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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丫头与水蜜桃

  • 作者: 倪曼
  • 发表于: 2017-01-04 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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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元节像是下给他们关系的最后通牒,正是钱溢内心最黑暗的一夜,钱溢宁愿将黑云聚顶,这一股阴气全部笼罩在林振和钱芳的头上,恨恨地诅咒:“一如当年,他们不会有好结果。”
  钱溢宁肯自己结下阴损,也决不放手,若失去林振,余生将独自承受肝肠寸断的疼痛。
  钱溢觉得委屈,不禁想起过世的外婆,外婆对她有时更像是母亲。幼年被父母丢在乡下外婆家里,点点滴滴涌上心头,转瞬又回到满是屈辱感的自卑少女,刚被接回城里,既不起眼,又无依无靠,感觉糟透了。
  当时计划生育政策正在紧锣密鼓中实行,钱家生下一儿一女,女儿已经算是打了一个擦边球,国家政策布下天罗地网,断不会让他家再生下第三个孩子。全国上下仿佛又要经历动荡,闹得沸沸扬扬,为传宗接代打算牺牲家庭的人各怀鬼胎,钱家在这只超生大军中,算是最别无所图的一次意外。
  竟然又怀上孩子,钱峰妈被气哭了。都怪自己粗心大意,发现意外怀上娃子已经四个月,每日劳作辛苦,身子上的变化根本瞧不出,加上营养也不足,经期也不准时。钱家不想再要孩子,偏巧钱母身子又极差,经不起折腾,怕会死在手术台上。拖过六个月更加不敢去做引产,怕得要死。
  女人生孩子就是九死一生,在鬼门关上转一圈,更何况是高月份去打胎,最后钱母实在害怕得腿肚子抽筋,不得已才偷偷生下钱溢。借口在娘家养病,生下女儿后就丢在乡下,由外婆一手带大,钱家不重视这个意外,连名字都没给她取,外婆就随口叫她“三丫头”。
  钱溢后来最讨厌别人叫她“三丫头”,从不承认“三丫头”是她的乳名。四岁人口普查,她上了表舅家的户口,因为表舅家没孩子。长大后钱溢绝情,对外婆家的人一概不愿意亲近,在外婆家被养到十三岁的经历也绝口不起。
  外婆家住在安阳山,村子离镇上不远,钱溢同乡里的孩子一般无二,要帮着家里做力所能及的农活,外婆杀鸡时,她总是自告奋勇去帮着提鸡腿,当外婆为自家养的小鸡念往生咒时,三丫头心里觉得温暖,超度小鸡与善良无关,“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是主家一道菜,早去,早来!”至于和村里男孩子一起下河游泳,上树掏鸟下田摸鱼,她过得十分开心。
  她最喜欢摘桃子,当地盛产阳山水蜜桃,大片的桃树园,春风一吹,粉色江山,简直是世外桃源。上小学时三丫头流着鼻涕,听村里的高中生卖弄学问,说此地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她信以为真,小学时三丫头的理想就是“长大后要像陶渊明一样能写出《桃花源记》这样的绝世好文章,要边写锦绣文章,一边叫卖水蜜桃。”老师当众称赞她朴实,有志气,将来要成为作家的人。那时“三丫头”的脸激动得透红,像一只将要成熟的水蜜桃。
  每当桃子膨胀,圆鼓鼓的大得像小娃的脸,天地之间总是透着一片生孩子的喜气洋洋,三丫头最喜欢这种气氛。圆脸更像水蜜桃一般圆润而饱满,村里人都说她长得像她妈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大脸盘,吃饱了甜桃之后富有营养的好气色。摘桃的时节,树上的桃是尽吃的,那时三丫头是多么爱吃桃子,肚子撑得圆圆。从桃花盛开的春天,就盼望着满树缀上膨大的果实,压弯了树枝,似女人背起孩子的壮硕身躯,充满食物的欲望,这就是她的童年。就在一年一年的盼望中,快乐地度过十三载。
  她妈年轻时被招工进城,在厂里表现不错,又嫁了厂里的技术员,鲤鱼越龙门,真正成为高贵的城里人。无锡城很小,村里人羡慕不已,子凭母贵,三丫头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童年并没有缺少什么。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上初中时她才被父母接回城里,正式使用“钱溢”这个名字,有文化的技术员憋了十三年才给女儿取了一个相当有文化内涵的名字,此时钱峰爸已升上车间主任,钱溢那时才和哥哥姐姐住到一起,他们的城里生活与钱溢截然不同。钱溢说她会杀鸡,他们都很吃惊地看着她,把她当作怪物。
  学校里的同学都能说两种语言——无锡方言和北方的官话,新同学笑话钱溢的一口土音,吓得她不敢举手发言。上课时老师都要求说普通话,而她只会说安阳山村的土话,低垂下的头,被厚重的刘海挡住,默默无闻。以前她穿上漂亮衣服,在村里装腔作势,被看作是时髦的城里孩子,后来才知道那些衣服都是姐姐钱芳穿过剩下的,虽然不旧,此时被说破了,钱溢还是很伤心,仿佛狐假虎威的把戏被当场揭穿,又羞又怒。妈妈说怀姐姐时正好厂里分牛肉,钱家双职工,拿了双份的牛肉,所以身体特别好,钱芳一直比同龄孩子长得高挑,脸也白净俊俏,相比之下,她妈怀钱溢时可受了委屈,身体不好,孩子下地就跟一只猫似的,她妈笑话她,说:“如今长成一只小肥猫!”钱溢如水蜜桃一般圆润而红扑扑的大脸,就如同旧历年画一般过时,矮胖而土气。
  姐姐是洋气十足,钱芳在学校里表现优异,常会参加某些排演或是担任活动主持,总要买新衣服,钱溢不需要买新衣服,只能捡姐姐剩下的,在钱母眼里是经济划算的育儿经。
  上了初二钱溢开始懂事,知道爱美,有了虚荣心,对二女儿的不公平待遇开始忿忿不平,常与妈妈拌嘴,家里人都不太喜欢她,说她爱吵架,爱搅事,钱溢也没努力表现出特别讨人欢喜。
  作为家里多余的二女儿,钱溢受了很深的打击,彻底抵消了她在乡下度过无忧无虑的快乐童年。她再也不喜欢流着汗爬树去摘桃子的时节,那是乡下人才爱谈论的话题,她讨厌男同学们背后恶意地叫她“二妹”或“村姑”,女同学眼里她如同隐形人,仿佛她就是蠢丫头的代名词,外婆和外公对她的疼爱,日渐也如“三丫头”这羞耻的乳名一起,被她抛弃。
  钱溢努力想变成彻头彻尾的城里人,又抓不着头绪,总是弄伤自己。
  无论学业还是家中的地位,她的表现都太过平常。钱峰与钱芳一对优秀的儿女已经足够好,吸引住父母全部的骄傲。况且钱峰与钱芳一起长大,相差三岁,兄妹感情不容多分一点给突然回到家的小妹妹。
  钱溢又倔,又要强,总与身边人发生冲突,各种不和睦,以文明人自诩的哥姐都不喜与她一般见识。有一次社会上的小混混听说钱芳的美名,到校外拦截她,强行要与钱芳交个朋友。第二天哥哥钱峰便带着几个哥们,去找对方谈判,给他们威慑,将其吓跑,这是一个哥哥最威武的存在。钱溢盼望却从来没享受过,第一,不会有男孩子在放学路上拦她;第二,她自己黑着一张脸就能摆平这种小混混;第三,哥哥钱峰对她不见得会如待钱芳一样上心。钱溢第一次感到心酸。
  钱溢声称从来不爱吃桃子,“尤其是讨厌桃子长得毛毛,碰了身上会长疹子。”她一副娇气,对外宣称,或许是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后来她真就再也没吃过桃子。无论阳山水蜜桃有多么甜美,她不想让人们把自己与水蜜桃联系在一起,不许提她像肥猫,她讨厌乡土气息。
  钱溢在穿钱芳旧衣服的怨念中成长,姐姐并不在意,可是钱溢穿上姐姐的衣服却没有姐姐的漂亮,从别人眼中看到一丝不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活在自卑与自尊交织的青春罗网中,想要变美的渴望,掺杂着某种对姐姐的深深忌妒。
  钱芳有一条黑底彩色蝴蝶的长裙,高一时作为新生代表,参加校内元旦歌会当主持时穿的演出服,排舞老师特意从上海买来,演出后就送给钱芳,作为奖励。正读初二钱溢第一眼就特别中意,想到自己未来的某一天会继承这条裙子,就心潮澎湃,她对穿旧衣服的耻辱,少许还有一丝期盼。
  她想象自己穿上那条美丽的裙子,该有多漂亮啊,伞状的大摆,长及脚踝,走路时在脚边飘舞,黑底上彩色的蝴蝶栩栩如生,仿佛一摇晃就能纷纷飞离底色,在她的四周环绕飞舞。她在中间散发着光辉,被美丽的蝴蝶牵引着,一起飘飘然,离尘而去,宛如仙子。
  那是一个少女的公主梦,幻化成一只只彩色的蝴蝶,钱溢眼里像点亮一盏明灯,期待着,有一天姐姐长高而不能穿的裙子,妈妈一定会开口说:“这件就给钱溢吧!”这句话是她的福音,得到梦寐以求的那条长裙,就这一点小心愿,支撑着钱溢一整年的快乐。
  可是第二年秋天,钱溢放学回到家,发现与姐姐共用的小卧室换了窗帘。
  窗帘布是那么眼熟,正是黑色的布底上缀满彩色的蝴蝶,每一只都像是停歇在上面,随时会被惊起,飞走。钱溢觉得惊起的是自己的心,悬在半空,一时无着落。瞪着窗帘时,她脸都气红了,眼泪快要流下来,可是钱溢一句话都没问,仿佛没有看见新窗帘。
  吃饭时,妈妈还得意地提起她的高明妙招,用钱芳那条“挺新的长裙”改成漂亮的窗帘,省下换窗帘的钱,“芳芳学习这么紧也没有机会穿,她长高,明年又穿不了,这种面料又结实又漂亮,摆着怪可惜了,能一直用到她们长大,都不用再换窗帘。”
  钱溢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可是每一个字都像是蚂蚁在啃食她,叫她牢牢记住。那条长裙是全与她无关,钱芳大方地贡献出来,做了她们房间的窗帘,妈妈似乎还想提醒钱溢要去感激。
  钱溢恨那扇挂上她喜欢的长裙窗帘的窗户,睡在里面就像被噩梦蒙住眼睛,压抑地要死,无法呼救,她讨厌那块布,她再也不想要那条裙子。
  她恨那上面每一只呼之欲出的彩色蝴蝶,每一只都庸俗不堪,叫人无法忍受。
  她恨不能变成一只鸟儿,将每一只蝴蝶都啄瞎眼睛,啄死每一只蝴蝶,然后逃出挂着空荡荡的黑布的窗户,飞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她盼望着长大,急着长大,她的理想是要变成一只鸟,像鸟儿一样自由,再也不会回这个让她窒息的家里,要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她躲进泰戈尔的《飞鸟集》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被恨意困住,被忌妒蒙上了心。
  钱溢因为这件事,最恨的不是妈妈,而是姐姐,她暗自断定,一定是姐姐钱芳主动提出拿长裙改成窗帘,一定是她,她长高不能再穿的衣服会变成钱溢所有,明明看出钱溢特别喜欢,而她不愿意让钱溢穿上它,一定是觉得钱溢配不上那条长裙,会有损于裙子的尊严。
  作为敏感的女生,钱溢知道这一切暗中的操作。
  钱溢稍显微胖的身体,塞进姐姐漂亮的衣服,走了形,每当有人提起这件衣服没有钱芳穿漂亮时,就如同用手术刀切开衣服,别人眼里是对衣服的羞辱,而对钱溢却是切肤之痛。
  此后钱溢拒绝穿姐姐剩下的衣服,宁可整天穿着学校规定的运动衫,邋里邋遢地就两身衣服,长刘海遮眼,头发不短不长,盖住两边脸颊,妈妈嫌弃她时,就叫她“二头毛子”,钱溢更加不起眼,而倔强地,生活在完全忽略她的家里,盼望着早一点长大,离开家。
  那些伤心的往事,钱溢出于强烈的自尊心,从来不向人提起,就连最好的发小张凡,她也是一贯粉饰,从不肯说出父母将自己扔在乡下,总是穿姐姐旧衣服长大的难过,羞愤埋在心里,想着有一天扬眉吐气,让世人都看到,她比姐姐钱芳更加美丽,更加出色。
  她对林振也没提过自己的伤心往事,虽然全心爱他,却在某种意义上隔心隔肺,有所保留,不敢袒露自己的缺点。

  最近这十年,钱溢似乎如愿以偿。钱芳就像年久而失去釉彩的泥胎雕塑,钱溢却是春风得意,她立志一辈子减肥,决不会再胖回“水蜜桃”,提都不许提。


  选自当当签约作品——《爱有余毒》第五章 24 三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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