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天色已经暗了，月亮刚刚上来，黄黄的，像水煮蛋里剥出来的蛋黄，黄得触目惊心。合青倒了一杯开水搁在茶几上置凉，风从窗子里吹进来，柜面上摆着的相框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的敲着柜面，左右摇摆，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个粉身碎骨。她不由地走过去扶稳了它，双手握住相框。相框镶着的是一张以金绿山水屏为背景的相片，水屏前站着一对小恋人，男孩很宠溺的搂住女孩的肩，女孩头稍偏，往男孩那边靠着，脸上写满了幸福。合青定定的看着，看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仿佛相片里记载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是不可信的，那是另一个世界。是的，也确是不可信的，五年前与现在已是完全不同了。
　　风渐渐停了。她放下相框，坐在沙发上去，深黄色的大沙发凹下去一大块，周边皱皱的，像七八十岁老人的脸，合青只静静地坐着，眼睛时不时地往窗外瞥上一眼，似乎在等一个人。她的脸映在窗户装着的钢化玻璃上，一双吊梢眼向上扬着，眉毛是漂亮的高挑眉，平滑细腻的脸上铺了一层粉，十分美。然而她的神情却是荒芜的，仿佛没有灵魂。整个人就像六朝的骈体似的，虽然看着美丽，内里却空空洞洞。她在等，在等，"拖沓！拖沓！一阵脚步声，合青不由眉头一紧，然而不一会儿，声音便远去了，她的眉也随着舒展。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这回是越来越近了，紧接着便有人敲起门来。合青深吸一口气，起身开了门:"你来了？”门外的男人应了声嗯，便走进屋内，鞋也没换，似乎也不打算坐。"你还是来了！"合青说道。男人皱了下眉:"我早上本想来的，但……" "但还是憋到了晚上是不是！可真难为你了。合青激动地抢白。男人按住茶几，顿了顿:"为什么要这样咄咄逼人！我们和平分手，不好吗？你好我也好。合青退了一步，冷笑:"我会好？只是你好吧！你会跟新欢甜甜蜜蜜，我会有什么，你背叛了我，现在还要理直气壮的跟我谈分手，要我成全你，我是圣人么？圣人也没那么伟大！"合青语速很快，她只觉得她的牙齿在打架，浑身在颤抖。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愧疚的神色，挪步上前:"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可感情的事谁也无法勉强，你会遇见更好的。关于我，你忘了罢，对不起！"合青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哼！"，整个人都松垮了下来:"对不起？我为了你跟家里闹翻，这么些年人我有家不能回，我陪你闯南闯北，打定主意跟你一辈子，结果换来了一句对不起"男人叹了口气，低下了头:"房子我给你，我什么也不要，我们没结婚，分手不用上法庭，你反对也是无效的"说罢便呼哧呼哧地走出门去，合青抄起沙发上的枕头向他掷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恨:"滚！"门砰的一声带上的那一刻，她突然大哭起来，无论怎样抑制着，也还是忍不住。她向沙发上一倒，脸伏在沙发枕上，真想一口气透不过来，闷死算了。她真恨，恨的牙庠庠的，恨这个男人的薄情，恨自己的蠢，曾经以为他会给自己一个家，可却是为了他，她连生她养她的家的不要了，想到与父母决裂，她 不由得鼻腔里一阵寒惨，哭得更厉害了……
　　不知哭了多久，她渐渐平复下来，旋身拿过茶几上的水杯，咕噜一声，水顺着流进喉咙里，刺骨冰凉，然而她的心此刻更凉。她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孤独，仿佛是大海里的一叶小舟，她真想回家呀，可家，家在哪？当她浩然有了归志，却忽然发现她是无家可归的了！她的爸爸妈妈会认她吗？当初话说得那么绝，可是说了一生不相见的。这几年她也回去过几次，可只是偷偷地看一眼，她也听说过她父母也曾偷偷来看过她，可要她拉下脸往父母道歉，她实在受不了那个！可眼下，她还有谁能依靠？"
　　这样想着想着，日子越过越快，时间仿佛压缩了。这回天已经渐渐亮了起来。窗外传来了几声叫卖声，卖包子罗！卖豆腐皮儿！听着，她不由觉得肚子真有些饿了，才想起自己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饭了。她起身走向房间，随手套了间单衣便出门了。
　　走在路上，沿街都是半旧的水泥，周边是一栋栋的家属楼，窗户为了防贼，位置很高。街边的洋梧桐，淡褐色的叶子飘啊飘，飘进蒸笼里，飘进油锅里……她买了块饼，撕下一小块嚼了嚼！多熟悉的味道，小时候妈妈也做饼给她吃。还有爸爸，每回她把小嘴弄得脏兮兮，爸爸会取笑她像个猪八戒，用胡须扎她，把她抱起来，大笑:"我的小猪八戒！"可现在……她鼻子一酸，碗大的泪又止不住往下掉了。不知怎的，这几天无论干些什么她都会想到爸爸妈妈去。这样想着想着，抬头一看，街边正有个售票店，她愣愣地看了许久，许久，突然她走上前几步，叹了口气，不一会儿又退了回来，一片梧桐叶飘着抚过她那披肩的卷发，她的眉头拧作一团皱纸，过了许久，她又旋过身，正欲向往回走。
　　"叮铃！叮铃！"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喂，合青，你现在在哪？手机里传来了很急切的女声。不待合青回答，那人又说:"家里边传来消息，说你妈病了！病得很重，你快回去一趟吧。"晓芸，什么时候的事，得什么病了。合青急切地问，她整个人一下子像掉进了冷水缸里。可手机嘟的一声关了机，电没了。她觉得一阵眩晕，在眩晕中跑进了售票店…… 
　　她自己都不知道，在那样一种状态下，她是怎样买好票，搭上车的！只觉得从前的一切都回来了。她妈妈，那个含辛如苦养她护她爱她的女人，没有人会比她更爱她。她得了什么病，她怎样了？她不愿意想，也不敢想，她真怕！她原不原谅自己已经不重要了，包括那个男人对她的伤害也不重要了！见她母亲，陪在她身边，母亲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在生死面前，那些面子算什么，即便母亲骂她怪她不认她，她也要守在她身边，她下定决心了。
　　“妈妈！我要吃饼！"车上一个小女孩趴在女人身上甜甜地叫着。"好！好！好！坐好，我给你拿"女人笑着说。一手搂住女孩，腾出一只手拿饼。她欠身从地上的一个行李带里拿出一张饼来，将沾在上边的辣椒一点一点的挑掉，细心，专注。合青笑了笑，不一会儿，神情又黯淡了下去。
　　卡车隆隆地开着，车子开始抬晃着，大概进入村镇了。她的心像被人揪住了似的。小女孩的妈妈搭讪着同她说话:"小姐，回家呀！"合青应道:"嗯，快到了，就在前边了！"女人笑道:"现在出门去的年轻人呀，一般都年关才回家一趟呐！前几年我在外边时也是这样的。心里真觉得对不起父母，在外边，没时间啊。"合青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女人又加上一句:"不过，你回得倒挺勤的，现在才3月份，离过年不过几个月，你真孝顺。"合青苦笑了一下，脸一红，手抓住了衣角，心下一紧，不知如何作答，幸而，车停了，到了。
　　合青对女人笑了笑:"我下车了！再见！"说罢，急匆匆的下了车往前边不远处的弄堂走去。这条回家的路她不知道走了多少回，可这一次她却觉得异样的生疏，也许隔得太久了，这里的房屋湫隘破败灰暗，好像连上面的天也低了下来。
　　她走进院子，院子里搁着只小风炉，竖着一卷席子，有几个八九岁的孩子坐在门槛上玩，穿得胖敦敦的。一个老妇人坐在矮凳上捡米，身上穿着一件白里泛黄的旧绸长衫，头上戴着一顶泛黄的草帽，帽子下是白了一大片的头发。从侧面看过去，脸上铺满了深深浅浅的沟壑，时不时咳嗽两声。"妈！"合青忍不住叫出声来。老人的神经仿佛受到了剧烈的震动，她慢慢地旋过身:"合青！合青！"颤抖着站了起来，合青赶紧跑过去抱住了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回来就好！回家就好！"老人不住地说。合青点了点头，随后很快往后一缩，因为她的眼泪已流了一脸，她啜泣着:"你生病了么，怎么样了？吓死我了！妈。"老人摸了摸她的脸:"傻孩子，是我让晓芸骗你的，不这样说，你肯回来么？"合青哭着低下了头。突然她一只手被一张宽大的手掌巴围住。"合青，你的事，晓芸都告诉我，有什么事，你该回家的……我们…哎！。""爸！合青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傻孩子！哭什么，有我们在，没什么大不了。咱们的女娃子配得上更好的！别哭了啊。"合青扯着衣袖擦了擦眼睛:"嗯，不哭了"哭什么呢？此刻她是被幸福包围的。这世界上哪一种爱情不是千疮百孔？这种东西太难处理，不能往冰箱里一搁，就以为能保存若干时日，不会变质。然而，这沒关系的。至少她的父母是永远爱她的，他们的爱是永不过期的。她笑了笑………一片落花样的树叶抚过她的脸，拭去了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