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办公室浸在灰黑色的夜幕之中，老杨伏在案前，一只黑色的钢笔在纸面飞速划动。老杨是我的数学老师，从解析几何到立体几何，从概率到导数，无所不能。一片“沙沙”声中，正对着头顶的日光灯管忽然不安地闪动起来，东面窗户不合时宜地刮进一阵冷风，煽动着潜伏在空气里的躁动。右手边的考卷“哗啦”一下飞向空中，这时空间被离析成无数小点，剥离的时间从无数
重叠的宇宙平面掉落。飞扬的试卷仍旧维持着弯曲的姿态停滞在右上方，在逐渐转为暗红色的灯光下板着一张惨白的面孔。
老杨的银边眼睛闪过一道白光，手中的钢笔一顿，一个突兀的墨点，在纸上晕开。愈发昏暗的灯管夹杂着试卷翻转的“哗啦”声开始无休止地“呜呜”鸣叫起来。“砰”白色的火光在每个文字间炸开，星星点点的火花从上方落下。老杨刚站起身，周围的场景便迅速崩塌，墙壁变成无数暗绿色的数字剥落在地。数字消失，数字显现。一个全新的场景在短短数秒内转化完成，而新的“办公室”的天花板上一头蓄势待发的狮子正转动着它血红的眼珠环视周围。“哼。”老杨轻笑的瞬间，不知哪窜出几支长箭“嗖嗖”地穿透了野兽的身体，没有过多的挣扎，机械的嗡鸣声便从它的充血的眼睛蔓延至全身。狮子所反射的暗黄色的色块开始渐渐模糊，转眼间就像坏掉的程序一样，在雪花屏的吱吱声中消失不见。而它存在过的地方，缓缓落下一把复古的铜制钥匙。老杨走上前去，手触到钥匙的那一刹那，他的身体也如程序设定般消失。
“老……老师！”我站在门口，对于刚刚目睹的非逻辑性事件不知该有怎样的反应，“啊，那个……老师，其实我是来补交数学作业的。”正当我面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欲哭无泪时，走廊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喂，你怎么在这里？”我回过头，突然觉得刚才看见老师像古罗马角斗士一样猎杀了一头野兽根本不算什么，这简直就是生活中很常见的了嘛！因为现在，我自己正站在走廊上向我打着招呼。
“你怎么到这来了？”她走近两步，我这才发现她右手和之前的野兽一样像坏掉的程序般闪动。“嗯？”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没关系，刚重启的时候都会这样，老毛病了。”“重启？”“嗯，拜你所赐，这已经是我第7562次程序重启了。也就是说，在这之前，我已经死了7562次。”她看过来，和我一样的长相以及惯用的埋怨神情。“这都是什么东西？”我完全混乱了，面前的这个自己不紧不慢地解释起来：“这里是冥海，与你存在的世界所相对的平行宇宙。这也许是你的梦境，但也不完全是，梦境只是将两个宇宙联系起来的桥梁，保持两个世界的平衡。你这种状况，简单的来说，叫穿越。”
“穿……穿越！”我嚎起来，“那我该怎么回去啊！”“不知道。”“喂！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冷漠无情地说出这句话啊！”这下糟了，一个和自己一样棘手的家伙，不，应该说就是自己。
“我只知道你在那个世界所掌握的知识就是我在这里的能力，你掌握的越多，我能力就越强，能应付的情况也就越多。”“怪不得老杨这么强！”“但是啊……”她走近两步，甩了甩刚恢复正常的右手，抡起来就给了我一拳。“你干嘛！”“知道我为什么会死这么多次吗？”她抬起眼，歪了歪脑袋，“就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掌握什么东西啊！”“这……”我无力反驳，只好捂了脸嘟囔：“那也别打脸啊！”
一丝阴冷的风从背后拂过她的头发。大脑里的最后一个影像是她深吸一口气的恐惧神色，下一秒反应过来时已被她拉着在走廊上狂奔。“干什么？”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转过头，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漫天盖来。走廊的上方不断冒出大大小小的圆锥射向地面，锋利的尖端刺进坚固的大理石地面，一道道裂缝向四周蔓延开来，一幢教学楼充斥着瓦砾间的摩擦声。“怎么办！”我朝她大喊。“不知道！没有办法！因为你没有任何有关这方面的能力！”她努力维持着自身高速的运动，躲避着袭击。
我忽然想起自己做数学题目时得过且过的态度，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愧疚。“别管我！”
“说什么傻话！”她一把拉过我，眼里透着我不曾有的坚决，“你就是我啊！”话音落下时，我和她已从3米多高的教学楼一跃而下，完美的自由落体。
急速的风从我的耳边刮过。“你就是我啊！”震荡在每个神经元里坚定语调。是什么时候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自己，坚强不逃避？又是什么时候不见了，那个积极的，充满希望的自己？
眼角渗出的液体晕开阳光下的最后一个六边形金色光斑，我下意识地抓紧了她的手。
我就是你。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颅中天地，谓之冥海。
急速的风撕扯着我仅存的最后一丝意识，风间的另一个自己，冷漠的神情，有条不紊地轻念：“万物运转，落叶归根，思想的曙光托起腐坏的肉体。”没有想象中的冲击力和痛苦，刚轻轻着地，就被她拉着冲向另一幢教学楼。
本来还可以做得更好的。”她在前面不满地嘟哝着，“什么？”我大口喘着气，没办法思考。“我说……”她停住脚步，转过头来，黑色的发间一张梨花带泪的脸，“我说为什么你不能做得更好！明明可以的……明明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别人也好，再努力一点，再认真一点……为什么你会是这样的人？”她的尾音被哽咽的抽泣声浸湿。
周围的世界在迅速的崩塌，蓝色的天空融成浓浓的浆从另一边滴落，脚下的地大幅度的颤抖起来，“轰”一声无端地断成好几节。沙砾间摩擦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吱吱声，周遭的温度也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升高。但是这一切都已不重要，因为另一个自己正站在这崩坏的世界里，用含泪的眼神质问我：为什么你会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我会是这样的人？我也问我自己。不想再这样了，不想再要那个什么都不去争取，妄图坐享其成又轻易言弃的自己，至少这样的心情我和你是一样的。我犹豫了半秒，然后牵起她的手，用前所未有的坚定目光看着她，“这个世界平衡被破坏了。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去创造新的平衡？”她愣了愣，抬起头来，带笑的眼泪洒在我的手上，冰凉的触感——是钥匙。触碰到钥匙的那一刹那，我感到自己身体在不断下沉，下一秒的世界里便只剩下黑暗。但那个世界送给我的最后一缕光映亮了我的面庞，和她一样的微笑。
我怎么忘了？这世上最难攻克的难题，就是自己。
夜凉如水，我从梦中醒来，屋内依旧黑漆漆一片。我默默翻了个身，安心等待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