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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

素粉清浆

  • 作者: 尔尔尔达
  • 发表于: 2015-06-19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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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过这样的小吃么?它很便捷,一把生粉,在沸水中泡热后,盛在青瓷碗中,再添些豆浆,你等不到一分钟,它便摆在你的眼前了。它很素淡,白的粉条如透明的玉须般沉浮在同样白皙而热烫的豆浆中,再也没有其它的颜色,也不掺有其它的杂质,轻轻一嗅,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豆花香。它很开放,在烫粉的灶台旁有张长桌,上面排着料酒、精盐、味精、花生酱、酱油、麻油、辣酱、蒜末、姜末、葱花、腌菜……一应俱全。接过热好粉的碗后,你得自己动手调味道。料放多少,悉随尊便,店家绝不干涉。这便是闽北山城——芝城建瓯——的特色早餐豆浆粉。在城里,每天早上的街头巷尾都能看到这样的小店。制作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决窍,城里住家的主妇们都能在家里制做。哪家想开店了,支起口锅,摆好几张桌子就能叫卖。外地来的人,吃上了两口,便会嚷着这味太淡,可一旦在芝城住上些时日,每天一早,他就准往这浆粉店里窜。似乎它的风味与这不大的山城有割舍不清的渊源。

 

早晨,你挤进一家浆粉店,看着店家迅速又从容地热着粉,添着浆,与食客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再看那些食客们,一边精心地调配着料一边漫不经心地找着哪儿有空座,一旦找着了位子,便气定神闲地边聊边吃;那些吃完粉的呢,要不就还在桌边闲聊,要不就心满意足地咂吧着嘴,踱到店前与进出的人打着招呼。这一早上店里来来往往的,能从五六点钟热闹到十点十一点。看着看着,你或许已经困惑了,在这宁静的小山城中生活,哪用得上这般快捷便利的餐点呢,这些悠闲的人们哪会在乎再多等一会儿呢?

 

端上一碗豆浆粉,看着绿的葱花,黄的姜末,白的汤粉和青的瓷碗,这时你或者会说,也只有这素雅清淡的风味才贴切于这青山绿水环绕下的僻静的小山城了。当你轻轻拨开那素白的粉条,轻嘎一口清香的豆浆,那在静静浆液中急速地翻滚的豆花似乎要向你诉说些什么……

 

翻开中华史册首卷,在那最初记载着这块秀水青山的文字上标明了这儿在当时是远离中原的七闽地。《山海经》就记载有周穆王出游到东越时的情形,那时这儿巨木森然,江水涣涣,人们白肤赤目,茹毛饮血。而后居于其中的人即被称为越人,他们在这儿生息繁衍,他们曾经创造辉煌,一度成为战国霸主。即使如此,当时这儿并没有中原中的五谷菽豆,更没有代表着中原文明的瓷器。那么华夏的钟鸣鼎食又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这块土地上的呢?

 

拂去历史的烟尘,你会发现它们的到来充满了艰难与苦痛。

 

早在秦朝之前,闽地即为越族所占,《史记》中记载着“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复”。秦汉以来,当朝统治者不能忍受“名为藩臣,贡酎之奉,不输大内,一卒之用不给”,“欲招会稽之地,以践勾践之迹”的闽越族,把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先后两次举城迁到汉淮,“闽越地遂虚”。于是,发展了近两百多年的几乎能与中原文明相媲美的闽越文明就此销声匿迹了。可匿藏在群山不愿迁徙的闽越人和那些出于“征蛮、避乱、谪谴、修道、归隐”等诸多原因而迁入闽中的中原人,看看秦卒汉兵摇旗走了,又纷纷聚到了已成废墟的土地上。同样悲痛无助的他们,互相望上一眼,没有哀怨,没有迁怒,更没有茫然,毅然用他们的双手重新修筑着自己的家园。这两次迁徙烙在这块土地上的伤痕,他们费去了三百多年才得以疗治与抚平。三百多年中,他们互相学习着,共同围猎开荒,伐木建桥,耕织锻造,于是这片土地上也就开始用上了锄与犁,开始吃上了稻与菽,也开始学上了诗与乐。中原文明就这样悄然地融入到了这片土地上了。

 

到了汉末,豪踞江南一隅的孙氏让部将贺齐领兵向南不断征战,以便开拓疆土,增加赋税,抗击曹氏。同时又将据得的土地绘图,以扩大汉土为名送呈被挟于江淮间的汉献帝。刚刚定下年号的献帝大喜,以为这是汉朝复兴的希望,立即把送呈的三地命名为“建安”、“汉兴”、“南平”。给芝城命的名“建安”便是他自己刚刚定下的年号。于是芝城便成为当时福建境内最早建置的三个县之一。这几百年来被中原文明遗忘的东夷之地,又因兵祸战乱而重新归入了中华的版图之中。在芝城立县后的七十年中,已立国的吴国君王为了巩固自己,将南方的蛮荒之地进行更规范、更系统的开发与拓展,在建安县立南部都尉府,统管全省军务。在吴景帝年间,已是吴国粮米中心和造船业中心的建安被升为建安郡,管辖10县,辖地占现今大半个福建境域。

 

是的,夹在峻丽的武夷山脉和闽中大山带之间的她,在武夷山的余脉和建溪、松溪、崇阳溪、南浦溪环抱着,是江浙入闽的咽喉要地,是八闽大地对中原文明开放的门户。在这之后的三百多年里,芝城一次次地成为闽地的首府,被古华夏称作四夷之一的闽,终于因为她对中原文明的不断吸纳与消融中而逐渐融入了华夏文明,并创出了自己的一派辉煌。

 

可有了这样的传承与积淀的芝城,怎么会还只是用这素粉清浆来招待那八方来客呢,怎么会只留下这素粉清浆来给后世子孙呢?我们还得再次回到过去,才会发现这个曾有如此荣耀与光华的古城,怎么会只留下如此的平淡与朴实?

 

在漫长的中华文明史中,不仅仅记录着交流与融合,还书写有碰撞与征服。当一方强者挥鞭征战,策马扩张时,往往会用很不理性的方式来宣泄怒火,炫耀武功,震摄敌营,其中最极端的便是屠城。当他们铁蹄受阻,久攻不举时,常会把怒气加在那个让他们受挫屈尊的城池。当然,这种屠戮也是有选择的,被屠戮的大多是一个国家或一个区域最具标志性的古都名邑,征服者们选择在这里进行无序、割裂和粉碎性的破坏,在他们看来更像是一种响亮的宣告,效尤的儆杀和意志的绞灭。

 

而芝城这藏身在莽莽山林,远离江淮富庶之地的小小城池,在她刚刚被标入到中华版图后,竟先后被焚毁两次,屠城三次。在此之外,还有两次侥幸被两个伟大的人从毁灭的边缘中拯救。

 

南北朝中刘宋元嘉二十三年,揭阳赭贼兴兵攻打芝城,攻陷,贼兵纵火焚烧了城府。

 

梁绍泰年间芝城“为长沙侯萧基所焚”。偌大的城邑几成空坪,梁太守谢竭只好在芝城西面水滨搭起一个木栅寨,权当施治的郡所。

 

陈元嘉三年,晋安郡叛乱,闽中各地纷纷弃戈投降,只有芝城吏民抗拒不从,遭到叛军疯狂的围劫,芝城郡守与全城吏民徙居郊野以待援军,城毁。

 

经这一百年的多次劫难,在晋永嘉之后,“衣冠南渡,八姓入闽”。芝城以其地利之便,不断地接纳从更为混乱的中原逃难而来的滚滚人流。从而也使芝城“建备五方之俗”。

 

芝城就在这焚毁、消融、重建而后又再遭焚毁中艰难地向前发展着。

 

到了陈末隋初,一路上势如破竹,即将一统天下的隋军攻打到了崇山峻岭间的芝城,却遭到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还不到百年就遭到三次毁城的芝城人愤怒了,他们不顾力量上的悬殊,也不为什么朝什么代的苟延残喘,只因抗争着哪国哪家的军队又来践踏他们刚刚才有的安定。可势单力薄的他们终究抵御不了隋朝铁骑一波高过一波的攻击。城被攻陷了,恼羞成怒的隋军下令屠城!接着,同样恼怒的隋文帝下诏废除了芝城的郡号,将它所属的各县拆散并入邻近的各州各郡中去了。

 

芝城又一次沉寂了,满腔委屈,满目疮痍的它要走到的还好是唐朝。到了唐朝,闽地的东、南部都已经被充分地开发,作为闽地文明的引入者——芝城不再是闽地境内唯一的中心了。唐高祖在武德四年时,改建安郡为建州,而后唐政府又在闽地设了四个州。唐开元二十一年始,从福州、建州各取首字,置“福建经略使司”统管全省兵民事务。“福建”之名由此而来。

 

更幸运的是在动荡的五代十国中,它拥有了只身保全了芝城不被南唐屠戮的芝城之母——练氏夫人。另一个救下芝城的是少有人知的芝城之父——名相李纲。那是到了南宋,这偏安的宋廷仗着长江天险在纸醉金迷着,不思进取反而横征暴敛。忍无可忍的芝城人范汝为揭竿而起。一时震动朝野,在三年多反复的镇压未果后,心系征北的韩世忠奉命率几万部众水陆并进,自以为以汤沃雪的他却费了一个多月才攻下芝城。他气急败坏地下了屠城令,正当他的兵士们狰狞地挥动屠刀时,时任内阁大学士的李纲风尘仆仆地从福州星夜赶来,救下了正在哭泣的芝城。

 

芝城就这么艰难而又幸运地被保全了下来,在步履蹒跚中迎来了一次最长的发展。那时,中原大地被游牧民族踩踏在马蹄之下,让出北土的宋朝将江南至岭南一带尽数激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芝城也由此迎来她最辉煌的一页,她成为江淮与泉州海港之间陆上运输的枢纽;她也是宋廷人才的储备与输出地,这儿当时“一城三庙学”,“八门九关公”,庠序私塾林立,学者书生众多。仅宋朝建瓯就有994人中了进士,出现了袁枢、徐兢、黄晞等一批才俊在各个领域引领风骚;她还是宋朝有力的后方保障,她不仅是当时的农业生产地,还是那时的茶叶、瓷器和原木的主要产地。每天逶迤的车队在这仄仄的丘陵小道上川流不息地向各地送去了北苑的“龙团”“凤饼”和建瓷的兔毫盏,顺着建溪放下一排排硕大的建木,和高大的商船。迎来送往了一队又一队的商贾与官吏。这时的芝城城更像一个大大的驿站,各地匆忙来往的人们,翻过了绵延不倦的大山,在这儿拭了把汗,小憩片刻,整整精神,掸掸衣裳,吃碗豆浆粉,要了几串光饼,就又鼓起勇气扬起鞭子去翻过另一道看不到头的山峦。就这么吞吐送纳地过了几百年,芝城也着实繁荣得让人惊喜,到了马可•波罗来到建州时还惊叹到:“该城的范围相当大,有三座很美的桥,长一百步以上,宽八步。这里的女人美丽标致,过着安逸奢华的生活。这里盛产生丝,并且制成不同种类的绸缎……行销蛮子省各个地方。居民经营广泛的商业……”

 

可到清顺治初年时,一直作为明未抗清据点的芝城,在刚送走郑成功时,又迎来了南明的郧西王和隆武帝。清廷震怒了,举大兵将芝城重重围住,攻城二十余日,城破,残暴的清兵将“大明街巷屠杀净尽,血刃三日,死尸山积,血流成河,衙署寺观,悉付一炬。……当时,尚有半生未死者约一二百人,幸能全存者亦不过二三百人。”芝城再次陷入了死寂,只有那翻滚着怒涛的建溪河水空漠地拍打着破败坍颓的城墙……

 

在你轻轻嚼完最后一筷粉,再喝下一口如乳的清浆后,或许你已经品出了这豆浆粉的滋味了。数度的蓬勃,却又数度被无奈地放缓了前进的步伐,在他们一次次捧出让世人惊叹的智慧与创造之时,又被一次次地抛进了历史的废墟当中,让后世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得不进行着新的融合与创造。就这样所有的传承被阻断了,所有的积淀被剥离了,所有的华美被涂抹了。

 

直到人们不经意间从累累典籍中翻出宋徽宗的《大观茶论》;从荒芜的野地里挖出西周青铜大铙;从庭院的颓垣边看到朱熹亲笔提写的家碑;从路边的灌丛中扒出成堆的黑釉瓷片;从看到日本学者虔诚地拿着地图来芝城一隅寻找他们茶道之源及天目曜变碗的起源地……这才让大家都大吃一惊——这片土地上竟然承载过那么多的辉煌与壮丽,书写过那么多惊叹与神奇!

 

可是因为各种阻断与割裂,使得现在那些还在这座千年古邑上生活着的人们,却不能从她的身上得到与享有些什么!除了那青山绿水,那清风明月,其它的一切都随历史的烟尘消散与失落了。但她毕竟步履艰难,跌跌撞撞地行走了千年,她毕竟被高贵典雅地滋养哺育过。在这悲壮的轮回中终有一些血脉是不变的,它们顽强地保存了下来,即使能保留下来的只有残缺与片段,只有简括与凝炼,它们却正是精要与神髓。

 

这一碗素粉清浆就是明证——它面上清寡,实里丰盛,看去素淡,却包含着千滋百味;它面上简易,实里厚重、隽永;表面毫无隐秘,一目了然,却是历尽沧桑后的诗意回归,能让人久久回味。

 

是的,历经千年繁华与沧桑的芝城人平和了,承受无数次荣耀与屈辱的芝城人豁达了,不断地走过兴盛与衰亡的轮回的芝城人成熟了!在他们的身上没有固执的沿袭,没有沉重的因循,没有老迈的蹒跚。这使得在过去的百年中,芝城人在遭到日寇持续八年两千五百多枚炸弹轰炸,将芝城淹没了八分的五百年不遇的大洪灾之后,他们能迅速地走出阴影与困境。

 

面对着这一次又一次的素粉清浆,他们沉稳地弓下身子,一砖一瓦地再次筑起自己的家园;在面对着这一次又一次的素粉清浆时,他们平静地接纳四方的游子,迎送着过往的路人;在接过这一碗又一碗的素粉清浆后,他们淡然一笑,从容地用自己的双手一次又一次地调配出最适合自己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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