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艮泉森森

  • 作者: 尔尔尔达
  • 发表于: 2016-05-27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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艮泉井是朱熹于南宋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在建安书院(位于今闽北建瓯市磨房前北部)讲学时挖凿的井。在淳熙元年,太守韩元吉将城北的水引入芝山与旗山之坳,筑成濠塘,又在塘边植树建亭,然后挖通内河,引水灌入。一时间城中山水相映,风光大改。而建安书院正座落在芝山北陂,濠塘南向的紫霞洲上。在这人来人往的城中书院推窗望去能有一片水光山色,顿时消解了当时闽地“一府五州二军”中的这“一府”——建宁府治所在地的许多喧嚣与嘈杂。

朱熹看着这濠塘波光潋滟,云影摇曳,很是喜欢。在讲学之余,常在洲畔徜徉流连,行吟伫唱。可府城里的居民在这濠塘里打水浇菜,引水灌溉,甚至涤衣漱器,饮用弃废尽在其中,时日不多水便污秽不堪了。于是他在讲教之余,与建安百姓一同循势访踪,察寻水脉,不久便在建安书院前开凿一眼山泉井。百姓请朱子为井赋名,并邀他为此事志记。他便把这口井命为“艮”。井挖好后,朱子在井边植樟,众人又在井上建亭,还将朱子写的铭文刻石志记。

铭曰“凤之阳,鹤之麓,有屼而状。堂之坳,圃之腹,斯瀵而沃。束于亭,润于谷,取用而足。清于官,美于俗,为建民之福。”

铭文简易,仅十二句,大致讲井位于凤山、白鹤山南面山脚上;处于学堂、园圃之中,水势充沛;井上有亭遮蔽,井水泽润百姓;为官清正,民俗美好,即是建宁府百姓的福份了。

这铭文中只在记形与祈祝,未写明泉名为“艮”的根由。这泉井被赋名为“艮”,或因这水引自东北的山泉潜流,而井又位于远山主脉的南麓,正合八卦的“艮”位。可就铭文而言,却又有较多的祈祝。那么以“艮”为名到底是随形赋名,随意安之,还是精思熟虑,潜含深意呢?如果我们能粗略了解下朱熹这一年之前的生平,或许我们就能知道朱熹为什么要把这井命名为“艮”了。

这一年朱子46岁,这一年之前,他已在学术上为自己筑起一鉴蕴积精深的“半亩方塘”了。而注入这塘池的“活水”正是来自建宁府东向延平的李侗和北向河南的程颢程颐。

朱熹24岁第一次出仕,路经延平(今闽北南平),在此拜访二程的三传弟子李侗。此时的朱熹出入于释老,拜见更多是出于礼仪。四年后朱熹任满归乡,经现实打磨,他意识到“妄佛求仙之风,凋弊民风,耗散国力,有碍国家中兴”,从而尽弃释老,返归儒学。次年便拜李侗为师,从而承袭二程之学。

38岁时,他在岳麓书院与湖湘学界巨子张栻进行了三天三夜的“中和之辩”。朱子对张栻的学识深感钦佩。其中对张栻写的《艮斋铭》尤为推崇,并要以此文所写,作为自己今后的“用功次第”。

其铭曰“物之感人,其端无穷,人为物诱,欲动乎中,不能自躬,殆灭天理,圣昭厥猷,在知所止,……事物虽众,各循其则,其则匪他,吾性之体,动静以时,光明笃实,艮止之妙,于斯为得。”朱子此时在穷理上已倡导“格物致知”,却又恐被大化牵去,张栻的《艮斋铭》恰好提出解决之道:以艮止之说来克制无穷物诱,能不动“中”不灭“天理”,只要知行艮止“动静以时,光明笃实”,就能“各循其则”从而致知了。

在与张栻会讲之前,朱子已有“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之感。会讲之后,他仿佛找到孜孜以求却又无法突破的学术罩门。他便在崇安五夫的“紫阳楼”中,重读二程,再梳理自己的学术体系。这期间在与张栻的几十封通信中,他渐渐悟得“中和新说”。一时间如春水涣生,将他牵引推移了几十年的宋代理学这艘艨艟巨舰,轻轻托起,从容御行。自此创下了自己的一派风光,与“关洛”之学并称于世。

这一年正月,浙东学派领袖吕祖谦到建阳寻访。两人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编撰理学的入门书籍《近思录》。书成已是初夏,朱子亲送吕祖谦归浙。二人行至江西信州鹅湖寺,吕祖谦邀来江浙学界巨擘陆九渊等人与朱子相会。这次看似不经意的会见,却发生了中国文化思想史上和哲学史上最有激烈的一次辩争,史称“鹅湖之会”。朱陆二人在鹅湖寺就“为学之方”论辩十日,却是“地势无南北,水流有东西”,不欢而散,还互相斥责讥讽对方的学说过于“简易”、“支离”。这次会面,朱子发现自己遇到一位同样博学、深邃、周密的对手。于是他抱定“欲识分时异,应知合处同”的想法,要从理据上、逻辑上、方法上再去研习,去钻究、去探讨更多学术上的支撑,更严密地去巩固自己的理学王国。

在辗转闽赣的朱子,回到建阳,正准备在“寒泉精舍”里再次苦读,却接到建安书院的讲学邀请。他只好揉揉酸痛的腿,轻轻喘口气,又动身前往建安。

这一年之前他已在“寒泉精舍”里守孝著述达六年之久。今年伊始甫一入世,世间万相便强烈撞击着他。这一年已是与金签订隆兴和议后的十二年,在内忧外患的南宋,这十二年已是难得的长久太平了。随着主战的虞允文逝去,北伐之事,也随之化为乌有。陆游在《岁暮感怀》中就发出“在昔祖宗时,风俗极粹美,人材兼南北,议论忘彼此。谁令各植党,更仆而迭起;中更夷狄祸,此风犹未已。臣不难负君,生者固卖死。傥筑太平基,请自厚俗始。”的感慨。两汉以来的淳厚民风、纲理伦常几乎荡然无存。人人夜夜笙歌、鲜廉寡耻、唯利是图、取用无度。

现在他到了闽地府治之地,宋治以来的那份无序与喧嚣,更显切痛与真实,这让他不由痛心疾首,忧虑满怀。在建安书院讲学期间,他在经营精深的学术体系的同时,也将忧郁的目光投入人世。站在紫霞洲畔,他北望陷入金人铁骑马鞭之下的中原;在经学上步入穷途又被释老冲击得溃散不振的曲阜;再近看,沉醉于西湖歌舞,将杭州当汴州的南宋朝廷,和伦常失序,朝不虑夕的建安城里的世风世俗。他颓身坐在濠塘之畔,闭目长叹……

朱子抚一抚有些闷气的胸口,抬着还有些肿涨的腿,在声色犬马的建安城北难得清静的紫霞洲畔徘徊无定。他抬头北眺那翠色葱茏,绵亘不尽的群山,好一个逶迤雄浑!可那山上隐现的庙观正云烟氤氲,幡影飘摇。还好从远山之坳引来的泉水仍然充沛峻急,清冽如玉。可蓄集到了濠塘后却沉积不动,又加上世人无度地取用废弃,这水已波澜不泛,污浊日显了。这一切与世情风貌多有类似:那远离华夏文明肇始之地,外被排挤,内在纷争的中原文明应当如何能够再次被激活与重建呢?在名物训诂,治经注义上已步入末路无法再挪半步,再进半点的儒家精义当如何再被淬炼与锻造呢?

他毅然在这凝滞不动的濠塘外开挖一口深井,他坚信淌流千年仍奔涌的源头活水不会因世人的误读而枯竭,世人只是璞玉在抱却切之无道,磋之无方,琢之无法,磨之无力。朱子将被世代儒者奉为圭阜的五经等典籍视为“糙米”。而将《论语》《孟子》及从《礼记》中裁撷而来的《大学》《中庸》等视为“熟饭”。认为这四部典籍才包含儒家的丰富而精深的价值和功夫体系。他几乎用了一生的心血为这四部典籍进行释义与加注。他将从自己深挖出的这一眼深泉中汲取最丰厚的营养,粹炼最完善的理论,浇灌最华美的著述,以抵拒佛理道义的冲击,肃清驳杂纷乱的壁垒。

对世人呢,那些信仰与道德上已经崩溃的世人;那些浸身焚香事佛,望登极乐,或画符炼丹,祈得寿永的世人;那些挥霍无度,颓废安逸的世人,这日下的世风,不古的人心应该如何再被重塑呢?当如何让官清俗美呢?身为学者的朱子只能规劝了,只能通过自己的著述讲学来教化了,可是劝他们什么好呢?

以“心学”的顿悟未免过于简易且突兀,当让世人先知而后行。诚如张栻的《艮斋铭》所指和二程所言:“看一部华严经,不如看一艮卦。”物欲无穷,无止无度地陷溺其中,必然迷失败坏,产生更大的欲求而不能自已,从而丧失心性与天良;须得让世人知晓,行事当适可而止,行其当行,止其当止;当止之时,止于至善。

望着眼前汩汩而涌的清泉,朱子泯然一笑,欣然提笔为这眼泉题名为“艮”。

然而历史就像一个无聊的糟老头,不厌其烦地开着雷同的玩笑。

十九年后,朱子招抚平定湖南瑶民起义,同年除焕章阁侍制兼侍讲,向宋宁宗进讲《大学》要义。

二十一年后,闽学被斥为“伪学”,朱子被斥为“伪学魁首”。门人遭到遣散与迫害,著作遭到查封与焚毁。朱子为避祸不得不浪迹各方,终在这党禁中病殒。

三十六年后,朝廷废止伪学之禁,朱子被谥为“文公”,追封信国公。

五十一年后,朱熹三子朱在遵朱熹遗嘱,佐朱熹长孙朱鉴从建阳考亭迁到建安,定居紫霞洲,并在居处右边建朱子家祠。

六十六年后,朱子配祀孔庙,位列大成殿十二哲者之中,是唯一非孔子亲传弟子而享祀孔庙的儒者。

一百三十八年后,元皇庆二年,恢复科举,诏定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为取士标准,朱子学说定为科场程式。

二百七十年后,明朝廷召建宁府朱熹嫡长九世孙朱梃入京钦授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朱梃受封返籍,在建安紫霞洲朱子家祠东侧建“翰林院五经博士府”。府院门口正对着这口艮泉井。

八百余年后,孔孟朱陆再一次被全面质疑与重审。八股取士莫名地与集注了四书五经来在当时科考取士之外另寻育才新路的朱子对应起来;缠脚裹足古怪地同倡导克欲明理以反对昔时糜烂世风的朱子关联起来;君权天授荒唐地和致力避免儒学谶纬化、功利化、佛道化的事道不事君的朱子等同起来。他的思想著述又一并被扫到了屋角火坑,他的祠堂,祀像,碑文又一次被大面积毁坏拆除。

紫霞洲现已成为繁华的街区;洲上的朱子家祠、博士府等胜景已被侵占,拆建;濠塘围堰已成死水废池;艮泉井也被红墙紧围,深锁街边。只有八百余岁的樟树从墙外殷勤地探下身子,张开不凋的枝叶,静静地俯瞰着它,荫蔽着它,陪伴着它。

不久前,有一学者经过这喧嚷的街道,不经意看到街边硕大苍翠的樟树下有一小围红墙,嵌在高大的建筑之中显得突兀。他疑惑地走近一看,院门紧锁,门边写着“艮泉井”三个大字。从墙上的饰窗向里探望,只有一眼山泉,一处碑亭和满地枯叶。他抬头望去,清亮的水光投射在婆娑的枝叶与幻彩的云霞间。他回去细察了一下来由,不禁感慨万分,信手写下“宫墙森森锁艮泉,风拂樟影流云逝,怀有珠玉不识宝,竞踏他山寻顽石。”的诗句。

是的,泉水就在眼前,却只能张望,不竭的醴泉是否清冽如昔?清凉如昔?清甜如昔?何时又能重张昔日胜景,供人掬捧饮啜,让人一睹华颜,再次成为我们建民之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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