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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 damingT
  • 发表于: 2015-05-06 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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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华,这是我的名,母亲说,这是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我父亲,另一个也是我父亲……

                                  ——题记

 

二十年前,我还没出生。那天,爷爷去世了,我的娘宋舒静和我的奶奶陈文芳在家为爷爷戴孝……

 

1

舒静走进厨房,看见娘在烧水煮苗条给弄堂里吹唢呐的师傅们,她忙着往灶头里塞柴草,还顾不得擦眼泪,任其流淌在那早已枯萎的脸上,灶头里不时喷出的火星把妇人脸上的泪水舔干,炙热的火星映得那张被岁月摧残的脸像红土丘壑上那干裂的地面,让人看了都忍不住伤感……

 

“娘。”舒静轻声唤了,灶头前的妇女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用大白褂衣的袖口擦去泪痕,从脸上好不容易堆出一个微笑来,“舒静,你过来,娘有话要跟你说。”

 

舒静挪着小步子走近,跟娘一样蹲下来,“娘,你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娘是女儿最高的司令官,娘的命令就是党的命令。”说完,自己觉得逗趣地笑了。

 

娘也笑,但转眼又沉下脸来了。“舒静,还有两年你就得高考了,本来一个姑娘,读到高中就啥都够了,不过你爹走前的遗言就是让你上大学……你有出息,娘欣慰得很,县城里的老师跟我说舒静你可以考上大学,这是可以打包票的,村里的人,说娘有福气,好一个大学生让娘给生着了……”

 

“娘!谁敢打包票能考上大学,你说什么呢?”舒静有些不好意思了。

 

“娘说能考上就能考上,别打岔,听就是。”

 

舒静便不再说什么了,“舒静,你爹是没福气啊,还没来得及看见你上大学就走了,走得那么急,连唤都唤不住就留下我们走了……”女人一下子就哽咽住了,眼泪不住地滴落,砸在早投钱的方块地上,放出“滋滋滋”的声音……

 

“舒静,做人要争气啊,做人更得规规矩矩的,不要说什么话,别人问你什么,咋就点头摇头就得了,可别自作主张乱说什么,一说错话,这辈子就算完了,全完了……凡事咱啊,得忍,咱农村人没什么过硬的,就是能忍,这辈子谁不是忍一下就过去了……听见没有?”

 

舒静的眼睛业已也红了,眼里装着的尽是泪水,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就是强忍着没落下来……

 

“娘,舒静知道了,我会争气的…….

 

锅里的水沸了,慢慢地腾出了大团大团的蒸汽,那皑皑的雾气氤氲了这小小的厨房了,好似一个迷幻的仙境……

 

娘起身掀开锅盖,用筷子搅拌开面条,把它们装进瓷碗子里,又抓一把葱花洒在面条上,浇一勺子的热面汤在上面,香气四溢……

 

“端出去招呼客人吧。”舒静起身把几碗瓷碗面放在一个红漆的方块装盘上,转身要走。“舒静,等一下,娘有点东西,是你爹留下来的,你随我来拿去,给河边吹唢呐的一并烧给你爹……”

 

娘穿过弄堂径直走进房间,娘房间里的装饰几乎还是出嫁时的样子,满眼的红,挂在墙壁上用玻璃匣子镶嵌的大红双喜字,红酒杯,红木椅,红被单,红枕头,红得艳,红得好看,娘从席子下取出把小钥匙,打开了那个红木书柜,里面有一个上了小锁的铁皮盒子,盒子放久了,染了尘,娘便用袖子擦了又擦,才递给舒静,“把里面的东西拿去河边,烧给你爹,娘招呼客人……”娘几乎是哭着说的,“快去……”

 

舒静拿着铁皮盒子和钥匙,穿过小弄堂,弄堂前挂着一幅巨大的黑白肖像,还有一具棺木,舒静知道,里面躺着的是爹,这时节眼又泛起了泪花,一回头小跑出栅栏衡木门,朝河边去了……

 

河边上,村长和基哥吹唢呐的师傅,连同一位道长一边在烧爹的衣服,一边对着河抽烟,村长回头见了舒静,“舒静,手里拿的是什么啊?是捎给老宋的吧,赶紧烧了吧,过了时辰就收不到了……”

 

舒静紧紧地拽着那铁皮盒子,想起娘递给她时不舍的面容,转身跑远了……

 

“这闺女就是老宋的吧?”一个吹唢呐的走过来跟村长说。

 

“嗯,这闺女啊,有出息,听县城的学校说,按这闺女的成绩,可以考上个大学呢!,什么猪出什么崽,什么人出什么种,只可惜老宋没福,性子倔,听说在县城搞什么文化改良运动,被抓去批斗,熬不住,上吊自杀了……”

 

“哎……”两人吐着烟草香雾,望着老宋的衣物堆起的熊熊火光,长长地对着河水叹气……

 

舒静跑到屋后的那棵山楂树下,村里说,那棵树有五十多年历史了,树粗壮得很,六七个孩童围起来也还抱不住,实际上,是两棵树长在一起了。村里人说,以前日本鬼子来过这里,恰逢天降雨水,鬼子便在这树下避避雨,天公发作,一个雷劈下来,砍断了一个粗壮的枝干,砸死了七八个鬼子,那棵树也被村里人叫作“灵树”,后来村里人把那劈断的枝干重新种在树的旁边,那断枝竟自顾又生了出来,而且越长越大,枝繁叶茂的,树根便灵蛇般缠绕在一起,宛若天成一棵树那样,村民说,那断枝是因染了鬼子的血才生得这样好,所以,村里人都叫它“灵树”。

 

舒静一个人依在树干,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铁皮盒子……

 

远方的河边唢呐生再次响起,舒静远远看着爹被抬出弄堂,随行的人漫天撒着纸钱,铺就了一道白色的天路,通向山上……

 

2

两年后,舒静考上了大学,可仅仅过了一个月,新政策下来了:凡出身不好的,都要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下乡离开的那天,整条街都是送行的父母家人,凡是下乡的学生都绑了朵大红花,男的像娶媳妇的新郎官,女的像出嫁的新娘子,个个都高兴得不得了。

 

“娘,你怎么哭了?伟大的毛主席教育我们,青年人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娘塞了两个鸡蛋给舒静,“静静,饿了,路上吃。好好表现,好好改造,别犯错误啊。”

 

“我知道了,娘,别伤心了,上山下乡也是大学生的革命体验,思想才会深刻……”

 

“……”

 

“娘,那我上车了……”

 

3

这是一个最疯狂的年代,这也是一个最沉默的年代;这是一个最单纯的年代,这也是一个最复杂的年代;这是一个最幸福的年代,这也是一个最恐怖的年代……

 

舒静,在花一样的年华,离开了自己的大学,离开了自己的家乡,离开了娘,搭上了时代的列车,火车头“轰轰轰”地响着朝前驶去,驶向遥远的他乡,去开拓祖国的边疆,去祖国最需要他们的地方。舒静却并不觉得自己有如何的不同,她感觉不到时代的洪流奔涌袭来,感觉不到革命的列车轰隆隆地驶来,她只是上了车,回头看娘,风吹起娘的头发,显得娘很萧瑟,很老……

 

她就这样和一帮学生一起到北方插队下乡去了,挤了两天两夜的车,半夜又转乘一辆军用车,知青们个个都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天亮了,一个绑着两条辫子的姑娘觉得车停了,睁眼探身出窗外,发出了“哇”一声的惊叹,车上的女知青便犹如惊弓之鸟般陡然醒了,也探出窗外,只觉得眼睛被赫然擦亮了……

 

远方的日出,方丈金光擦亮了天涯边的云际,映照得整片大地也是金灿灿地一片,分不清天地,分不清万物,那田地上的屋舍、帐篷映着霞光铺就了一层金粉,俨然一个富丽的小宫殿,田地里新开垦的麦苗啊,生得这样的好,这样的高,这样的齐,晨风轻轻吹,掀起了一阵麦浪,一层又一层的浪花涌起,层峦叠嶂,仿佛眼前出现的是一望无涯的大海……

 

这边是北大荒开垦的土地,许多知青在这里扎下了根,舒静知道,她们也是一样的,她只告诉自己,“舒静,这就是你的大学,你的校园,你的革命生活,好好改造吧。”分不清少女的脸上是惆怅还是从容……

 

一个年轻的男子此时走到她们面前,男子身材很高,却瘦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军大衣,看过去怪像挂着军大衣的竹竿似的,一开口露出一排白玉石般的牙齿:“女同志们,女知青们,我代表八连的同志欢迎你们,我是你们八连的队长,叫陈思成,是个大学生,比你们早来两年,八连还有对面车的七个男生。我希望你们和大家一样,把你们最壮丽的青春奉献给最伟大的事业,毛主席教导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伟大的毛主席还教导我们,男女工作,干活不累……”说得车上的女知青都笑了…...

 

“哎,后面那句是毛主席说的么?”车上的一个女知青凑到旁边问别人。

 

“没听过,我翻翻毛主席语录看看,我怎么落下这句……”

 

舒静只是笑。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知青们便在树林里的空地上举行了联谊会,男女间的些许情愫便是在此刻油然萌生的。

 

男知青杜建国以前是校艺术团的,弹得一手好吉他,自告奋勇唱了一首苏联的民谣,尽管大家都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意思,但大家都觉得好听,悠扬的歌声回荡在白杨林里,回荡在男女知青的心里,那是与革命歌曲截然不同的天籁的美……

 

“轮到女同志了。”杜建国起了头,“女同志表演什么?”旁边的男知青也跟着起了哄……

 

男男女女围着一堆篝火热热闹闹,红艳的火光照得女知青的脸上又红有烫,也不知是因火的温热还是少女的娇羞而起的……

 

“毛主席教育我们,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女同志放不开,咱八连思想上就落后了,更不用说下地了……大家说是不是?”思成也起哄着。

 

“是!!!”一阵乱哄哄的欢声笑语在寒冷的夜晚炸开了。

 

绑着双辫子的姑娘站了起来,小姑娘长得很清秀,鹅蛋脸儿配着一双水亮的大眼睛,俨然一只迷途的小鹿般,带着一丝不安与紧张。她定定地站在那里,竟忘了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女同志,你给大家伙表演什么?”

 

小姑娘这才想起来,“我叫张素萍,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苏联诗人雪莱的诗歌……

 

“泉水总是向河水汇流,

 

河水又汇入海中,

 

天宇的轻风永远融有

 

一种甜蜜的感情;

 

世上哪有什么孤零零?

 

万物由于自然律

 

都必融汇于一种精神。

 

何以你我却独异?

 

你看高山在吻着碧空,

 

波浪也相互拥抱;

 

谁曾见花儿彼此不容:

 

姊妹把弟兄轻蔑?

 

阳光紧紧地拥抱大地,

 

月光在吻着海波:

 

但这些接吻又有何益,

 

要是你不肯吻我?”

 

男女知青听到那声“爱情”

 

……

 

“男女知青的代表都表演过了,那思成队长也表演一个吧!”也不知是谁起的头,“队长,来一个!队长,来一个……”

 

思成一下了犯了窘,“不行,队长不会。”

 

“来一个,来一个……”

 

“那我只会弹一首苏联歌,大学时同宿舍的教我的,我不会唱,只会弹那首曲子…..

 

“没事,队长,苏联歌咱听过一些,会唱,你说是哪首?”

 

“山楂树。”

 

男女知青面面相觑,都没听过的样子。

 

“那没办法了,只能跳过队长这个表…..

 

“我会。”微弱的一个声音穿越过闹哄哄的吵杂声,进入了男知青们的耳朵,渺渺的靡靡之音,像从白杨林里飘远,又飘回来似的,让人听起来那么不真切,那么虚渺,流泻在浓浓的夜色中……

 

“山楂树,我会唱。”舒静又重复了一次,同志们这才知道这声音的主人,红绳子绑着一条马尾辫子,搭在左肩上,眼眸深邃得像一面幽蓝的湖,倒映着苍穹的星斑点点,带着点星光的忧愁与憔悴,看得思成出了魂。

 

“队长,女同志会唱,咱鼓鼓掌……”

 

“”当那嘹亮的汽笛声刚刚停息/

 

我就沿着小路向树下走去/

 

清风吹拂不停/

 

风吹得青年旋工和铁匠的头发/

 

啊茂密的山楂树/

 

百花满树开放/

 

我们的山楂树/

 

它为何悲伤……”

 

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就在这里度过了自己本应在大学度过的岁月,度过了青春,度过了许多个疲惫的白昼和不眠的黑夜。在他们的记忆里,那些皎洁的月光照进白桦林,照着了情人幽会的小径,给这些知青们带些许的温馨与祥和,使他们不再去想未来的苍茫。

 

“思成,你说,我们会在这里多久,永远吗?”

 

思成也不敢看她的眼睛,看见女子眼里的失落与惆怅,谁也不知道还要留在这里多久,他们从大学来到北大荒开垦下地,他们美好的青春,他们美好的未来,全部奉献给了着贫瘠的土地,静等着有一天也会开出花……他们憧憬了半辈子的大学梦,他们炽热的生命和理想,就像被榨干了豆子渣那样,一点养分都没有了;他们姣好的容颜和健壮的身体,就如同萧瑟秋风一阵扫过,穿越过稀疏的白桦林,空余飒飒零落的悲凉。

 

舒静见思成没有回答,两人望着那月光,鱼肚般的惨白,舒静第一次想到了死……

 

3

60年代,中苏关系恶化,“文革”掀起了苗头,看苏联书被视为反动的资产阶级,一律被打成右派,书籍烧的烧,毁的毁,中国很多地方都找不到苏联的书里,人们连日记都不敢写了,生活变得如同大西北的黑土一样单调乏味。

 

舒静再也受不了这种生活了,她偷偷地通过关系买到了一本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由于边地冬天寒冷,夜里需有人轮值生火取暖,其他知青才能入睡,当然,守夜的那人明天不需下地,在帐篷里补觉即可。于是,舒静和别人调了班,在寒冷的夜里,打着油灯,如狼似虎地阅读着书中的每一个字,吮吸着知识的汁液,一直到了天亮……

 

次日,舒静没有回到帐篷里休息,一夜没睡,精神却异常的好,她跑去找思成,想跟他分享这本书,分享保尔柯察金的激情青春。

 

“思成,你看这是什么?”舒静把书扬起在思成面前晃悠着……

 

“你疯了吗?宋舒静,现在是什么时期,连苏联歌都不让唱了,你还敢看这个,小心被批成修正主义,我们就完了……你真疯了!”

 

舒静从未见过思成会发那么大的火,“我就是疯了!我就是疯了,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已经来这里两年了,我实在不想过下去了……”

 

“舒静,你听我说,我听上面说咱八连今年产量好,工分有一角三分,只要再熬半年,就可以调回北京的大学工作了。”

 

“我不信…我不信…这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了…我什么都不信了……”说着,拿着书哭着跑了出去。

 

4

我叫李思华,我的娘叫宋舒静,我的爹,叫,李华生。

 

娘告诉我,十七年前的晚上,我娘宋舒静又看了一晚的书,半夜实在困了,爬回帐篷了就和衣而睡了。第二天,那本书被别人发现在八连的草地上,大队里炸开了锅。由于娘昨晚守夜,嫌疑最大。大队召开了审问大会,公开审问八连的每一个人,审问到娘的时候,看热闹的大家伙都说:“就是她干的,就是她,不用审了。她值班,除了她没有谁。”

 

大队喊道,“肃静!宋舒静,你是不是革命党人,是不是忠于中国共产党?”

 

娘战战兢兢地回答,“是,忠于…中国共产党……”

 

“那这本‘毒草’是不是你的?你老实说!”

 

“我…是…我……”

 

“是我的,大队,是我,陈思成的书,你们不用再审了,是我干的……”

 

很多年后,娘跟我说起这一幕,还会热泪盈眶,她知道,那个男人是爱她的,她,也是爱他的的,她从未后悔过什么…..

 

5

陈思成后来被批斗,进了监狱,关了两年,两年后出狱时。娘已经不在东北下乡插队的地方了。她被调回了北京的一所中学里教书,半年后跟一个同事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叫李思华,也就是我。是娘给我取的名字,说是追忆旧人的付出才有今天的生活,要懂得忆苦思甜,懂得感恩。

 

我满一岁大的时候,娘收到了一封来自家乡南京的信,娘拿着信,抱着我不住地掉眼泪,爹进来见了,紧张地问:“怎么哭了,发生了什么事?”

 

“华生,这是娘的信,我不敢看。”

 

“为什么?”

 

“华生,报应要来了!华生,报应来了……我觉得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爹接过娘手中的信,一个人走出了门,看了好久……

 

他轻轻地推开门,对着娘笑了笑,眼睛却业已红了,爹走过来把娘和我抱在怀里,感觉像抱住了整个世界……

 

“舒静,我们回去,看看娘吧……”

 

5

娘没来得及看奶奶的最后一面,奶奶就已经火化了,后事是舅舅办的,信也是舅舅写的。

 

舅舅带着我们一家来到奶奶的坟前,奶奶就埋在那棵山楂树下。舅舅摸摸我的头,“这是你们的女儿吧?”

 

“嗯,思华。快叫舅舅。”

 

“舅舅。”

 

“叫什么名字?”

 

“叫思华,李思华。”爹说道。我就这样看着爹娘和舅舅,看着他们看着的坟,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6

1970年的下半旬,文革运动尚未远去。爹写了一篇文化运动的报告被批斗为走资派,被红卫兵活活折磨死了,那年,爹才45岁。

 

二十岁那年,我考上了北京大学,娘52岁。刚开始的一年里,我几乎每周周末都回家看娘,为了省下路费,常常一天只吃一顿饭。

 

后来娘看我瘦得厉害,便不再让我回家了。“你再这么任性,你以后怎么嫁人?”

 

“那娘,思华就不嫁人了,一辈子陪娘,你说思华思华,就是忆苦思甜,感恩爹娘,自从爹走了以后,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如果你懂得点恩情,你就更不能回家,我千辛万苦让你读上大学,可以在大学里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用的人。你就只知道,回家,回家,回家……爹娘一辈子都没好好读过大学,你一点儿都不懂得珍惜。你要是感恩爹娘,你就好好读,将来娘闭眼的时候,到下面也好跟你爹说。”娘就这样摔门进了房间,我不知道娘为什么突然生那么大的气。

 

从那以后,我有点恨娘,一年也只过春节回家一趟。不像假的时候我在看书,想家的时候我也在看书,大四那年,我收到了剑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同时,在大学里,也收获了自己的那份爱情,我们约定好,一起出国深造。

 

我带着他回家见娘,也把那份通知书给了娘,娘看不懂上面的英文,以为只是老眼昏花,于是戴起老花镜来看,以为是眼睛花了,戴了眼镜,还是看不清。

 

“舒静啊,娘老了,上面写的是什么?”

 

“娘,我和渐明打算出国留学,去英国,你同意我们吗?”

 

娘听了,只是嘴巴张着,许久都没说出话来,我看见她的嘴不停地抽搐,眼睛霎时便红了,两行热泪流过她脸颊。她伸手握住渐明的手,“小伙子,帮我照顾好舒静,这孩子,半夜爱踢被子,你得半夜帮她盖好……还有,她啊,早上不爱吃早餐,懒,你要煮好早餐给她……还有还有……她来经期是每个月的第二周,不能让她吃生冷的食物……还有……”说到最后,我们三人都哭了。

 

春节前一个月,我们出国了。娘没有来送我们机,只是送我出了门,“思华,没事别老回来,好好在大学读好书,出国读大学...挺好的……别老回来,机票贵!”

 

她就这样慢慢地关上了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老了好多,好多……

 

8

一走就是四年,回国的时候,娘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不能动了,我握着她的手,那皱褶的手啊,像是上百年的老树的皮,一道道沟壑,一圈圈年轮,我才发现,自从上了大学,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摸过她的手……

 

我突然怨恨娘,恨她为什么不让我回家,恨她为什么这么多年有病从来没有告诉我……

 

“思华,娘活不长了,能见你一面,娘知足了。”

 

“娘。”

 

“思华…别打岔,娘跟你说件事…你听就是……”

 

“二十年前,我下乡的时候跟一个叫男人恋爱了,你记得吗?就是那个思成叔叔。”

 

“记得。”

 

“他是爱我的,我啊,也是爱她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什么,只是害了你和你爹,娘这辈子都难受,娘死了,倒是解脱。娘没脸见你啊……”

 

“……”

 

“二十年前,娘和思成叔叔怀孕了……思成因为我被判进了监狱…我不能等他,我……不敢想象跟思成以后的生活……于是,娘等申请一到……就回了北京,一个月后和你爹成了亲……我不知道你爹清不清楚我当初怀孕了,大概是明了的,他也没说,这大半辈子娘都昧着良心过着,一见到你,娘就愧疚啊,思华,娘啊,不是不想见你,是娘……没脸见你……”

 

“我走了以后,把我埋在乡下的山楂树那……还有,树里面…..里面的…烧…娘……”娘还没说完,就闭上了眼,像睡着那样安详,或许,娘走了才是她的解脱吧……

 

9

我带着娘的骨灰回到乡下,按照她的遗言把她的骨灰埋在山楂树下,我站在那棵山楂树前,久久地,想娘没说完的话。身后的男人轻抚着我的肩膀,他陪我走过大学的岁月,陪我走过在异国的光景,也终将陪我度过余生……

 

“娘的遗言,我不懂。”

 

“你娘说什么了?”

 

“她最后说树……烧……她。”

 

丈夫便上前围着山楂树环视了两圈,他忽地看到树干之间有一个洞,伸手进去掏,掏出一个用多层塑料袋装着的铁皮盒子,上面还洒满了石灰粉,以免被虫子腐蚀,还有一把生了锈的钥匙。

 

我用钥匙打开那神秘的铁皮盒子,发现里面是一封封信,全是爷爷奶奶的家书。我一封封地读着信,揭开了另一个故事。

 

50年前,爷爷在高中准备考大学,奶奶已经怀孕了,但爷爷的学费全靠奶奶做针线活挣的,还得在家照顾爷爷的娘。过了三个月,奶奶不小心流产了,医生还说奶奶身子很虚,可能没办法生育了。她万念俱灰,没脸再见爷爷,一心跳河吃冷水死了,但一看到卧病在床的老人没人照顾,便苟且活着。直到有天深夜,奶奶睡得迷迷糊糊,听见门外有婴儿的哭声,奶奶起身循着哭声开了门,看见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裹着白布巾,还有一张纸:可怜可怜这个孩子,我们实在养不起了。奶奶欣喜若狂,爷爷也同意了,还帮她取名,宋舒静,便把孩子抚养成人。

 

那个被遗弃的女孩,就是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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