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第十七章 海雕陨落）

（一）

　　在洛安的记忆里，科学院永远是一个神奇的机构，其中的学者们，也都是一群神奇的人物，时不时地，便搞出一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壮举。身后那巍峨宏伟的长城，便是这些壮举之一，用生物活性高分子材料架构而成，仅耗时一个月便完工，其建筑耗费的人力物力，却趋近于无。
　　而眼前这一夜之间建成的玩意，估计也是那些人的大手笔。疾驰在千里冰封的渤海湾里，洛安望着苍莽之中地平线上那卵状的巨大半球型建筑，心中暗暗称奇。
这一日，海湾里大风呼啸，六级的北风让洛安感到阵阵寒冷。他按下仪表盘上的一个按钮，雪地摩托剧烈地一颤，开启了飞行模式，腾空而起，离开了大地阻力的束缚，向着目的地全速而去。
　　十分钟后——
　　“你果然来了。”站在巨大的涡轮残片旁，渡边十三郎放下手中的记事本，转过身对着风尘仆仆赶来，浑身仍然散发着阵阵冷气的洛安，笑道。
　　“是啊……这么大的事情，不来凑个热闹怎么可以。”洛安摇摇头，摆出个鬼脸：“也不知道那早，是谁丢下一份重磅炸弹，自然就给我这条大鱼炸出了水面喽。”
　　“呵——给你”渡边把笔记本随手丢给洛安“这是残骸调查的数据。不过，估计你不会感兴趣的。”他又指了指巨大的工棚角落里的一个狭小的房间：“机器人在那里，科学院派来的几个家伙正对其上下其手不厌其烦地分析着呢。还有五分钟休息，到时候具体的问题你可以去向他们询问。”
　　“现在有什么发现么？”
　　“我只听说似乎分析出了一些近期的记录，根据那些记录，飞机在坠毁之前，弹舱门是打开的。而且上面除了这些机器人外，应该是有活动人员的。”他指了指洛安手中的笔记：“这里面记了从黑匣子里分析出来的一段当时的指令。就在第十页。” 翻到这一页，果然有如下的指令。
　　“……汇报与目的地的距离——”
　　“距预设坐标约一百三十一公里。”
　　“还有这么远啊……极光三号，打开弹舱门——”
　　“控制系统离线。开启弹舱门需要手动操作。”
　　“极光二号，手动开启弹舱门——”
　　……
　　洛安基本可以猜测到坠机之时，老同学的行动了：“嗯，这些我知道了，所以现在有什么任务可以让我做的？我们的‘远东组副长’？”他刻意在后五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进门时从西德尼那里获悉渡边已经担任副长这样的核心职位，他仍然感到有些愠意。
　　刺耳的铃声回答了他的问题。“目前还没有，你就现在休息室等待进展吧。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会在那里用餐和休息，到时候你可以向他们询问一些你想要的信息。”渡边指向一侧的走廊：“还有，如今想在这里存活，就最好主动展现出自己的价值。洛，如果你不想在公会里做一个客人，那么我建议你最好这么做。”离去之前，他扔下这样的话。
　　洛安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她却并未得到这样的机会。
　　首先渡边离去匆匆，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其次，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洛安转过身来，来人身着白色研究服，显然是科学院的人员。黑色的大号眼镜架在大鼻子上，显得有些笨重，却掩盖不住眼中透出的智慧火花。脸上微微有些皱纹，应在五十和六十岁的中年阶段，这样的年龄，加上看上去像是俄罗斯的血统，在科学院应该是领军人物。
　　“请问您是……”洛安问道。
　　“叫我列昂诺夫就好。”中年研究员用流利的中文自我介绍道：“您是洛先生对吧？”见洛安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他解释道：“您应该知道，我们正在解析极光机器人的记忆中枢。很有趣的是，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与您有关的一些信息。我想或许看了这些信息，或许您会对我们的研究有所帮助。”
　　刚刚提到价值，价值这就来了。
　　“我什么时候去帮忙？”洛安虽然这样说，但是已经开始向研究室走去。
　　“现在。”科学院的人走路一向很快。列昂诺夫大步跟上，很快洛安便发现自己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其步伐。“休息时间？”他问。
　　“我值班。”列昂诺夫回答。
　　“……好。那就有劳您带路了。”说这话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口。或许是这一段对话有些无厘头，列昂诺夫严肃的脸上，闪现出一丝笑意。他打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彬彬有礼：“您先请。”
　　走进狭小的研究室，极光三号已经面目全非，完全拆解后的零部件正如同一堆破铜烂铁一样堆在屋角。房间的另一侧，是一张房间等长的试验台，上面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电子元件。几名身着白衣的专家正围着桌案正中央端坐的显示屏，喋喋不休。倒不像是列昂诺夫一个人值班，更像是所有钻研这机器人的科学家们都是废寝忘食。一旦有学术难题，难题便成为他们的食粮和温床。
　　洛安注意到，这些研究员的表情里，混杂着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有一些怀疑，有一些惊愕，然而更多的，是一种不安与恐慌。极光三号的内存记录里，一定保留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然而为何要说和自己有关呢？
　　“里德，把刚刚的视频重新播放一遍。”列昂诺夫对着一边年迈的研究员说道。研究员一言不发地按下了一个按钮，洛安注意到，在他按下按钮时，手指微微颤抖。
　　视频的内容与其说是摄录，倒不如说更像是科幻电影。两个人在吊桥上与成群结队的机器人激战，子弹肆虐，“血肉”横飞。最后拼刺刀和爆炸的一段，让洛安不禁想到世纪初好莱坞的大片。
　　“怎样？有什么想法？”最后的二塔轰然坠落后，视频便到此为止。列昂诺夫双手交叉，转向洛安问道。
　　“唔，挺震撼的。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别着急，这个人你应该认识。”列昂诺夫调出分辨程序，视频一角，持枪男子的面孔变得清晰起来。洛安认出那人是谁，正是他那坠机的老同学：“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我们找你来的原因。我们从机器人的记忆芯片中只取出了这一部分，其他的都是用了及其复杂的加密算法进行过加密的，而视频的末尾——”他将进度条拉到最末端，放大了其中的一个微小的角落：“在这里我们的图像文本捕捉器获得了一份信息，是这样写着的。”
　　“任何人拿到这份文件，请转交厄尔尼诺，洛安。7111187776-163231-20451130”洛安看到上面有如是字样。“真是‘直白’的提示。然而很抱歉，目前我还没有任何头绪。”看着那一连串怪异的数字，他不禁有些疑惑，这位老同学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这样……”见此情景，列昂诺夫不禁皱起了眉头：“我们这次的任务很紧迫，还希望洛先生您能仔细想一想，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您现在对我们意义非凡。”
　　“好吧。”洛安听得出，列昂诺夫是在恳请：“那如果我有任何头绪，马上就来告诉你们。”
　　“那就辛苦了。”列昂诺夫露出释然的表情。
　　走出实验室，洛安感到有些愉快，也有些紧张。
　　愉快，是因为这么快就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
　　而紧张的，则是因为他知道，不论过去如何，昨日种种，新的任务，又已悄然开始。


(二)

　　杰克伦敦曾经在《生火》里细致入微地描绘了冻伤的感受。此时男人的感受，与其中如出一辙：麻木感从耳朵开始蔓延开来，嘴唇，鼻尖、指尖、额头……而更加令人恐慌的是，办日前，他的火种，用光了。力不从心时，男人便将手伸进衣兜里，摸摸里面放着的三板巧克力，那是他这几日下来，最后的口粮，也是他最后的希望，唯一支撑着他前进的动力。
　　然而如今这动力也被命运毫不留情地记得粉身碎骨。三日之后，最终迎接他的，不是长城那堵高耸入云的白墙，而是废弃的港口前，早已熄灭的灯塔，看着那烟囱一样的建筑，男人瘫坐在地上。失去了罗盘后，他迷失了方向，走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发现自己已经与原有的路线，偏差了太多太多，竟由向着西北，改而向了西南。
　　失去了动力。
　　失去了勇气。
　　也失去了，信念。
　　于是————
　　又过了半日，几十公里外，蓬莱角。
　　男人跌跌撞撞地向前挪动着。坠机来得过于仓促，他于夏威夷的补给站备好的罗盘、便携式折叠雪地车等，在千钧一发之际，都未能来得及带上。失去了导向、驱动装置的他，只能凭着依稀的感觉，没头苍蝇一样地，本能地向着一个方向径直而去。此时，他气数已尽。只是机械地向前一左一右地迈着步子。
　　一阵劲风吹过，他向前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又一阵，强烈的气流将他按倒，他艰难地爬起来，继续向前蹒跚而行。
　　第三阵烈风，打着旋卷将过来，将他仰面掀翻在地。
　　这一次，他没有爬起来。
　　男人浑身酸痛地躺倒在地，气喘吁吁。
　　浑身酸痛，精疲力竭。
　　很快就连呼吸，也变得异常艰难。
　　耳边幻听传来，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着，呢喃着。
　　将死之人原来会听到这些。闭上眼，他暗暗自嘲起来。确实，既然世界已经毫不吝惜地吞噬掉了三百七十五万人的性命，又为何要在乎他这一条微不足道的生命呢？古语说得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冻馁在荒野之中，这便是他最终的命运。
　　然而与那些人不同，他连一块墓碑都没有。这反倒成了他这“唯一的幸存者”的最大遗恨。想到这里，男人的浑身放松下来，他已经准备迎接死神的降临。
死神从来不会无缘而来。
　　一声脆响。
　　又一声脆响。
　　一阵脆响。
　　微弱的脆响，却重新激活了男人那即将休眠的神经。声音中仿佛有了魔法一样，令他原本已经即将枯竭的身躯重新燃起了火焰。
　　男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凭着自己最后的一点记忆，他知道，这声音不是好兆头。
　　又一声脆响。
　　再一声。
　　再一声。
　　轰——喀嚓——嘎嘣——
　　接二连三的响动声在男人四周炸裂开来。
　　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力量，男人猛地迈开先前已经蹒跚无力的腿脚，健步如飞，拔腿便跑。曾经行走极地的他知道，这是冰壳碎裂的声音。
　　然而终是晚了一步。男人的面前，冰川忽然破裂开来，在声声轰鸣下，呈着V字型，向男人左右急速蔓延开去，那速度，就算男人此时驾着雪地摩托，也未必能够超越。他只好转过身，向着刚刚来的方向，再次急速飞奔。
　　世界总是如此残酷。
　　第三条裂痕在他面前，横贯先前的两条裂痕，将男人的去路拦腰斩断。他被困在了这魔鬼一样的‘三角洲’正中。去路只有一条，向下。
　　地动山摇，脚下的并碎裂开来。失去了重心，此刻的男人仿佛秋风中的一片落叶，被世界恶作剧一样地抛来抛去。夹杂在这巨大的搅拌机中，眼前冰屑乱舞，他不得不用尽全力护住头部，才抵挡住了飞瀑一样急转直下的冰雨的风暴。
　　然而这却并不是厄运的结束，只是噩梦的开始。躲过骤雨一样的冰屑狂潮，男人却仍然在急速向下坠落。冰壁变得靠拢。刚刚上上下下地被颠簸的他，此时又被前前后后地摆弄起来。
　　第一次,他背靠背地撞在冰壁上，腰部发出一声脆响。男人知道，他原本已经治好若干年的的老毛病又犯了。所幸，这一撞虽然令人七荤八素，但是却并未对他造成什么实质上的伤害。
　　第二次接触，男人直觉肘部一麻，整条胳膊便失去了控制，软绵绵地，下垂下去。肩膀传来的剧痛提醒着他，两个字——脱臼。
　　完了。
　　第三次袭来。无法抬起胳膊去缓冲，男人勉强侧过半个身子后，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径直向着冰壁猛冲而去。十米，五米，三米，半米……
　　最后的一刻，他闭上眼。
　　咚的一声，男人只觉自己的头像鸡蛋碰石头一般，发出咔嚓一声闷响，眼前金星一闪，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

　　“我发现了——”一日的研究即将结束的时候，洛安兴高采烈地一个箭步奔入实验室。冥思苦想了整整七个小时后，他终于得出了一个看似是正确结果的思路。
　　“发现了什么？”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这时洛安才发现，实验室中的人已经换了一拨。”那个……请问列昂诺夫在么？”尴尬地挠了挠头，他岔开话题。
　　“不在，不过他让我在这里等着。”研究员中走出一人。与列昂诺夫不同，这位研究员异常得年轻，洛安感觉似乎自己也要比他年长四五岁的样子。估计这位应该是列昂诺夫的学生。“您是洛先生，对吧？”年轻的研究员上前问道：“有什么思路，但说无妨。”
　　“好的，麻烦把加密的东西调出来。”洛安请求道。研究员向周围其他几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重新开启仪器，将主控制台的位置让给洛安。
　　“好的，其实很简单的。玄机就在你们给出的那一串数字里，啊，真是奇怪，你们居然没有发现——”洛安走到控制台前，将之前的一段序列输入电脑：“7111187776-163231-20451130，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整个序列分为三段：7111187776、163231和20451130，其中最后一个是最容易理解的，就是日期。”
　　“这个和我想得一样，继续。”年轻研究员两手交叉在胸前，示意洛安继续。
　　“然后我们来看第一段数字，这个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它是一本书。”
　　“等等，这个我们已经尝试过了。在阿基米德馆藏系统里并没有找到这样一本书。”有人提出异议。阿基米德馆藏系统，是目前世界通行的图书系统，里面保存了罗兰之夜后，人类残存的全部书籍与文件。
　　“没错，你们是一定找不到的。因为这个书籍编号，太古老了。”
　　“古老？那它是什么？”
　　“ISBN。”
　　在场有些人一脸茫然，有些若有所思，也有些恍然大悟。唯有年轻的研究员仍然面色淡然：“ISBN，嗯，国际标准书号，这也我想得差不太多。所以这是一本已经失落了的书籍。但是失落的书籍此时对我们的帮助，我想洛先生也应该清楚。”
　　“嗯，所以这里第二个数字串就派上用场了。”洛安飞快地在第二个数字串上做了一些改动。
　　“一本不知道名字的书，第十六章，第三节，231页。”随着他的修改，洛安听到身后，那名年轻的研究员默默地念叨着，他渐渐地感到这位看上去年纪轻轻的人，或许不一般。
　　修改完毕，洛安转过身来：“没错，但并不是一本不知道名字的书。几十年前，全世界的程序员都听过这本书的名字。这本书的名字，叫做算法导论。而这一章，这一节的内容，就叫做——”
　　“哈弗曼编码。”年轻的研究员与洛安异口同声地说出来。高手，洛安心里赞叹不已。这个时代居然还有这样的天才，果然科学院里，人才辈出。
　　“原来如此。”在场的人们还沉浸在疑惑或惊讶中的时候，年轻的研究员已经跑到了洛安身边的操纵台前，飞快地输入了几行代码，便写出了对应的解码程序。很快，有意义的文字便浮现出来。
　　看到有了结果，年轻的研究员转过头来，对着洛安，竖起了大拇指。两人相视一笑。他们都知道，在先进技术普及的今天，这些最基本的早期技术，在某些时候，反而是最最宝贵的遗产。


（四）

　　两小时后，解密内容分析完毕。然而在场的每个人却都无法轻松起来，因为，这份加密的信息，居然是一份重磅炸弹，还是核弹级别的重磅炸弹。
　　洛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完这一份记录的，他也不记得这份报告中究竟具体介绍了什么。环顾四周，所有的人的脸上，也都写着同样的沉重感。七小时前那位手指微微颤抖的研究员，此时整个肩膀都抽搐起来。
　　然而有一件事情，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了的——
　　新联邦，这个三百七十五万人聚居的北美保留地，在一场机器浩劫之后，不复存在。白头海雕，是全美洲曾经引以为傲的神圣之鸟。如今，这只鸟，从万里长空，一头栽下。正如先前的记录中，那倒塌的双塔，坠落在地，惊起千堆雪。
　　人类文明，再次失去了四分之一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