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两种职业是最悲剧，一种是警察，面对人类社会的悲剧；一种是医生，面对人类身体的悲剧，但是医生似乎更惨，有时需要面临双重的悲剧，既来自身体的损伤，又面对人性的丑恶，所以做医生需要强大到足以藐视全人类的内心。
我高考时下定决心不会报考这两类，做中学语文老师的父亲却顽固地说，“如果不做医生你就只能选择老师这一行，其它行业咱们家都没关系，没有就业保障。”那时就业真就要靠关系，我已经身陷校园生活十二年，以为高考就是出头之日，怎么还会去做老师被困死在校园里，一辈子跟坐牢有何区别？于是我算是权宜之计，选了医科中的麻醉专业，以这种方式获得了独立和自由。
我在综合医院的妇产科做麻醉师，已经有两年时间，算有些见识，晚上值班时，年轻的实习医生和小护士们总来找我闲聊打发空闲，不是分享零食，就是汇报今天妇产科接生了几个男孩和几个女孩，或者议论当天发生的奇闻异事。
刚刚一个实习医生打我眼前经过，向透明玻璃窗的值班室，探头探脑，我出来叫住她，问：“你又怎么啦？不在产室里，总往外跑干嘛？”
年轻的实习女医生，脸上露着为难神色，说：“刚来了一个年轻女的，自己一个人打车来的，空着两手什么也没带，脚上还穿着一双这么高的高跟鞋。来时羊水都破了，身上衣服全脏了，听说出租车司机还骂她缺德，她扔给人家一百块叫别找了，出租才开走。她就自己一个人，刚刚生了，才八个月早产，挺漂亮的姑娘，一看就知道是没结婚的那种，她还和医生说孩子她不要。”
正常生产是不需要我们麻醉师，所以我的工作比一般医生清闲，出于好奇我问：“那孩子怎么办？”
“今天产室里当班的是甄医生，她很有经验，一听那女的说话那种口气，就成心没抢救那个孩子。是一个男孩，虽说八个月早产，可是很周正，眉清目秀，出产道时受了压迫，呛了羊水，恐怕嘴里还堵塞有胎粪，脸憋通红，要是吸出嘴里的脏东西，拍打几下，可能就会哭出声来。”
实习的小医生毕竟年轻，还未习惯医院里的生来死往，言辞间对甄医生十分不满，对她缺乏同情心就就看不惯，我想，等她到了甄医生那么成熟有经验之后，或许也能处理好这种人情世故。
“就由它去了吗？”我明知结果，随口一问。
“那还能怎样？产妇现在躺在产室外面的床上，生产过程倒也没受太大罪，那女的已经缓过劲来，还跟推她出来的两个护士聊天，说她原来也是不想要这孩子，她朋友也给过她钱叫她去打胎，她是害怕痛，乱蹦乱跳也没掉下来，后来买了药回家吃，想要药流，可是也不知怎么搞的，反复两次吃药还没弄下来，她又不知道没打下来，她知道没打下来时也有五六个月了，没办法，只好随它去，平时该干嘛还干嘛，压根没管怀孕的事，反正也没想过要孩子。”小医生脸上表情纠结，嫌弃地问我：“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我不回答，又问她：“你干嘛出来？”
“她们在外面聊着天，我和甄医生在里面，甄医生叫我将死掉的婴儿和医用垃圾一起收拾掉，我不敢动那孩子，我估计根本就没死，于是就躲出来。正好那个女的请人帮忙，帮她在外面超市里买一套棉毛衫棉毛裤，来时穿的衣服早就脏了，她还让护士帮她脱下来的衣服一起扔到垃圾桶里，我就自告奋勇出来帮她买，吩咐两个护士进去收拾产房。”
看来实习的小医生已经学着拿捏医生的派头，指挥护士做事了。
“她生产时手里还攥着一叠钱，当时抽出两百给我，我说不用这么多，超市里只有简单内衣裤，就拿了一百出来了！”小医生向我示意一下手里拿着的一张钱，然后转身往外走。
我笑着说：“她的钱一定来得容易，就该拿了，不拿白不拿，你还替她跑腿呢。”
过了好一会，我正百无聊奈，自命清高的小医生又出来，主动进值班室，对我说：“那女的还真是个奇葩，她自己穿了棉毛衫和棉毛裤，起身就走了，连账都没去结，我刚刚去前面将出院小结递上去，反正进来时已经预存过住院费，又是顺产，可能还有多余呢！结账窗口的人也就不追究她了。”
“我就说她的钱来路不明，年纪轻轻，无人陪伴，恐怕不是良家女子，你还替她省钱呢。”
“你猜怎么着？我刚在外面看见那女的，就穿着一身棉毛衫棉毛裤，身材苗条的根本看不出刚生产过，光脚穿着一双拖鞋，走到医院外面伸手打了一辆出租，就这样走掉了！”小医生一脸难以置信，大大的眼睛望向玻璃窗外，怅然若失。
十一月的天气，外面的气温已经降低，虽未到冰冻天气，街头巷尾的凌晨两点，空旷黑暗，一张口就能呼出白茫茫一片的霜气，只有暗淡无神的路灯强忍着穿街过巷的寒风，和房屋的黑影一起并排站立，寂静不动。
听说小医生家境不错，是心地纯真善良的女孩，她望着玻璃窗外，惋惜或憎恨，无法理解社会上的另类人的生存。
这一次给实习的小医生留下浓重的心理阴影，很久都不敢去处理医用垃圾，她总会想到那一堆肮脏的各类垃圾里，还躺着一个因为不负责任而来到世间的小男婴，因为父母都是烂人，医生也都市侩，所以那个男婴就被扔进垃圾堆里，他有可能长成一个英俊的男人，现在却只能是一个死婴，“这太可怕了。”
小医生对我一番胡言乱语，说着一堆鬼话之后，我不以为然地安慰她说：“生孩子的那女的，又年轻，生活一定不简单，抽烟喝酒什么都乱来，没一点儿忌讳，成心不想要这个孩子，就那种人要了孩子也是祸害孩子，所以甄医生不施救就是积德行善，谁知道那种生活不检点的人，生下的孩子有没有其它看不见的毛病呢？”
我深深同情小医生的感受，所以我说医生是悲剧的职业，有时医院是济世救人，更多时候又是人间地狱，面对身体器官上的丑陋疾病，同时也目睹着各式各样的人性丑恶，就连妇产科这种极具喜感的地方，上演的也并非全是人间喜剧。
有人正在迎接新生宝宝，全家人充满喜悦地围在产房外面，孩子爸还手捧大束鲜花，激动不已，家属往产科医生手里塞着红包，并让楼下超市送来两大塑料筐的新鲜鸡蛋，送至护士长手里，请护士们一起分拿走，表示感谢。
实习的小医生提着分到的一塑料袋鸡蛋，并不觉高兴，百般感慨这些小生命的贵贱悬殊——仅仅区别于他们的父母对他们的态度，这幸运的小家伙有家人列队欢迎，就连接生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沾了光彩，对小东西高看几眼。
命运也识眉眼高低，有青眼，有白眼，男婴投胎进不负责任的女人肚中，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多大的恶孽吧？
小医生如果继续坚持完成实习任务，没有被吓破胆的话，会顺利成为一名合格的产科医生，未来她也会变成像甄医生那样成功的医生，到那时她大概已经学会冷眼看待这一切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