,我觉得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情绪崩溃差点跳楼自杀。安之说。幸好有顾迟。

 

顾迟。我喃喃地念了一遍。是啊,他是那时候我们班的班长,人非常好,知道我的病情之后一直很照顾我。那天我在天台坐了半小时,才发现我那时最相信的人竟然是他。给他发了条短信,他急匆匆地冲上来先是狠狠教训了我一顿,又给我讲了很多道理。真的很感激他。不过我那时不知道他考得不好,倒理所应当地让他安慰。

 

我这才想起来,高考那段时间,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谈论里,我听说了顾迟的父母亲离婚的消息。那时候太忙,忙得仿佛连生死都成了小事。我竟然来不及,去问询他的近况。把他认成生命里的寄托,却偏偏忘记,他亦不过是常人,有诸多局限和无能为力。而我却偏偏忘记,把他最后发给我的短信和他高考失利联系在一起。

 

他在那条短信里说,对不起染染,我不能陪你去南方了。

 

在那前几天刚刚目睹天台那一幕的我,心说顾迟一定和那个女孩子约好了。他不要我了。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手机键盘上敲敲打打,又删掉,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删掉他的手机号码,决定离开这里,能走多远走多远。我报考了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北方城市,与我们曾经计划过的一切背道而驰。


5.

葛言轻开始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和他絮絮叨叨聊了很久。看来母亲很认同这个男子,稳重内敛,待人温和,在IT行业里小有名气,有一套不大不小的居室。最重要的是,她认为他爱我,能够照顾好我。其实只有我知道,在他的前一段感情里,他一直扮演着弱势的那一方,所以当他的未婚妻在婚前突然离开时,他像是一个丢失了玩具的孩子,一脸的受伤与茫然。也就是在他最落拓失意的时候,我们相识。只有我知道,他和我共枕而眠时戒备的姿势,时时刻刻,害怕我离开。抓住我,是他对命运无力的一次反击。

 

他总是说,活着如果不抓住点什么,总是会害怕。我回他,但这又如何,世间这样大,我们庸碌的生,茫然的死,在宇宙的浩瀚无边面前,不值得一提。只要我们在漫长的后半生里,平静度日,互不亏欠。爱欲是庞大却华而不实的幻觉,与其醒来抓着一手的虚空和清冷,不如拥抱着真实有温度的肉体安稳睡去,爱或不爱,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那日午后在阳台躺椅上小憩,醒来的时候看到有余晖洒落在毛毯上,远处是玫瑰色的天空,非常美。世间秩序井然,让人心安。懒懒地伸了伸腰,低头翻手机看到他的短信。拨了他的号码,淡淡地说,言轻,我们结婚吧。

 

母亲去顾伯母家发请柬那天,我在大街上无所事事地闲逛。少年时去过很多次的清吧还在,里面的年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你我都不再年轻。

 

回到家,母亲含笑跟我说起顾家的近况。自从顾家伯父伯母离婚之后,顾伯母带着顾迟独自生活。如今年纪越来越大,幸好顾迟懂事,接了伯母一起去住。母亲又似无心地提起,顾家媳妇倒也是贤惠得很,开一间花店,两口子买了地皮种植花花草草,日子倒也过得清净。那女子的眉眼,倒是和你年轻时有几分相似,明眸大眼的。

 

我笑笑不说话,说的好像我现在很老一样。母亲也笑。这日子过得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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