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好好地活

　　七年前，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的他安详地阖上了双眼。临终前，他拉着最小的女儿的手，无力地蠕动着双唇，吐出含混不清的字音，似是在嘱咐着什么。他最小的女儿将耳朵凑近了他的嘴巴，却只听见一个浑浊的“活”字。
　　七年后，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天穹照进医院的走廊时，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穿透了苍穹。已经等候在外面多时的家属“蹭”地站起身，纷纷涌向了手术室门口。那是他的曾外孙出生了。
　　灰蒙蒙的天空，沉寂的地平线，一切都还未苏醒，绵绵的细雨已悄无声息地降落。潮湿的路面，压抑到令人窒息的空气，宽阔的马路上已有三三两两地车辆在行驶。2015年4月5日，微风，小雨，清明时节。
　　厚实的云层挡住了初升的旭日，云层压得很低，给人一种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错觉。群山四周雾气萦绕，模糊了远山的轮廓。细密的雨丝牛毛般落下来，打湿了路边的黄泥，打弯了刚抽芽的小草，也在早起出门的行人的发上留下了湿漉漉的水珠。清晨七时整，天仍未大亮，高低不平的路面上积聚了小小的水坑。雨水从高处汇集成涓涓细流，沿着地势蜿蜒而又缓慢地往下流去，仿佛要猝不及防地流进人的心里。马路上越来越多的车辆在疾行，如一道道闪电，“嗖”地消失在视线尽头，只余下一条条浅浅的水痕，不断地被车流重叠、掩埋、覆盖，延伸出无数细小的脉络，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像是一个巨大的蚕蛹抽出无数根结实的蚕丝逐渐束缚灵魂，让人无法挣扎，也无法逃脱。许是清明放假，同学们都回家扫墓的缘故，校园里很安静。这是4月5日，杭州清明节的早晨。
　　2015年的清明，因为一些原因，我没有回家，第一次没能给外公扫墓。和往年的清明一样，今年的清明时节依然是细雨纷纷。
　　自打我记事起，几乎每一年的清明都恰逢下雨，可能是巧合，亦或是，只有雨才能让人们宣泄内心深处已经结痂却依旧疼痛的苦楚。这是一个打不破的魔咒，似乎连上苍都知道每年的4月5日是一个悲伤的日子，是活着的人悼念已逝亲人的日子，是刻骨铭心的伤痕再一次被血淋淋地揭开的日子。这冰冷的雨水是老天在流泪，是亲人们在流泪，是心在流泪。
　　不知是第几次想集中精神看书却失败之后，我的耐心终于告罄。放下手中的书，起身，拉开座椅，走向阳台。心头乱糟糟的，像笼罩了一团阴云，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窗外的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细密的雨丝编织成一道道透明的帘幕，在天地间覆上了层层薄纱，迷离得看不真切。隐约间，我似乎看到了外公的容貌，他好像笑着。
　　微微凹陷的眼眶，高高的颧骨，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的双手。外公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前额上深深的褶皱，不需要笑就分外明显。记得小时候外公抱着我，我最喜欢伸手去触摸他额上的皱纹。摸完后，便会像捡了便宜似的傻乐。妈妈问我笑什么，我不说话依旧抿着嘴笑。
　　外公的嗓门很大。妈妈告诉我，在她小时候，家里人都不敢惹外公生气。外公生起气来，板着脸，一言不发，如京剧里愤怒的张飞，很是吓人。也许因为我是孙辈里唯一的女孩儿，外公格外得宠我，是以我从未见过外公生气的模样。在我的记忆里，外公是慈祥和蔼的。
　　外公家在大山里，和我家隔了很远的距离，需要转几辆车才能到市区。山里环境好，空气清新，风景优美，适合各种植物和农作物的生长。外公家的后山有一片青葱的竹林，每逢仲夏就会有无数的竹笋争先恐后地出土。这时外公就会挑着装满竹笋的篓筐，辗转换乘好几辆车来到我家，给我们送来新鲜的竹笋。由于年轻时候的劳动，外公的身体不是很好。妈妈总是叮咛外公大热天不要出门，但外公脾气执拗，经常是山里什么作物成熟了，就挑来给我们尝鲜。每当看到外公佝偻着身躯，大汗淋漓地站在我家门前时，妈妈的眼眶总会不自觉地发红。一直到现在，妈妈还常常念叨着外公去得早，没来得及享儿女福。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语气里满是自责和伤心。那时我还小，不懂为什么。如今长大了，也就明白了。这是为人子女内心的愧疚，为人父母心甘情愿的付出啊。
　　耳畔传来“哗哗”的水流声，是室友在洗手。回忆被打断，我依然站在窗前，沉默着。恍惚中，外公的轮廓渐渐淡褪，消失在雨幕中，似乎从来不曾出现。大概，是我看错了吧。外公一直是个严肃的老人，不爱笑。偶尔看到调皮的我才会露出罕见的笑容，但也仅仅是微扬嘴角，不仔细看就很难发现。也许，外公没笑；也许，外公是笑了。
　　透过层层氤氲的雾气，我仿佛看到了墓碑前一束束耀眼的鹅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那是一朵朵小雏菊，是4月5日阴暗的人世间唯一明媚的颜色，是慰藉，是希望，是爱。
　　未来，我们会经历更多的离殇，会眼睁睁地看着更多的亲人与我们阴阳相隔却无能为力。我似乎明白了七年前外公想要告诉我们的那句话：“不管以后如何，你们都要好好地活。”世界这么大，这么美好，我没来得及看的，你们替我好好地看着。
　　每一次的生离死别都是痛苦的，我们能做的就是替逝去的亲人好好地活，替自己好好地活。让长眠地下的亲人安息，让还在人世的亲人现世安稳，幸福美满。
　　我们要努力地，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