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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独

  • 作者: 倪曼
  • 发表于: 2015-08-29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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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我生下女儿在家做月子,一位社区女医生时常上门来探望,这是她的工作。

 

负责上门的罗医生,中等个头,稍长脸形总是垮塌着,让人觉得她很不高兴。皮肤松驰,给人印象是瘦小扁平,没有像一般医生那般散发出干净的消毒药水气味,也不像一般女大夫注重保养、皮肤溜光水滑,罗医生的皮肤像她的本人一样无精打彩,死气沉沉,没有光泽,短发斑驳。

 

罗医生实际年纪不过四十五六岁,表情木讷,神态显得老气横秋,一开始我误以为是社区任用退休返聘的老医生,她一副全然应付了事的消极态度。

 

毎十天或半个月,罗医生都会来按门铃,按门铃的声音与众不同,她不急躁,两声门铃响动之间隔很长时间,让我无法确定是我家,还是对门人家的门铃。

 

她面无表情地做巡检,为我与宝宝检查身体也是敷衍了事,和邻里大妈的真诚热心无法相提并论,与居委会工作人员的服务态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简单不超过三两句问答,尽量少用字眼,像机械一样填写表格,与她的冷漠无情相比,我简直就是一个鼓噪的小蜜蜂,几乎像是我在逼迫她说话。

 

罗医生随身带着一杆秤,是那种手提式的简易木杆秤,下面用四条麻绳系住一只平平的铝制托盘,她用这杆简陋的秤,给孩子秤体重,整个过程令人很不愉快,像被轻视。

 

这种秤是乡下人进城卖菜常用的土秤,有的卖菜木杆秤的挂物一端是铁钩子,我深深怀疑,罗医生会用铁钩子直接将宝宝的前襟衣服钩住,然后提起来称重,不顾宝宝争扎哭叫。幸好她只有托盘与秤砣,如果是钩子与秤砣,配上她冷漠的表情简直就是某个恐怖片。我这样想像时,她已经机械地记录下来数据,简单告诉我是否正常,竟然没说婴儿体重数值,我追问之下,她才看一眼记录的数值,然后告诉我。

 

她不做任何多余动作,没有热情的解释,毋提安抚新生儿的母亲的忐忑不安。

 

罗医生从不愿意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我任何有关生育和养育孩子的点滴经验,她似苦大仇深,使我也不敢造次地去多加攀谈。

 

罗医生一次都没有伸手抱过孩子,都是我自己将孩子放在那杆托盘秤上,这让我觉得她和那杆简陋的秤一样冷酷无情,令人心生厌烦。

 

罗医生更没有对新生宝宝夸奖一番,哪怕仅是出于礼貌,一般人不都那样做的吗?她贵口难开,似乎不懂人情世故,让我觉得她不喜欢孩子,一脸厌恶,动作迟缓,反应迟钝,距人以千里之外。

 

怎么会有人讨厌这种新生儿这种可爱的小东西呢?罗医生像是和我活在不同的时空,她用一个冷漠的套子将自己完整地保留在套子中,与世隔绝,不许我们这些鲜活的生命靠近。

 

罗医生这样来过三次,我们才有了少许的交谈,是基于我对她上门来看我们主动表达感激。

 

 

 

社区医生一般是全科,不一定是专业妇产科,也可能不是儿科。那天,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又上门来应付这份苦差。

 

我主动问候几句话,又为她泡了一杯亲戚刚送来的六安新茶,罗医生才没能及时速战速决地跑掉,她表情先是一怔,不擅交往地停下脚步,勉强转身与我一起坐在阳台,一边晒太阳,一边品味茶香。

 

四月的阳光正好晒进阳台,暖洋洋的让人心情愉悦,新生儿特别乖巧可爱,吃饱了就睡觉,睡梦里还笑咪咪,阳光照着小东西的胎毛,散发着金色的光晕,衬托出这个世界更加恬静美好。

 

照耀新生儿摇蓝上的阳光,同样照在罗医生毫无血色的脸颊,瞬间柔和了她松驰无力的曲线,她两腮无肉,眼睛失神落魄,氤氲温湿的茶香中,透着一股落寞,和无言的忧伤。

 

我并非有意要去探听罗医生的隐私,她是长者,我天然就将她视为母亲一辈,对她尊敬并亲切,她落落寡欢,长久不与人说话的那种疏离隔阂,失意分明写在脸上,她隐藏的技巧过于笨拙,一眼就被我看穿。

 

我是个擅于倾听的那种人,走在路上极容易被人问路,所以她才会缓缓对我说起。

 

起因或许是我放肆地问她:“医生,您的孩子已经很大了吧?”

 

罗医生的眼睛停在那一刻,从失魂落魄中收集回来,很久才反应过来,将眼光黯淡地投向我,却穿透我看到莫名其妙的地方。

 

她用一种极平淡的语气,说了一番不着边际的话,最后迂回曲折地说道:“那时我还在湖北老家,在一个镇上的卫生所上班,那时医生很少,每天都非常忙。当时国家刚开始实行计划生育,原先不是妇产科的医生,也被叫到妇产科帮忙。”

 

“最初政策比现在要严格,农村人哪里肯听政策呀,都是靠暴力执行,农村人生孩子也多,好多人家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了女娃的人家一定要躲计划生育,政策不给生就躲到外面偷偷生,家也不敢回,生下了男娃才回家,不惜被罚款扒房子没收土地也一定要生出男孩,农村人的老思想也难怪人家。”

 

“有些妇女就躲出去,然后计生干部和村干部就整天带人出去抓人,抓到怀孕超生的妇女就直接押到卫生所,做人流。抓不到女的,就把丈夫抓来,让人给家里带话,孕妇不来做人流,丈夫就一直被关着,有时怀孕的老婆不来自首,就对丈夫进行结扎手术,家属哭天抢地整天闹哄哄。”

 

“有一个女人都怀孕八个月,还被抓住了,带了过来。这种事情我们也不愿意做,真是缺德呀!都那么大了,造孽呀!”罗医生说得语气平缓,毫不动容,与她所说的可怕内容一点都不相符。

 

“计生干部把她推进来,他们就出去了,我们几个医生护士在做麻醉准备,当时我们后门就半开着,那个女人很蠢,就躺在那里,也不知道逃跑,可能被吓傻了吧,我们也不能明说让她赶紧跑,外面计生干部都在呢,那时候要敢公开反对政策是要被关起来坐牢的。”

 

她本该痛不欲生,却只是有些失望:“当时如果她要逃跑,也就跑掉了,我们根本就不会去追。再躲几天,就能把孩子顺利生下来。”

 

罗医生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一口我为她准备的茶水,她如同走了很远的路,十分口渴,却本能地克制着不大口喝水,像是总在沙漠里行走的人,知道路途遥远。前几次她来,都是任由茶放在那里,不喝一口就结束工作,迅速离开我家。

 

难怪我一直觉得她干瘪,因为她很缺水,却麻木不去为身体解渴。

 

罗医生将目光移开我的脸,没有悲戚,接着往下说:“八个月引产,硬是打引产针,生下来的孩子都是活的,果然是个男娃,拍两下屁股就能呱呱地哭,却都没哭出声来,嘴里含满羊水,被人扔到旁边的水盆里,淹死了。那个妇女还在麻醉中,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回事。”

 

罗医生垂着头,像演说别人的伤心往事,“是别人扔的,我们也是被逼着做的手术,那时候这种事情太多了,都很麻木,要不强制,计划政策根本就推行不下去,人口还要更多。”

 

罗医生有些压抑的后悔,痛苦地重复:“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呀!”

 

她没有流露太久的伤心,极端克制,突然她就以这种语气,戛然而止,结束对沉痛往事的叙述,而是面无表情地瞅我一眼,眼神无光,说:“可能那时这种事做多了,报应了。”

 

她又想替自己辩解:“要报应也该报应在推行政策的人身上,还有抓人来的村干部,我们这些人只是听命行事的,上面的命令不得不做,手术室外面就坐着计生干部监视着。”

 

辨解那般无力,宛如忏悔词,她说:“结果,我女儿十六岁时,被车撞死了。”

 

她都没再看我一眼,平静到没有起伏地说:“我想这是报应。”

 

我愣在当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苦水从胃里冒出来,停在口腔里,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却像要泪如涌泉。

 

她也许明白我的苦衷,有些不好意思,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一些年头了,她说:“我现在不去医院工作了,就在社区,再过两年,到50岁就提前退休。”

 

她可能想说,没有孩子,赚那些钱有什么用呢?但她表达不好。

 

她丈夫是部队的干部,我不知道她女儿是在老家时没的,还是她随军来南京之后出的意外。总之,这一辈子,这个伤口再也无法愈合。

 

罗医生装作很平淡,表情木然,也没有喋喋不休,却比祥林嫂更让人伤心,她的孩子死了,她却只能深深的自责,没有责怪任何人。

 

我终于明白,她给我的感觉了,那是一种了无生趣,没有希望,浑身上下传达的一种暮气沉沉,纵然是春四月却如同寒冬腊月,阴气重,阳气少。

 

从她身上,我能感觉到,罗医生的丈夫也一定每天生活在这种死寂之中,心灵的痛苦和肉体的麻木,一起埋葬了三口之家。孩子在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还未及像鲜花一样盛放,一刹那殒落凋谢,将家庭所有的朝气都带走,留在人间的父母就像是活着、行走着的祭品,她的母亲,不停地在自责之中惩罚自己。

 

再没有比这种无声的悲伤,更堵人胸口,无法伸发。

 

罗医生的女儿,可能跟我的年纪差不多,让她从事探访母婴的工作,而她的独生女儿早亡,真是很残忍,我不知道这工作是谁分配的,但是罗医生隐忍着,在内心忏悔与惩罚自己,她把自己当作最大的仇人,有种感觉,觉得她就是关在心里监狱里,没有出狱的一天。

 

让她来探视产妇和新生宝宝,就像是一种惩罚,轮回报应,自残的一种苦苦折磨,我觉得自己的幸福对她也是一种残忍。

 

罗医生低眉顺眼,承受着属于她的痛苦,如果我不问,她毫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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