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觅涯网!让我们泛一页扁舟,文海觅涯!

那人,那狗,那山

  • 作者: 格格布入
  • 发表于: 2015-05-23 11:34
  • 字数:3126
  • 人气:1570
  • 评论:0
  • 收藏:0
  • 点赞:0
  • 分享:

  我并未老去,至少我浑身上下的细胞仍旧像初升的太阳那般肆无忌惮地朝气蓬勃着。我又时常感到自己似乎已然老去,因为我总能瞥见“过去”那欲走还留的身影。


  在额头上,在眉宇间,在指缝里,也在我每日上下班等车时路边扬起的尘土中,“过去”这个被时光一点点吞没的身影不时向我抛来眷念的眼神,而我也不止一次期望再度牵起它的手,回味它的温度。


  我之于“过去”,就像一个贪玩误了回家时刻的小孩。但我知道,它就在原地,等我前去认领。

  当我走近“过去”时,我最先触碰到的是乡下老家那间白墙黑瓦的老房子,江南水乡的典型韵味,只是年岁太过老旧,连墙上的裂缝大概也和我一般年纪了。


  走上台阶,推开那扇年久失修、拖着怪调的木门,阿婆原来仍坐在前厅侧面的椅子上,佝着身子择着刚从地里摘来的菜。放学回来的我常常选择从后门溜回家,蹑手蹑脚地绕到阿婆身后,玩兴大发地一把蒙住她的眼睛,学着大人的腔调粗声粗气地说话:猜猜我是谁?然后又抛出一个课堂上刚学的知识让阿婆回答。这时候她会停下手里的活,脱口而出我的小名,可对我的问题却支支吾吾半天也支吾不出一个所以来。


  如是数次后,我便得意地向母亲炫耀。她听后笑着推了推我的脑门,阿婆呀是故意让你的!你阿婆可是知青,读的书比你多多了,你这些小学生的问题哪里难得倒她!


  我的知青阿婆,确实不少问题都难不倒她。尤其同阿公有关的,她更是信手拈来。


  阿公在花甲之年犯了让全家人都措手不及的痴呆,到最后索性只认阿婆一人。当全家人为此都愁云惨淡时,阿婆却拍着阿公的手一脸乐观,也好,以后你这个傻老头真就只属于我咯!


  但这种乐观并不总陪着阿婆。譬如当阿公趁她午睡解掉阿婆为了防止他走丢而绑在两人手上的红绳不知去向时,当她翻了个身发现身旁空荡荡时,当她发疯似的把家附近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却仍未找到阿公时,阿婆眼里的惊慌就像漫天疯长的野草般蔓延开来,并一点一点长成了绝望。


  阿婆像一尊雕塑僵化在门口的台阶上。父亲领人仍在四处找寻,母亲和我陪在她身边。那是我头一回见到阿婆这样呆滞的神情,仿佛全部的魂魄都被抽掉一般。


  老黑狂吠着奔向阿婆,摇头晃尾巴地吐着似乎只有阿婆能听懂的话语,而她仿佛也确实听懂了,面上神色一亮,起身跟着老黑踉跄地跑了出去。母亲也赶紧拉着我跟在阿婆身后。


  在距离我们住的村子有不少路程的一块番薯地旁,老黑停了下来。


  借着那晚不错的月光,我们看到地里围了五六人,他们的声音在乡下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老人家,这些番薯就当我送你啦!你告诉我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成吗?这是一个男人哭笑不得的声音。


  不等地里其余的人继续出声,我的阿婆已经以她黄土埋半截的高龄冲过去,扒开人堆挤了进去。一种相守四十余载的默契让她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老头子就在这个人堆里。


  阿婆是对的,当她拨开那五六个人影时,她看到我的阿公,佝着身子坐在番薯地里,怀里揣了两个个头不小的番薯,就像孩子揣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一般,生怕被别人抢了去。看到阿婆,他眼里的警觉全部褪去,笑嘻嘻地把怀里的番薯塞到阿婆手里,给你挖的,吃……快吃!别让他们……抢去了!他指指旁边的五六个人。


  阿婆看着手上的番薯,这曾是那段艰苦岁月里的奢侈品。那年月,当阿婆把又香又软的番薯端到饥肠辘辘的丈夫和孩子们面前时,吃上一口该是怎样的满足啊!吃前阿公会先递给阿婆,她摆摆手,我吃过了。说着便是一个长长的饱嗝。如是几次后,阿公和父亲及两个叔叔姑姑就心安理得地自顾自吃起来。直到阿公发现夜里醒来常常见不到阿婆,有一回他听到楼下厨房里有响声,便猫着身子下到一楼。在楼梯口,他看到他的妻子拿着舀水的勺从水缸里舀水往肚子里灌,饥渴难耐般的迫不及待。灌了几勺后,她拍拍自己已经凹陷的小腹,从小腹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叫唤。


  这声音阿公太熟悉了,这年月走哪都能听到它。他只是不能接受,他的妻子谎称吃饱,却在这里喝水填肚子!他捂住嘴,不敢哭出声来。在阿婆回屋前他快速躺回床上,他红着眼眶给自己下了道命令,再也不能让自己妻子挨饿!


  阿公做到了,后面的年月随着日子越来越有起色,阿婆没再挨饿,一家人都没再挨饿。番薯也变得没那么稀奇珍贵了……


  快吃啊!阿公一脸期待地催促阿婆。


  她吸了吸鼻子,拿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边拍去他衣服上的泥土,边笑着说,你个傻老头子哟,你让我吃生的,想崩坏我的牙咯。



  在阿公犯病前,老黑来我们家已经有段时间了。老黑是阿公去镇上菜场卖菜的路上捡回来的,刚来时和所有的流浪狗一样,又瘦又蔫。过了不到一个月,它就壮得跟小牛犊似的,整日撒欢地在村里上蹿下跳。


  我小时候并不喜欢老黑,我总嫌它长得难看,它也确实真难看。我纳闷阿公阿婆却总把它当个宝似的。


  因为不喜欢,就越看越不顺眼。我私下对老黑做过不少恶作剧。譬如在阿婆喂它的饭菜里加盐,又譬如往阿公给它搭的窝里倒水。阿婆总无奈地叮嘱我,别老欺负它。


  最后我索性把家里的门都锁上,让老黑只能在外边又叫又跳干着急。看你怎么进来!我在心里窃喜。然后就趁它不注意从后门溜出去玩。


  这时正赶上暑假,父母在县城上班,阿公阿婆又去了镇上要到天黑才回来。山中无老虎,让我这只猴子称了王。我在村里疯了一天,眼瞅着家里大人就快回来了,我才收了心打算回家。可还没到家门口,我就摊上事儿了。


  村里那条几乎人见人怕的疯狗不知几时盯上了我。我呆在原地,愣了几秒后便“哇”得大哭起来。眼见它边咆哮边逼近我,我本能地撒腿就往回跑。这一跑,它愈加紧追不舍,况且我的两条腿怎么可能跑得过它四条腿?我感到它的气息就在我的耳畔,滚烫滚烫的。忽然我听到它一声凄惨的叫唤,气息也离我一下远了不少。又跑了一段,我才回过头去。我看到一整天都只能在家门口徘徊的老黑正和它扭打在一起。


  老黑自然打不过它,后来是闻讯赶来的父亲等人拿铁锹木棍把它给吓跑的。那回老黑伤得很重,被咬得半条命都近乎没了。

我蹲在老黑的窝边,看着只能躺在里面养伤的老黑头一回体会到愧疚。我摸着它因受伤而毫无光泽的毛,郑重地向它保证,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阿公犯病后老黑不能再整日优哉游哉地撒欢了,它多了一个职责,寸步不离地看着阿公。尤其那次走丢后,阿婆牵着阿公,阿公牵着老黑,这几乎成了定格在我儿时的长久的一副画面。


  在阿公情况有所好转的那阵子,阿婆会在早饭后挽着阿公在村子里散步。老黑则耷拉着脑袋跟在他们后边。


  在我老家这个有着“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我们这个村子就像从群山中意外生长出来一般。走着走着仿佛又走回了山里。


  有时走累了,阿婆就扶着阿公在平坦的地方坐下,拿手帕擦去他额上冒的汗。然后看着面前的大山问他,你记得不,我头一回不敢走山路,就是你一路拉着我下山的。


  阿公没回应,阿婆靠在他肩上。眼前的大山仍是她刚来时的大山。


  阿婆刚来这里时,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城里姑娘,头一次走雨后的山路就让她倍感艰难。走一步滑两步不说,原本还算干净的鞋子裤腿上沾满又湿又粘的泥巴,显得狼狈不堪。这时候还是壮小伙的阿公就充当了“救星”的角色,他主动提议让阿婆拉着他的衣角,由他带着她下山。阿婆那会儿大概也顾不上大姑娘的矜持了,就一路死死抓住阿公的衣角下山。她没想到的是,这一抓就是一辈子。


  阿婆在回忆里走了一遭,身旁的阿公依旧面无表情。偶尔他的嘴角会抽动一下,发出吃吃的笑声,或许阿公也在属于他们的回忆里逛了一回?


  阿婆握住阿公枯瘦的手指,力道一点点加大。可握得再紧,终有不得不放开的那天。

阿公睡在了山里。在梦里,他会不会又见到头一回被他牵着下山的阿婆?


  初二那年我随着父母搬去了县城。老家的房子里,只剩同样老态龙钟的老黑仍守着阿公阿婆的气息。


  暑假回去,我牵着老黑去山上,在距离阿公睡着的地方不远处,老黑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路旁。



  后来我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有时会看到年轻的阿公牵着更年轻的阿婆走在老家的山路上,老黑围在他们身旁,一路欢呼雀跃……

  • 收藏

  • 点赞

  • 分享

  • 打赏

粉丝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