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至的午后，大街上空荡荡的。三三两两的行人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急匆匆地赶路。冷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扬起一地的尘土。日光从云层里间或探出脑袋，树荫下，长椅前，洒落了一地斑斑驳驳的光影。
12月的A市像是一瞬间被剥去了全部的生机。无数的叶子在一夜之内由绿转黄，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铺满了一整条街道。光秃秃的树枝裸露在寒冷的空气里，用微弱的生气抵抗着严冬的到来。
林染抬手拢了拢被大风吹乱的长发，慢慢地走出校门。她抬起头环顾四周，苍白的脸上一双迷惘又泛着空洞的眼睛木然地盯着前方，黑白分明的眼球在凹陷的眼眶下显得愈发突出。轻呼一口气，她抿抿没有血色的双唇，复而低下头，又向前走去。
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只余下那一团水蒸气凝结成晶莹的小水滴慢慢挥散在凛冽的寒风中。
2
清脆的风铃声打破了咖啡馆宁静的午后。林染推开门，夹带着一身肃杀的寒气，走向了最里面靠窗的一个位置。
几十厘米高的盆栽挡住了橘色的灯光，使得原本就昏暗的角落更加得暗淡。从枝叶的缝隙间漏出点点微光，投射到墙壁上，与盆栽的影子交织形成怪异的图案。林染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只露出一部分下颌，时隐时现。她沉默地看向窗外，似是出了神。
“我们离婚，林染归你。”清冷的日光灯打在母亲平静的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冷漠。
“她也是你的女儿。”略显颓废的男低音从客厅的一隅响起，是林染的父亲。
“她跟着你比跟着我好。”听不出一丝情绪变化的声音清晰地吐出一个个看似平常实则残忍的词语。
“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决断，都没有问过林染的意见。”父亲扬高声音，语气中夹杂着愤怒。
“我会亲自告诉她，让她同意的。”
“不用了，我同意。”林染背着书包，保持着开门的姿势。她低垂着脑袋，谁都看不见她的表情，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却泄露了她此刻波动的情绪。
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安静得仿佛连银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林染没有抬头，沉默地走向卧室。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在这一刻格外漫长，似乎从山的这一头走向了那一头。林染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的，只想着快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可脚却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一步，机械般地慢慢挪动。
“砰”的一声巨响，同一个屋子被分成了两个不同的时空。林染猛地一甩书包，扑到床上，把头深深地埋入枕头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没有母亲冷漠的语调，没有父亲生气的咆哮，全世界只剩下心脏跳动的声响。时间好像静止了。许是沉寂了很久，林染从床上起身，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从书包里拿出课本，便坐到了书桌前。而床上的枕头湿了一片。
那一年，林染17岁，高考刚刚结束。林染的父母离异，她被判给了父亲。
3
“小姐，您需要些什么？”服务生微笑地拿着菜单低声询问。
“不用了，谢谢。”林染回过神，声音沙哑地回答。
不知何时，咖啡馆内响起了悠扬的钢琴声。窗外，两个捧着奶茶的女孩子正浅笑着交谈。灿烂的笑容仿佛能够融化冬日的积雪，刺得林染的双眼生疼。林染觉得，她快要忘记开怀地大笑是什么感觉了。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最后一次微笑的时间了。
“宝贝，笑一笑，我们要拍照了。”记忆中似乎一直有那么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回绕。不过，这一切对林染来说都不重要了。
小时候的林染是一个爱笑的孩子。嘴角一咧，两个小小的梨涡就显露出来，分外可爱。长大后的林染依然活泼开朗，甚至可以用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来形容。她嘻嘻哈哈地度过了十九年里的每一天。如果不是那天傍晚在门外听到父母的争执，或许她会一直天真地以为自己有一对恩爱的父母，一个幸福的家庭。直至那一纸宣判用白纸黑字残忍地粉碎她编织的“童话梦”。有人说，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而命运似乎独独遗忘了她。17岁以后的林染不爱笑了。黑色的直发挡住了她本就娇小的半边脸庞，及眉的刘海隐藏起眼底的情绪，林染变得格外安静，安静得让人害怕。
4
A大的宿舍是4人寝，林染睡在靠门的位置。除了开学当天的自我介绍，林染便不怎么开口了。她沉默地打扫床位，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起初，寝室里的其余三位同学还会在一起聊聊天，有时会叫上林染一起。渐渐地，甚至连林染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寝室内不再有人说话，一种带着诡异的安静在寝室蔓延开去，压抑得令人窒息。
有几次林染出去打水，等回到寝室，发觉原本还在交谈的室友瞬间合上了双唇，仿佛几只嘎嘎乱叫的鸭子一下子被人掐住脖子，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了。原来每当她在宿舍的时候，大家才会这么安静。林染自嘲地勾勾嘴角，掩去了黑色的瞳孔中不为人知的黯然。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课，一个人购置生活用品，林染似乎习惯了一个人。或许，17岁以后的人生于她只能学会一个人。不止一次在路过同学身边时，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说她的冷淡，谈论她的奇怪。大概听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林染一如既往地沉默着。除却午夜梦回，那记不清多少次从胃部一路涌上喉头的酸涩。
5
林染仰起头，眨眨双眸。昏暗的角落成为极好的掩饰区，隐藏了她微红的眼眶。她垂下眼睑，蓦然发现门边的书架前站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她拄着拐杖，自书架上拿了一本杂志，走向吧台对面的小圆桌。老人的银发沐浴在冬日的阳光里，闪烁着熠熠的光芒，落在古朴的木质地板上，像波光粼粼的水面，又像明亮的镜子，显出一道道五光十色的彩虹。老人干枯的手指翻动着书页，看一会儿书，再望一会儿窗外，好似在等待着什么。她时不时用左手抚摸放在一旁的拐杖，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神色，恬淡、安详，好像握住手下的拐杖就拥有了一整个世界。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她，老人抬起头看向林染所在的角落。林染慌乱地收回视线，低下头。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又赶忙抬起脑袋。老人的目光仍停留在林染身上，她朝林染温和地笑了笑，林染扯动僵硬的嘴角，也同样回了一个笑脸。许久不笑甚至使林染忘记了该怎样微笑。
安静的咖啡馆里流淌着轻缓的音乐，不时响起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林染踌躇了一下，刚站起来复又坐下。最后，她拉开座椅，朝老人的方向走去。
“您是在等人吗？”林染有些好奇地询问。
“是啊，我在等一个人。”老人温和的声音中带着些微伤感。
“他什么时候会来？”
“他啊，不来了。他记性不好，答应我的事总是忘记。”老人略显无奈地摇摇头，像想到了什么一般，低声轻笑，“不过，有它代替他陪着我也一样。”老人温柔地抚摸着手中的拐杖，含着笑似是出了神，淡淡地回忆着什么。
这是一根极为普通的藤木拐杖，上面雕刻着简单却不失精致的花纹。许是长期用手摩挲的原因，拐杖的色泽并不暗淡，还隐隐地透出温润的光泽。岁月在拐杖上留下了历史的痕迹，清淡的古木幽香萦绕在四周，让林染的心一下子沉淀下来，变得平和与安宁。
“这是我老伴的拐杖，也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的儿女们本来想让这东西随着他们的父亲一并离去，怕我多看了伤心。我不愿意，就把它留下了，权当是一个念想。每次看到它，我都觉得他还在我身边。”过了一会儿，老人缓缓地开口，“我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个晚上，我老伴突然昏倒。救护车把他送到急诊室，我守在门口不愿意离开。我的孩子都劝我去休息。他们担心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但我不放心啊，我的老伴陪着我任性了大半辈子，在我还是姑娘的时候就迁就着我。现在他说倒下就倒下，留我一个人该怎么办。我就这么坐在手术室门口，想了很多，甚至回忆了我们年轻时的日子。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脾气倔，我的女儿看我不愿意回去，就握着我的手，陪我等在外面，直到他躺在床上被护士推了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虚弱的他，他的两颊凹陷下去，一张脸灰白灰白的。我突然发现，我的老伴老了，而我自己也老了。我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我女儿吓坏了，也给我做了一番检查。我就想着，如果我也倒下了谁来照顾他呢？所以做了检查后我就被女儿送回家休息了。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怎么都睡不着。我担心我老伴醒来没看到我陪在他身边，我害怕他离开我，那时的我就像一只离开了母鹿的小鹿，第一次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老伴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他是我的整个世界，是我可以依靠的肩膀。
其实我比他更难接受他生病的噩耗，他反倒会安慰我。而时间总是在慢慢地沉淀一切，所有的快乐，所有的痛苦。我会在他清醒的时候陪他说说话。如果天气晴好，我就推着他去花园散步。在照顾他的同时，我觉得自己也长大了。如果不是他的轰然倒下，我想我永远不会想那么多，想关于生死，关于离别，种种沉重却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陪着他在医院里的日子，我总以为他会好起来。直到某次我亲眼看到他发病时的模样，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他总会找各种理由让我离开，不是回家拿换洗衣服，就是去楼下买点水果。原来他是怕我看到他发病时难过，怕我担心。以后每一次看到他躺着床上痛苦地呻吟，我渐渐接受了他注定要先我一步离开的事实。”
林染托着下巴，静静地听着，她觉得自己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中。整个午后，她默默地沉浸在老人的故事里。
老人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伤心早在他进急诊室救治，早在知道他真实的病情时就有了。可随着他一次次刻意的隐瞒，随着时间的流逝，其实我哪还有什么伤心不伤心的。再难过也不能改变什么，很多事情都注定了，看开了就好了。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不是我先离开这个世界，就是他先离开。在儿女们还小的时候，我还担心这一天会提前到来。可现在儿子女儿都这么大了，连孙子孙女都上学了，看到他们都好，我们也就放心了。最后几天，我陪着他，我们说到了过去的时光。他应该也知道了什么，毕竟他一直都比我聪明。看到他专注的眼睛里那个小小的自己，那时我就想啊，我的老伴陪了我大半辈子，也该由我看着他先走一次。”
说到这里，老人枯瘦的双手再次抚过身边的拐杖。林染看到老人的眼里含着浅浅的笑意，有几缕亮光从她的眼底滑过。那是比阳光更璀璨的光芒，是一个老人对另一个老人的回忆，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绵长的爱，如同埋藏数年的红葡萄酒经过时光的洗礼与岁月的沉淀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孩子，你应该经常笑。你笑起来很美。”老人似是有意又看似无意地说道。
林染看着眼前睿智的老人，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时间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它会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在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一辈子的苦楚。你要学会沉淀，沉淀痛苦，沉淀孤独。相信时间会淡忘一切。”老人的话语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林染的心上泛起了阵阵涟漪。
6
那天，林染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夕阳已经悬挂在半山腰，整片天空被绚丽的晚霞染得通红，像一块妖艳的血玉。她和老人一同走出咖啡馆。老人离开时，依然拄着拐杖。老人越走越远，影子越拉越长。夕阳照在老人略微佝偻的背影上，沉淀了一世漫长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