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 十五章

　　关鑫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宋一茹和高淑芹两个人，其他人都去上课了。
　　关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头向后仰着。
　　“你怎么了？”宋一茹问。
　　“没什么！”关鑫有气无力的回答。
　　“又跟学生生气了吧？”高淑芹笑了。
　　“嗯？你怎么知道？”
　　“就你那大嗓门，我和高姐在办公室里听的清清楚楚的！”宋一茹这话倒是真的，要说关鑫的大嗓门，那是在全校出名的，她一嗓子，不用扩音器，走廊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你们班李明浩回来了。”高淑芹说。
　　“嗯，回来了，你看见他了？”关鑫问。
　　“他爸把他送来的，他不愿意回来上学。走到教室门口还不愿意进来，是他爸给硬拉进来的！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先吃完了，回来的早，正好赶上了，就和他爸聊了一会儿！”
　　“哦，他爸不是去县里告状去了吗？”关鑫问
　　“可别提告状这事了！他们去县里告状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哪次不都是无功而返。县长也多次组织现场调节会，光是警察就来了　　好几车，也不见有什么结果！”
　　“那看来只能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了！”关鑫意味深长地说。
　　“那就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您老人家喽！”宋一茹这话一语双关，大有深意。
　　“我？”关鑫不明白！
　　“对呀！就是你！”宋一茹说。
　　“你当我是谁呀？我要能有那么大本事，早把这眼下的沉疴旧弊除掉了，也不至于换单位，我在这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你的思想不被接受，你的做法不被理解，就连正常工作都阻力重重！这鬼地方我是呆不下去了！”
　　“小关，要我说你就是太年轻，想当年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是锋芒毕露，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可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的事多了，自然也就看开了，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某个人能改变的，我们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就拿能不能喝上热水这样的一件小事来说，你尚且做不了主，更别提改变大环境了！朝阳自建校以来，立的就是这个规矩，凭你一来领导就要有所改变，岂不是开玩笑！”
　　“高姐，我就不同意你的观点，不错，朝阳中学是有规矩可循，但那规矩不也是人定的吗？既是人定的，就可以由人来改变！凭什么他校长一个人说的算，不是还有领导班子讨论和民主评议表决么？这都什么年代了，他校长还要搞独裁么！”
　　“呵呵”宋一茹在一旁抿着嘴笑。
　　“你笑什么呀？”关鑫最讨厌她在那一本正经的讲道理，别人站在一旁嘲笑她，尽管此时宋一茹并没有这个意思。
　　“我是笑你太天真！”宋一茹说。
　　“我？”
　　“学校有领导班子不假，却形同虚设！你要说凡事都得民主表决，那是政策的宏伟蓝图，只可远观，几时落到实处！就说咱们去年评职称的事，你民主表决了吧！最后不也是按校长的意思办么！在咱们学校，民主和独裁一直是并行的两条路，民主是大多数人的民主，独裁是少数人的独裁，现在是由少数人的意志来决定大多数人的幸福！”
　　关鑫本以为宋一茹平日里看起来不太关心学校的事情，只管教课，其他一概不放在心上，没想到今日竟也有这样一番高谈阔论，真恨自己从前目光太过短浅。不容她细想，宋一茹接着说道：
　　“你说民主，你们想要民主，那就民主给你看，想必你也不会忘记去年马老师改科的事吧，至于刘老师当年生物改化学，化学又改英语的事一来太遥远，二来咱们俩来的晚，并没有亲身经历也不好下定论，单说咱们经历的那次，够民主了吧！是大家一致同意公开考试竞聘上岗的，我记得那时你还觉得学校响应国家号召，做的实在很公正！”
　　“我当时被他们的假象蒙蔽了，以为只要是公开竞聘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呢！”关鑫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她以为但凡公开的事，你若想动点手脚，那么多双眼睛在底下盯着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我说你天真，你难道没听说过‘萝卜招聘’之说，这个岗位就是给这个人设定的，而我们只是充当了一次炮灰而已，好在我们最终还剩了点灰，不至于像马老师那样真的是‘灰飞烟灭’了！”
　　“嗨！过去的伤心事何必再提！连马老师自己都不在意了，咱们在这里倒替古人担忧起来了！”关鑫也并非不想提提这事，顺便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只是一想到这件事她就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有一种憋闷的感觉，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时至今日她仍不能摆脱！索性就不提也罢！
　　“是你先挑起的话题，我才随着你说的！”宋一茹有种被冤枉的委屈！
　　“有时间说别人倒不如想想我们自己的事！你也小心点！不要哪时得罪了校长把你也改了科，到那时就悲惨了！”关鑫说这话时有点反讽的意味。
　　“唉！我是不想那么多了，能教一天算一天，要是哪天我真改了科，那也无所谓！你不记得那首诗么？‘我是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砌成大厦不骄傲，垒成厕所不悲观。’”宋一茹说着也笑起来。
　　“你倒是看得开啊！不过你说得也对！这事凭你一人之力也改变不了，倒不如接受现实吧！”
　　“你们教语文的说起话来就是和我们不一样！”高淑芹一直在旁听着，现在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让两个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们了？”关心和宋一茹几乎同时说出来。
　　“你们说话总是引经据典，让人听起来很长知识！比方说今天第四节课马明和小关在那聊天，我就学到很多东西，以前我只听说过‘母夜叉’，一直以为只要是形容女人不好都可以用这个称呼，想不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讲究。还有，我最近一直想问问你们几个语文老师，你们说‘囊中羞涩’是不是一分钱都没有的意思？”
　　“马姐，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成语来？”宋一茹问道
　　“这不前两天我们家小孩想买本课外书，跟我要钱，我说去问你爸要！我家小孩就去找他爸！”
　　“呵呵，姐夫肯定没钱啊！”关鑫看着高淑芹笑。
　　大家彼此心里明白，现在女人当家，既是家里的总统又兼财政部长，男人只管挣钱养家就行了，高淑芹家自然也不例外，因此当高淑芹对孩子说：“问你爸要！”简直是故意刁难了！
　　“我知道你姐夫没钱，就是说说而已！孩子小不懂啊！就跟他爸要，他爸说‘你老爸是囊中羞涩啊！哪有钱呀！你妈有钱！朝你妈要去！’可我家小孩说了，他爸说的不对，他说他们老师告诉他，‘囊中羞涩’是有钱的意思，只是钱少而已！我说他们老师讲得不对！可孩子不信，咱们当老师的都知道，学生最听老师的话了！我这些天就一直想问问你们这几个语文老师，总是有事给忙忘了！正巧今天语文老师齐了！”
　　“那得等马老师回来才算齐了，我是不知道，关鑫你知道么？”宋一茹问关鑫。
　　“这个成语我还真了解一点”关鑫面朝高淑芹说“关于‘囊中羞涩’是有一个典故的，在我国东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他有个儿子叫阮孚，这个阮孚像他的父亲一样高傲放荡，不和权贵同流合污。他整日衣冠不整，饮酒游玩，从不治家产，因此生活十分贫困，曾经把金貂拿去换酒喝。他经常在身上背个钱袋，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我们今天用的钱包，只是他的钱包里只保留一枚铜钱。有一次遇到一个人问他为什么只放一枚铜钱，他回答说怕囊中无钱恐囊羞涩，所以留一枚铜钱看囊，实则是主人的一种悲悯情怀。当然如果真要和贫困扯上关系，也不算错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看来回去我得和你姐夫说一声，以后不知道的词不能乱用，用错了会误导孩子！”
　　“高姐，哪有那么严重！其实现在成语俗语误用的现象随处可见，比如说‘美轮美奂’‘贫贱夫妻百事哀’，很多人根据字面意思去理解它，这在我们语文教学中称之为‘望文生义’，不过这样的现象屡见不鲜，哪有几个人去理会!平常大家都觉得不就说错一个词用错一个成语嘛！又不耽误吃喝，其实这是对文化的最大不尊重，其不知经过几代人传来传去就变味了！”
　　“也是，我觉得”还没等高淑芹说完，边政民推门进来，看了看他们三说
　　“其他老师都有课啊？”
　　“嗯!都去上课了！你有事啊？”高淑芹问。
　　“高老师，那就麻烦你通知一下本年级组的老师，第八节课集体到五楼会议室观看《县级模范教师个人先进事迹巡回报告》，一个都不能少，校长说了，必须全员参加，任何人都不可以请假！我还得通知其他年组，别忘了！”还没等高淑芹反应过来，边政民已经走出去了！
边政民总是这样风风火火的，在关鑫的印象里，学校的第一要务是教学，可教学校长都没他忙，他整日像陀螺一样，不停的在那里转，这真是一件奇事。
　　“哪个先进模范啊？”关鑫问。
　　“我哪知道啊？咱们县里的先进多了去了！”宋一茹说。
　　“咳咳”关鑫清了清嗓子，指着宋一茹开玩笑说“该不会是你吧！”
　　“做梦吧！还模范教师呢！这辈子别想了，除非下辈子吧！”宋一茹不屑的样子。
　　“怎么没可能，我告诉你一个好办法，保管你立马就能当上模范教师！”关鑫故作神秘的说。
　　“你能有什么好注意，是给教育局长送礼呢还是出卖你的色相啊！”说着宋一茹用眼睛挑逗了一下关鑫。
　　关鑫脸上泛起一阵坏意，慢慢走到宋一茹身边说“送礼肯定不可能，我要是有钱还去孝敬他们，早辞职回家爱干嘛干嘛去了，本大小姐我不就是拿不出陶老先生那‘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劲儿，才在这里受窝囊气呢么！”
　　“那是要从美色上下手了！”宋一茹见关鑫说得起劲儿也跟着附和道。
　　“哼，别说我没姿色，想想他们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就觉得恶习！清风正气也该刮到咱们这了！”
　　“唉！清风正气从来只浮在上面，像我们这穷山僻壤的，只能盛产刁民！”
　　“我的办法很简单，就是你躺在三尺讲台上，那你就名利双收了！”关鑫笑道。
　　“是，我是名利双收了！可到了那时，恐怕我已经享受不到名利了！你也见不到我了！”
　　“你怎么不相信我说的话呢！不信你试试！”这次关鑫显得很严肃。
　　“小关，不是我不相信你！是不相信这个世道！你不拿钱谁给你办事！调工作、升迁，就连参加个县里组织的比赛也不是谁想去都能去上的！就连获奖证书也不是参加就能得上的！那可是要靠实打实的银子才能行的！”宋一茹说。
　　“那好吧！那你就在这慢慢熬吧！俗话说‘多年媳妇熬成婆’嘛！”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不假！可关鑫你想过没？当我还是媳妇的时候，婆婆说的算！当我熬成婆的时候，媳妇的美好时代来了，我是生不逢时啊！”宋一茹一半抱怨一半自嘲！
　　“你这话有点太悲观了吧！怎么也能评个一级教师，这是最差的了！”
　　“看眼前这趋势，评职称这事至少20年之内与我无缘了！当然，20年之后我也就要退休了！你没看见咱们的那些老教师么！那就是最生动的例子！”
　　“我看你们两个别在那怨天尤人了！咱们不过是小兵，既是小兵就做好小兵应该做的事！”
　　“哎，我说高姐，你知道是听谁的报告吗？”关鑫转过来问高淑芹。
　　“是林一涵的！”
　　“林一涵？”关鑫和宋一茹都大吃一惊。
　　“怎么会是她？就她还模范教师哪！那我岂不是能评个‘全国先进’了么？”这话也只有关鑫才能说出来，别人此时第一反应必是要先称赞一番！
　　“小关，我看你就不用操心你别人的事了，现在谁评上先进都和你没关系了！明天你就要离开这了，刚才边主任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但我的要求是你可以不去，你第八节课收拾收拾东西吧！我昨晚跟你姐夫说好了，让他放学来接你，直接把你送到市里。”
　　“不用麻烦了！我已经和咱们镇上的一个出租车打好招呼了，他让我放学之后给他打电话。”
　　“那安全么？不行，还是坐我家的车，咱们共事一场，这点事还是没问题的！本来在这之前魏老师已经跟咱们办公室的人说好了，要请你吃一顿饭的，可今天魏老师家里有事没来，再者看你这情形也没有时间啊！饭是吃不成了，但我一定要让你姐夫送你的，我都跟他说好了，你就不要推辞了！”高淑芹说的很恳切，眼前的情景让关鑫联想到自己刚来学校那会儿，高淑芹带他们去寝室是说的那番话，一如今天一样！
　　如今回头细想，竟像昨天刚发生过的一样，两年时间转瞬即逝，两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并不算长，然而对于那脆弱的生命而言，却是不可多得，关鑫的性格并不适合在职场打拼，她骨子里想干点事，想弄出点动静，可无论从经济、人脉、还是地缘的角度讲，身在异乡的她注定要活得拧巴。她既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自己活得洒脱一些，也没有足够的运气能让她拥有一片广阔的天空大展拳脚，充其量不过是有人时发发感慨过过嘴瘾，没人时动动脑子冥想一番，终究改变不了现状。
　　人要迈出的第一步，先得顾及温饱，其次再谈理想，否则你就是穷酸，说出来的话和肚子一样饥饿无力，你想说却没人愿意听。
　　如今高淑芹的这番举动，也许旁人看来并无多大关系，甚至谈不上感情，充其量算作人与人之间交往增进感情的添加剂，既是人情账只须人情还则已，可关鑫却很感动，她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将来只要高淑芹用得着她，她关鑫肯定尽全力帮忙，决不推辞！
　　“小关，既然高姐都这么说了，那你就不要推辞了！以后咱们虽然不是同事了，不还是朋友么！”宋一茹知道高淑芹并非那种虚情假意的人，她既然这么说了心里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宋一茹怕关鑫不好意思说，作为好朋友她就在旁边劝了一下。
　　“那好吧！高姐，不过还是先感谢你和姐夫了！让你们受累了！车费我是不给的，日后要是高姐肯赏脸，咱们就一起吃个饭吧！”
　　“提钱就外道了！你高姐还缺你那几个钱花么？再说了，你请我吃饭是没问题的！不过得等你到了那边安顿好了再说，吃饭这事不急！”
　　正说着，那边下课铃想起来了！
　　铃铃铃
　　上课的老师纷纷从教室里走出来，有手里拿着一摞卷子的，也有自己捧不过来后面还跟着课代表的，走廊里顿时热闹起来，刘芸面带笑容的走进来，一进门就朝关鑫说：
　　“还是你有力度啊，这班主任一发话就是比我们科任管用啊！”
　　关鑫不知道刘芸这话指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