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 十二章

      林一涵还记得刚到学校报到那天，校长第一次见到她时看她的眼神，当他主动伸出手与她握手时，并没有因为礼节而马上松开，他们都是成年人，对这些细节不会不明白，林一涵悟性好，她知道自己以后如果想有更好的发展应该怎么做，这些都不用多说。 
      就拿这次考试来说，她一点都不比别人付出的少，那天晚上，他们吃饭、喝酒、聊天直到深夜，朦胧中听见他夸她真美。
“小林啊，从你来学校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很有才华，如果一辈子就只做一个小历史老师，岂不是屈才了！”
      说着他的手伸了过去。
      窗外是车手马龙的城市街道，此时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远比小镇上繁华得多，柔和的灯光，街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城市的夜生活总是来得那么晚，那么有激情，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在此时释放出全部的压力，忘情的穿梭于店铺酒楼影院歌厅，也有一小部分人借助这看不见的夜做一些自己也不愿看见的事，一切正义的、非正义的、高尚的、丑陋的都被这漆黑的夜晚包容着，偶尔有一颗星挣脱黑夜的包裹，露出一丝邪恶的笑，也不过转瞬即逝。 
      后来，关鑫问马明那天他看到大家的卷子了么，马明告诉关鑫他只看到自己的卷子，并把他当时写的文章说给关鑫听，关鑫听后，从此更加佩服马明的才华了。直到今天她仍记着马明和他说的关于他自己对《桃花源记》的独到见解，不过毕竟时间久远，加上马明当时是口述，这里只能记个大概了。
    《桃花源记》——论人类信仰的缺失
    《桃花源记》是陶渊明的传世之作，作者用生动的笔触描绘了一个武陵渔人在不经意间的神奇经历。千百年来，为人津津乐道，“桃花源”作为一种理想的生存模式几乎家喻户晓。
      然而当刘子骥欣然前往却遭遇“未果，寻病终”之后，就再无人问津了。这种结果的出现出是因为人们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桃花源的存在。
      文章至此结束，留给我们无尽的思考，桃花源是否存在是一个客观事实，但人们是否相信它存在却是一种对真善美的信仰。
      陶渊明向读者描绘了一个“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优美环境，在这里生活的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是一片多么和谐的“乐土”。其中文风洒脱之处恰恰体现出儒家的大同思想，不仅不是消极避世，反而是时刻关注时事，求善立功，积极出世的文人情怀。
     儒家讲求以人弘道，既要弘道，需先让人信道，而在《桃花源记》中，后来人正是不相信这世间尚且存在这般的“极乐世界”，才不再继续寻访。
     中国人曾经敬畏自然，追求天人合一，并始终保有一颗对宇宙大自然的敬畏之情。然而 从五四运动到文化大革命，所有这一切被摧毁得荡然无存，我们也终于成了一群再没有信仰的孩子，我们正是遇到了一个这样的信仰危机，或者说是信仰的缺失。这个时候，改革拉开了大幕，欲望如期而至，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也在没有信仰的心灵空地放肆地奔腾。人们开始疑惑了，信仰到底是什么？是金钱和名利么？其实信仰是一个民族对文化的认同，对传统文化重新挖掘、重新理解，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一个新的核心价值观。信仰本身并不重要，信仰什么才最重要，信仰的弱势并不可怕，信仰的缺失才最可怕。
      例如，日本国一直保有的军国主义思想和中国几千年来固守的“以和为贵”即形成鲜明的对比。
      及至今日，国民道德滑坡亦缘于信仰的缺失，对真善美的存在产生质疑所致，以上种种，都不难看出，今天教育学生重新认识《桃花源记》的意义有多么重大，对重新树立“追求和谐”的坚定信仰有多么重要！ 
      关鑫曾对宋一茹说，马明针对《桃花源记》提出这个观点很新颖，而且紧密联系当下，立足高远，既从宏观上阐释了信仰的重要性，又结合日常生活细节全面论述自己的主张，其中不能说是引经据典，也称得上有理有据了，如果说真有不足之处，那唯一可批评的就是字数太多了，但真的是因为这个才扣那么多分么？至今已无从得知，但在她心里，马明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她一直很尊重他。 
      自从改科之后，马明一直很忧郁，直到今年年初，他才有所好转，近来也和关鑫开起玩笑来，这样的改变让同年组的老师们感到很意外，但同时也很欣慰，他们终于看到了那个曾经一身博学儒雅，风趣幽默的马明又回来了。
     “马老师，你倒是给评评这个理，食堂还有没有点廉耻之心！和我们这些班主任当面笑呵呵，背后捅刀子！”
      马明这里笑起来，将手中的历史书合上，对关鑫说
     “我以为什么事，让你这个马上要走的人发这么大火，我不知道你们和食堂之间有什么恩怨，不过我倒要纠正一下你刚才说的话”马明说着站起来“首先呢，廉耻之心并非人人都有，有的固然好，没有的你也不能横加指责，所谓廉耻是一个道德标准，并不是法律准则，这个与法律有关的你比我懂，我就不多说了，只说道德层面，关于道德层面的评判标准，又和时代、身份、环境有着紧密的联系，比方说在中国古代，要求妇女守节，如果一女二嫁就是不顾廉耻，你能说这是对的么？”
      关鑫听得入了神，倒把刚才的事忘了，气也消了大半。
     “你不赞同给妇女立贞节牌坊，那是因为你生活在当今这个民主自由和谐的新社会，自然古人的廉耻不能用现在的标准去衡量了。其次呢，你说食堂过分，你首先要知道食堂的角色，你得先给它所扮演的社会角色进行定位，它首先是食堂，其次是学校的食堂，这样的身份排序使得他要以盈利为目的而非做公益事业，商人重利是它的文化属性，你见过哪一个商人在做生意时先从对方的角度考虑，他的目标是利益最大化，所以你不能要求食堂放弃盈利做公益，那不是他的本质体现。”
      刚才还一肚子气站在办公室大放厥词的关鑫此时仿佛在聆听圣音，随时准备开悟一般，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听马明滔滔不绝地说着。
    “至于讲理的问题嘛，你要跟谁讲理，食堂么？不对，真正需要听你讲道理的是那些坐在教室里的学生，特别身为语文老师的你，更应该把传承文化经典，教会学生如何为人处世才作为教学的根本出发点。至于食堂嘛，学校不是一个和他们讲理的地方，倒是你明天要去的地方才是这世界上最讲理的地方！”说到这，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笑起来，也跟着附和道
     “就是就是，关鑫等你到了新单位就把他们都抓起来，判刑”
     “哼，等我到了那，非把他们抓起来不可！判他个十年二十年的！”说这话时，关鑫还不知道法律讲的是“不告不理”原则，就食堂干的那点事也并没有到了触犯刑法那么严重的地步。
     “即便如此，马老师，我觉得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食堂老板，她就是一个母夜叉！”
      关鑫愤愤地说。
     “说母夜叉似乎有点过了，他还真就没有母夜叉那样的本事！我知道你对中国四大名著很了解，那你就应该知道《水浒传》里的母夜叉孙二娘给武松引路进了贼窝，开黑店做人肉包子，这才叫夜叉，一般人是当不起的！”
      关鑫大笑起来，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都跟着笑起来，马明说完从兜里掏出烟朝外走，关鑫知道马明烟瘾上来了，学校规定办公室里不让吸烟。关鑫在后面喊：“马老师，你就是我的偶像！”
     “你们真不愧是语文老师”说到“语文老师”高淑琴本想夸马明，却又想起那件事来，忽然停住了，大家明白，也没人再往下说。
      关鑫倒是消了气，同事们都在低头批作业，这是第四节课，一些副科老师去上课，留下班主任提前去食堂吃饭，先吃完要先负责组织学生吃饭，这也算是给班主任一点小小“特权”，方便工作而已。
      刘芸这些年由于长时间低头批作业，落下了很严重的颈椎病，现在连续低头不能超过半小时，她一边批着作业一边发着牢骚。
     “你们说现在这学生都怎么了，天天上课不注意听讲，作业不做，新课不预习，上课提问，就会说‘老师，我不会呀！’弄得你哭笑不得！还不能体罚她们！我们上学那会儿，老师提问你讲过的知识点，你敢说不会么？”
     “就是，现在讲素质教育，要说服教育，不能体罚学生，弄不好家长还会来学校闹，可光跟他们讲道理也不顶用啊！”高淑琴表示赞同刘芸的观点。
     “哦，对了，小关，你们班李明浩今天没来你知道了吧！”刘芸看到桌子上那张课代表送来的没教英语作业的学生名单时忽然想起来这件事。
     “嗯，我已经知道了，也给李明浩他爸打过电话了。”关鑫说。
     “唉！其实李明浩也挺不容易的，他爸本来在德利冶金上班，德利冶金是咱们市最大的冶金企业，一把手是从小工人起家，一点点做大到了今天，那是一个典型的家族企业，内部管理极其混乱，企业内部基本分成两个派别，他们经常窝里斗，并不考虑企业长久发展，只是各人顾各人的利益，徐林市也没有什么大型企业，好不容易有德利这张城市名片做个对外宣传，所以政府眼见它亏损却还帮忙苦撑着，前年终于撑不下去了，企业宣布破产，政府给他们的扶持资金也打了水漂，李明浩他爸也跟着失业了。”刘芸说。
     “哦，今天我给他爸打电话，他爸说最近几天去政府告状，难道是公司还欠他们工资么？”关鑫问道。
     “不是，企业没欠他们工资，他们去县里告状是因为房子的事！”
     “房子？”关鑫不明白。
     “李明浩家所在的那个村子地下有很多煤，前些年不少小煤矿在那里开采作业，那时它是咱们黄檀县最富的村子，后来煤也开采得差不多了，小煤矿纷纷关闭，原来靠下井作业的村民也就失业了，这其中也有李明浩他爸。但经过这些年的开采，村里的耕地和房子受到了很大的破坏。
      就拿李明浩家的房子来说吧，前年新盖的房子，到现在还不到两年，地面下沉，房子的墙都裂开了，像他家这样的不在少数呢！”
     “那他们可以找煤矿的老板啊！找政府能解决这事的！”关鑫的想法很单纯，老百姓找开采煤矿的，中国讲求“谁污染谁治理”，既然是挖煤造成的破坏就应该找煤矿的负责人，找政府能解决问题么！
     “我的傻妹子啊！你太天真了！你以为老百姓不知道找煤老板么！这些企业当时为了谋利，只顾开采，煤采上来卖了钱，把钱揣进自己的腰包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后来煤也采的差不多了，这些小企业逐渐关闭。原本按照国家规定开采之后要进行回填的，但那需要钱啊！煤老板拿着钱跑了，现在老百姓找不着煤老板，就只能找政府了！”
      关鑫又知道了一件见不得光的事，以前她只是从报纸或电视上听说因为挖煤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危害，但那毕竟太遥远，现在这样的例子竟然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实在是太近太近，近到她不敢去触摸它的真实 ，其实事情远非她当时听刘芸说的那样简单，煤矿开采还有很多惊人的内幕，这些是她后来才知道的。
     “要我说啊，你们班李明浩不来正好，他在外面玩惯了不愿意回来了，也就不想念书了，他要是退学了，你们班拖后腿的就没有了，这样平均分不就上来了么？”白春梅说。
     “倒是这么回事，可他不念书了到社会上不得跟那些小混混们学坏么！”关鑫有些担心起来。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照你这么说那些不念书的都学坏了么！再说，学校是教育人的地方，不是收容所，更不是托儿所，那些家长们明知自己的孩子不是学习那块料，还仍要把孩子送来，就说我们班张奇吧！上课从来不认真听课，不是趴桌子睡觉就是在下面看《阿衰》，你批评他，他根本不拿你的话当回事。你给家长打电话吧，家长就很无辜的对你说‘白老师，我们也管不了啊！您就费费心，我们也不指望他能有多大的出息，总得让他混到初中毕业吧！这么小不念书能干什么呀！’你们听听这话，把学校当成什么地方了，把我们老师当成什么人了！”白春梅有些生气。
      其他班主任也表示很无奈，这的确是目前存在的问题，作为班主任的关鑫深知这一点，但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还有，更可气的是学校要求有控辍率，单是这一项，你就不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白春梅说的控辍率是“控制辍学百分率”的简称，义务教育阶段为避免学生流失，很多地方教育局硬性规定控制学生流失情况，其实这并不是国家倡导义务教育的初衷，有很多孩子受家庭环境，人为因素的影响并不愿意走读书升学这条道路，而眼下一味追求考分的考试制度让很多孩子对学校教育丧失信心。在老师眼中，他们因为分数低变成了“什么都低”的孩子，常常遭到同学的白眼和家长的批评。其实如果你仔细观察，这些所谓的“差生”，只是在文化课方面的打分低了些，他们有他们闪光的一面，比如有的学生喜欢开车，他对机械很感兴趣，有的学生喜欢画画，他将来可以走美术这条路，未必都得考高中上大学，但关鑫的这种想法真的只限于一种想法而已，有多少次她和其他老师在谈论时，同事们都对他嗤之以鼻，不是说她太年轻，就是笑她太幼稚，直到有一天，她真的做出一件又天真又幼稚的事来，那是今年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