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殇

　　除夕，十二点。到楼顶放白天买来的烟火。点燃导火索，烟火绽放的声音震耳。我抬头看烟火缤纷如花，开在头顶的一小片天空。一如自幼以来看过的每一场烟花，美得璀璨。也略显稀薄。璀璨过后，灰烬簌簌落在肩头。
　　我遥望满城的烟火，照的深夜中的城市恍若白昼。内心油然而生出温暖。但我亦知道，这不过是别家的温暖罢了。再多喜悦，也只安放在那些温暖的人心里。
　　我这样想着。而后，烟火渐散，人烟渐稀，夜渐渐深了，也渐渐安静下来。仿佛一场盛大演出后的冷清，突然有种失落感。只是希望这温暖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太阳升起那一刻。
　　又是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万籁俱静。黑暗之中，寒风一阵一阵扑来，鼻子隐约闻到空气中残留的硫磺味。远处的长街短衢，睡着了一般的瘫软。路灯发出昏黄的光。铁轨边一处平房，一灯如豆，台阶下也许是散乱的鞭炮碎屑。一家人一定是安静地，温馨的，度过这样的除夕之夜。
　　我眼看此景，蓦地想起那句颇让人动容的话：置身于黑暗之中，待的久了，便会心生悲潮。
　　但所谓悲潮，亦不过是荒凉的心事罢了。在这庞大的世间，总会一些话无以诉说，搁置在心里。在这样夜又想起。不会泪如雨下，不会悲痛欲绝。只会是一声，微小到听不见的叹息。然后沉默。连哭的冲动，哭的力气，都没有。
　　那夜回到家里，前所未有的疲倦。身体发出休眠的讯号。就如同午夜空旷的夜空，飞机闪动着的固定频率的红光一样顽固地做出提醒。我扑倒在床上，却始终难以安眠。停留在浅睡眠状态，慢慢回忆起过去所曾经历过的夜晚。如同临死的老人，絮絮叨叨地用剩下的力气诉说着生命中印象深刻的剪影。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便再也睡不着。独自在卧室徘徊。打开台灯，读起一本散文集来。是夜，惟见其殇。
　　又是一夜未眠。
　　我听着肖邦的《bE大调夜曲》，梦境般的旋律以及细碎流淌的节奏传入耳中。思绪如同七堇年笔下的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潮水一般，紊乱而苍老，忧郁亦沉重。
　　算来一路成长，走过那么多的夜。也只有零星的记忆。夜之静，可以静到一闭眼，一睁眼，就这样过去。
好像夜晚一直都是给人这样的感觉。一如每一首夜曲。以寂静为始，以寂静为终。其间音律如何汹涌，如何澎湃，曲到终了之时，与人的感觉也不过是寂静。大可忽略不计。至多留下一个被黑暗装点的梦境，至多是愁绪万千过后的静默无言。至多是始终如一的单调环境里，时间就这么过去，逝者如斯。
　　或许，夜晚不过是一个于睡眠者太短，于无眠者太长的过渡。若要评说，只要一个空洞的词，寂静，仅此而已。
似乎与生俱来地有悲观主义情结。经常失眠，经常忧虑。经常怀念过去，经常看着一个地方发呆，然后被突然涌起的悲观念头吓了一跳。日常的细枝末节被敏锐的感官捕捉，放大成内心的阴霾。
　　我一直以为我足够洒脱，足够淡然。足够放下心头的一切和朋友度过欢愉的朝朝夕夕。只是常常患他人所不患的，哀矜他人所不哀矜的。平日的表象是热闹至极，人来人往。而浮华散尽，内心深处却是孤独难辨。在夜寂无声之时的深刻自省，才察觉自己落寞如斯。有人叹道，世事人情薄如纸，夜深月落孤枕眠。人之寂寞确乎已是。却偏偏故作坚强，惟在夜深人静没有其他事情可藉以分散注意力的时候，变得悲观。
　　每到这个时候，都会产生放声大吼的欲望，对着这个庞大的，匍匐的，万家灯火的黑暗下的城市大声嘶吼。泄尽内心深处种种不快。希求以此把沉重留给夜晚，把轻松留给生活。却好像被风灌住喉咙，患了失语症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慌的难过。终究无法在这些浓浓夜色之中凝视自己仓皇局促的感情，和即将面临的叵测命运。
如同范仲淹的《御街行》里这样写道：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夜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报。
　　我慢慢想起曾看过的一些寂静到灵魂深处的书。想起安妮宝贝笔下的文字。想到，有的时候，人的坚强外表竟然不堪一击。想起一位英国作家伍尔芙，她说，生命的内核一片空荡荡，就像一间阁楼上的屋子。这个终生在爱与死之间作茧自缚的天才，最　　终是在精神病，性取向，幻听幻想的折磨之中死去。她在寻找生命的内核，但是只找到了一间空屋。盛满了孤独的疾病。
我怀疑于这样的生命的空虚本质。我一直以为，生与死可以对峙，喜与悲可以对峙，相遇与离开可以对峙。空虚也好，孤独也好，都可以找到与之对峙的东西，让我们折返其间。不至于沉溺于空虚与孤独。从而拥有一段美丽即使有瑕疵的人生，从容的活着。
　　是。我又何尝不知。人生百态不过过眼云烟，云烟过后，不过是一双暗淡的眸子，盛满了孤独与落寞。芸芸众生，皆如四海归帆。纵然参差交错，良莠不齐。纵然人生丰富，知交甚多。也逃不过孤独二字。自古路远马亡，亦是殊途同归。
　　你也是知道，这世界可以有多冷。冷到拥有一个幸福的片刻，就足矣令心中的所有寒冷在劫难逃，温暖得感激涕零。
　　我不知道忍与不忍，到底哪一种才是对的。但在追究这个答案之前，我似乎就已经习惯了前者。
　　时间推移。昔日的喧嚣被岁月滤去，记忆像夜色一样淡了。回忆起来，是昏黄的，无声的片段。
　　此下的心境，可曾是所谓悲凉？
　　我看了看时间。5点52分。夜已垂微。如果说睡眠是“今天”与“明天”的分界线的话，那么我只是过了一个过于漫长的今天而已。
　　而思绪如夜曲轻微的尾音，渐渐藏匿起来。天色渐蓝，蓝色渐淡。在这座城市将要醒来的时刻，我沉沉睡去。梦里依稀是那个刚刚逝去的夜晚以及那些早已逝去的夜晚。唯记得在一片静默之中，其夜如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