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的父亲，总是留恋家乡——深埋我祖父祖母的地方，父亲老了，他说也要埋在家乡的青山上，人变老是一场身体的悲剧，听着让人心酸。
我只在每年过春节和清明节，才会接上父亲一起开车回老家，过年是专程给大伯母拜年，清明节是为给祖上、爷奶和大伯上坟，顺道去看望大伯母。今天是中元节，大伯母过世二七的纪念日，两周前的8月14日凌晨2点，大伯母咽下在人世间最后一口气，告别了令她忧心与痛苦的老年生活。
大伯母是1933年生属鸡，终年82周岁，但家人都说寿龄83岁，民间土话说74、83是道坎，阎王不叫自己去。
大伯过世将近二十三个年头，大伯母在大伯过世之前一直是幸福的令人羡慕，她从未下过农田，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大伯一直宠爱着自己的妻子，直至一生勤劳能干的大伯突然罹患了胃癌，我们怀疑大伯的胃癌是因为他爱吃口碱大的面食，可是毫无根据，大伯母的幸福生活就从大伯死后戛然而止。一直依靠父母的独子离了婚，能干的儿媳妇走了，留下两个孩子由大伯母抚养长大，一直在镇上小有名气的五好家庭，日渐衰落，因为过于宠爱不成器的儿子，所以离了婚的儿子一直没能成为顶梁柱。
大伯母过世，我请假回去奔丧，小镇经历了撤乡并镇，许多年轻人都已经搬到城里，小镇萧条，许多村落消踪匿迹，青石板的街道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机动车跑过时的烟尘滚滚。
我只知道大伯母姓袁，娘家是本地的大家族，兄弟众多，大伯母去世时，她只剩下一个老兄弟，按古民风的丧葬仪式，一切都由这位上了年纪的老舅爷做主。在这里时间仿佛并没有过去很远，女人的名字不出现在任何公开场合，上账和写祭礼时都不能出现女人的名字。
大伯母死前是痛苦的，抱养的大姐，亲生的二姐与大哥，三个子女都已经抱了孙子，我大伯母是带过重孙辈的老人，按理讲应该是有福气的老人，可是她却死在痛苦里。
子女对父母的爱远不如从父母那里接收的爱那么多，尤其到了老年，大伯母总是担心儿子外出打工，她怎么办呢？她以前身体好时还不担心，现在身体不好就开始胡思乱想，大伯母是心思细密的人，今年春节时就忧心重重，精神大不如前，清明节再来看她时，她已经不认识我们，真是让人伤感。
更糟糕的是大约在她过世前一个多月，不太能行动自如的大伯母竟然跌断了腿，那时她住在二女婿家里，接下来儿女们并未商量治疗，而是请示她娘家的兄弟的意见，唯一存世的长辈——老舅爷就说：“治了还是要多受罪，算了，人老了，让她少受一些罪吧！”
然后大伯母没有得到救治，没有挂上消炎止痛的药水，在一直痛疼中死去，如果大伯父在世，如何舍得她受这样的苦，直到咽气她都是痛苦的，一直与她感情深厚的孙女儿，眼里含着泪说：“我奶奶是痛死的。”而孙女儿是嫁出去的姑娘，无权无能力决定奶奶的生死。
大伯母的子女都已经五、六十岁开外，大哥一直没有什么责任心，即便在家照顾大伯母时，也常贪玩不及时回家做饭，大伯母从去年才开始行动不便，自己不能做饭吃，她饿急了却等不到儿子回来做饭，就好不容易走到邻居家里，说好饿，一天都没吃饭了，叫邻居炒一碗饭给她吃。因为大伯母一直很担心没有饭吃，每次吃东西时就像怕下次没得吃，总是尽可能吃很多。
大伯母的葬礼很隆重，很风光，按照旧的风俗，在这一点上让人觉得，时光并没有改变，小镇还是那么纯朴，邻里关系是生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非常有人情味，整个葬礼过程都离不开邻居的帮忙，温馨和感动，抬棺材上山的八个壮汉，都是多年的邻居，义不容辞地用肩膀担起扁担。在过桥时停下向子侄要红包，在埋葬前向每个兜土的至亲收钱，在归家跨过火盆之后向进门人收取卖水钱，一切和几十年前甚至几百、上千年以前一样，就这样将一个老人体面地埋进土地里。
大伯母入土为安，与早年过世的大伯合葬在一处，过山风一阵阵吹过，这一生，她又开始幸福。
中元节的夜里，突然想到，以后过春节，就不用再回老家吧？因为大伯母不在人世，还给谁拜年呢？只有每年清明节，更添一座新坟要祭扫。
保佑我父母能健康长寿，感谢我哥哥很孝顺，一直照顾不能自理的母亲，感谢我们都有工作，有能力支付生活费。
保佑我婆婆身体健康！过世的公公一直被家人惦念，清明节时我老公还梦见我公公想要吃米线，就在烧冥钱时，也祭了一碗加了两个卤蛋的米线，家人不因为生死而离别，而是一直活在心中，是一场绵延不断的生命接力和时间旅行。
祝愿在中元节的夜里，每个逝去的人都有人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