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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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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 2015-04-23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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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古城最有钱的人家是周家和武家,他们两家在古城有着很多田地,这都是祖上的产业。因着这土地上的好麦子,古城的地比金子贵了许多,这地让他们两家攒了不少的钱财。周家的老太爷早就没了,主持周家的是周老二。周老二是周家的次子,周家的老大在老太爷走的时候也没有的踪影,古城人说是周老二害死了他哥哥。古城人都不知道周老二的名讳,当然他也不屑于别人知道。和周家比起来武家人就简单的多了,武家主事的是武老太爷,老太爷的儿子武嘉义也成了家。这武家人和周老二很是不同,可能是武家多是读书人的缘故吧,他们要比周家开明且通人情,在这古城倒是积攒了不少的名声。


  古城最好的莫过于这麦子了,从古至今,安县的麦客多在这里混生活。古城人也会拿起镰,不过这只是给武家和周家做短工的活计。当这城里还有地主的时候,古城人远远没有现在活得潇洒,租着地主的土地,租金自然是少不了的。租了周老二的地,日子更不好过,幸得古城还有仁义的武家,武家便很好说话,不逼不抢,佃户一年下来估摸着还能留点这古城的好麦。只是可惜了这武老爷子,一个好好的人偏偏给要了命。


  因着古城西面那一条大河的缘故,古城便成了这安县最大的乡镇。这古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从这条河来看,古城就是在河水冲刷留下的泥沙里建的城,也该有些历史了。这里虽然地处西北,但是由于这古城的存在,这附近倒也是聚集了不少村落,在安县这片荒凉而偏僻的黄土地上,这里倒好似天堂一般,引了不少人出入古城。


  镇子的西边,那条大河就像一把利剑插进了古城。这条河常年有水,尤其是在夏天雨季来临的时候,河水暴涨,河面变宽,河水不断冲涮两边的河岸。常年下来,这古城的西面,临河的这一大块地方河床变得越来越宽,就像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大肚子河的名字也就这么来了。


  要进古城就不得不过镇子西边的河,这河水虽然比不得南方的江河,但在这西北,尤其是缺水的安县,这应该算得上是大河了。在这片土地上,少有人见过什么大河,因此这河便一直是古城人眼中的大河。


  古城每天都有集市,周边的乡民过了大肚子河,到古城里赶集,甚至就连远在北面的黄家镇的乡民也会出现在古城。古城是安县最大的集市,古城有东西向和南北向两条巷子。东西向的临河街,南北向的便是古街了,这古街有好些历史了,在东西和南北相交的地方是古城的十字。古城的十字上尽是一些摆摊的,十字上没有门面,许多的商贩都会在古城的十字上摆上摊,在集市上叫买。乡里人很容易在这里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古城也就愈发的热闹了。


  古城亏得有这一条河,这河灌溉了古城的麦子,那些看老天颜色的地方是比不了的,于是古城老是招人羡慕。前清的时候,每逢西北战事告急,后方粮草跟不上的时候,安县县衙便从古城征了粮,算是解了军队的一时之忧。政府军征粮,也会跑到这古城,这粮当然得武家和周家提供,有时候他们还得派人运量粮。虽说两家人不情愿,却也没有办法敌过人家的枪杆子。


  这河渐渐地被古城人视做了神灵,每年春分古城人都要祭祀大肚子河,这祭祀不分晴雨,总要按着时辰举办。祭祀的事情是由武家主持的,武老太爷对这事情很是在行,不过这事情是缺不了阴阳先生的。礼仪的事情是老太爷负责的,该买那些祭品,用哪种焚香老太爷会差人办理妥当。时间和地点该阴阳先生说了算,嘴里念什么词也是他们的事,别人参与不得。祭祀地点大都在古城外面,逢着祭祀,古城人都会跑到大肚子河边观看这仪式,在古城祭祀可要比春节热闹得多。祭祀会在当天结束,晚些时候古城的戏班子就在这古城上唱开了,戏唱给河神听得,演员们自然相当卖力。古城的孩子更是欢喜这祭祀,趁着这个时候,在爹娘那里索些零钱,跑到古城的店铺里买点小玩意,邀着伙伴们一起玩耍,这当是他们最大的乐趣了。


  古城的人都说河神灵验,古城好些年倒也是风调雨顺,人们便愈发地信这河神了,祭祀的规模也慢慢变大了。于是,这祖宗传下来的传统就一代代地传了下来。后来的时候,这东西算是旧的东西,古城的祭祀就这样消失了。聪明的人打起了这传统的注意,招呼些人说是复原老传统,借着这样的名义倒是赚了不少钱,当然这是更后的事情了。


  武家和周家的有着古城最多的土地,他们只是将一部分租了出去,那些好地他们自己种着,家里多几个长工,种麦的事情倒没有什么好担心的,麦子熟的时候找些外乡的麦客,也没有什么麻烦。外乡的麦客好说话,吃得了苦,两家人到了时节便在这古城十字寻找那外乡的麦客。古城的田多,这是麦客们都知道的,在古城割麦他们也能赚不少钱,这是麦客们所喜欢的,因而古城就成了麦客讨生活的最好去处了。坐了渡船进了城,麦客们都能在古城寻到好买卖,一连几天他们都把汗水洒在了古城的土地上了。





 二


  大肚子河上是没有桥的,进城需要凭着船家的渡船,在这西北该算是一件奇怪的事了。古城的街市是片土地上最热闹的地方了,少座桥实在是过意不去。想来是古城的人为了渡船人的营生,方便来往的过客,便没有架桥,这是外乡人的看法,也实在是没有什么依据。


  古城有好麦子,这多少是这大肚子河的恩赐。古城的麦子是靠这条河运出去的,古城渡口有一个小的码头,码头那里有几条稍大一点的船,其余的都是一些小船。小船是载客用的,出进古城的人都要坐着小船才能过河。码头的那几艘大船是不载客的,这船是周家和武家的产业,他们两家在麦子靠这船运出古城。古城的麦子在安县很有名气,所以周家和武家除了存点余粮,其他的粮食都卖了出去,他们靠着卖粮积攒了不少钱财。


  前清的时候县衙就想在这里架桥,满人皇帝被赶出了紫荆城,这事情就搁置了下来,谁也没有再提起,后来这事渐渐地就被古城人遗忘了。于是,这古城便一直没有架桥。后来镇政府想要揽下了这活,可是镇政府拿不出钱来,眼看着这事情又要难产,有人提议让周家和武家出资,或许还有些出路。


  周家和武家出资建桥的事情很快便在古城传了个遍,其实周家和武家都没有得这消息。镇政府放出这消息的用意自然是很清楚的了,消息在古城飘了几日,他们们便开始去游说周老二和武老太爷。


  周家是古城的大财主,可是想让周老二出资就好比从公鸡身上拔毛,简直是难于上青天,周老二的吝啬在古城不是什么秘密。就算是在周家做工的人,周老二也分得很仔细,外人便是外人,只能给外人的待遇。出于这样的原因,古城人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因而没人敢去周老二那里说建桥的事情,谁也不想招惹这样的主。于是政府便派人去了武家,毕竟武老爷好说话一点。

武老太爷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他的儿子武嘉义也早早地成了家,长子顺德也快十五岁了,小儿子承德还小,约摸着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即使是这样,老太爷还是武家的家长,里里外外都得听老太爷的吩咐,武嘉义在这个家里做不了主。


  武老太爷是前清的秀才,读了不少的书,也藏了许多的书。老太爷的书全在武家的院子里的阁楼上,老太爷死后,这阁楼也就被锁了起来。三娃听老爷说,宅子里的阁楼里尽是些宋本,明本,三娃不懂什么是宋,也不知道什么是明,可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老太爷的宝贝。三娃是老太爷死后才进的武家,他自然也就没有机会进这阁楼。


  武老太爷是个儒雅的文人,待乡人也算不错,在古城倒是名望颇高,这自然是周老二比不上的,于是劝捐的人就找上了老太爷。


  “老太爷,古城建桥的消息想必您是知道了。只是政府迫于财力压力,只得央您想个法子。”游说的说得很是委婉。


  “古城里吵嚷着得事情,我也早听闻了。”古城的事情没有老太爷不知道的。


  “大肚子河上是该有座桥了,政府倒是很愿意促成这件事情,只是这需要不少花销,所以这事情就只好搁置了。”游说的说出了其中的缘由。


  “我倒是很乐意在这河上架座桥哟。”老太爷便应允了这人,答应出资,也情愿去周家斡旋。


  武老太爷同意出资,这事情就该有个着落了。以老太爷的名望,事情该是八九不离十了。老太爷发了话,古城人都觉得有了盼头,只是这周老二倒算是个麻烦。


  事情果真按着老太爷的心思走了,周老二碍不过老太爷的面子,便勉强答应出资了。老太爷走出周家门的时候,周老二狠狠地在地上唾了一口,不过这事情没有人知道。建桥的事情就这样的成了,古城人似乎梦见了这桥,大肚子河也似乎迫不及地要见这桥了。


  建桥的工程放在了早春,那个时候河水融化了,水也要小得许多,人们就把日子定在了这个时候。周家和武家的钱购置了材料,这些东西都是是从安县运过来的,古城人出了力,也算是省了点钱财。


  开工的那天,政府派人去监工,这是造福乡里的事情,马虎不得的。这事情自然是不能缺了那两家的,武嘉义和周老二也都在场。武嘉义是替老太爷去的,而周老二不想让自己的钱没有了影,到这工地上看,倒也算是一种安慰。


  “嘉义啊,有了这桥,我们的货船可就是废物了呀!”周老二还惦记着他泊在码头的货船呢。


  “总会有用的。”武嘉义看得长久,后来这船照样是用上了。


  动土的仪式很快便结束了,他们两个人就同去古城临河街的酒楼里吃酒。临河街大多是武家的产业,武家把街上的铺子全都租了出去,定期收取租费。两个人要了些酒菜,一边吃酒,一边望着外边的大肚子河。在酒楼上坐了些时辰,眼看着白天愈得消瘦。两个人也就没有了吃酒得兴趣。酒钱自然是算在了武嘉义的账上,老板也算客气,一笔便将这账划了去。


  在这大肚子河上架上一座桥梁,这该是头一回了,古城的人倒很是热情。建桥的工程很快就展开了,乡民都很出力,没花多长时间桥就立在了大肚子河上了,建成的那天县政府也派人来参观了。武老太爷是前清的秀才,乡民一致推荐他为这桥提名,老太爷提笔一挥,这桥便成了济民桥。古城人在桥头立了碑,碑的前头刻的是老太爷写得三个字,背面是建桥记事。这样古城就有了桥,往来古城的人也就愈发的多了。



      三



  自从有了这桥,附近的乡民不必出钱过河,来往古城的人也就不必为着过河而烦恼了。码头依旧立在那里,没有什么变化。除了泊在浅水处的几艘周家的货船,其余的客船都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船家因这济民桥断了生活,他们也就将船从码头上拖了出来。有些人将船板拆下来留作它用,有些人干脆劈了烧柴,免得看见心里不舒服,徒留伤心,弄得个不自在。船主们失了生活,他们只好另辟新路,古城的人总能找到出路。他们当中的有些在周武两家打点零工,挣两个钱,也能混个生活。或是到古城的街上寻个活计,给人家当伙计使,这也是不错的出路。


  即使是这样,这渡船的本领却还没有废掉。大肚子河上以前是没有桥的,因此要过河还是需要几个渡船的人家。春天在河上撑船倒也轻松,到了夏天和秋天,雨季使得大肚子河河水涨了不少,水流也变得湍急了。这些时候,那些本领好的船家才有胆量出船。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也偏偏爱在这个时候出船,这是极危险的。倘若运气好的话,他们还能活着回来,运气不好,哪怕是浪里白条也得叫这大肚子河带走了性命。河上常年有人丧了,但是年轻人总是爱逞能,不过这些都是为了生活。


  济民桥横空架在了大肚子河上,虽说苦了那些船家,但有桥毕竟是好事,好在船家也没有什么闲话,这桥就静静地躺在河上了。


  济民桥是初夏建成的,古城的雨季一般在夏末,这桥倒也结实,总算是熬过了雨季。谁曾料想,这第二年的雨季偏偏来得早了许多。在古城人的眼里变天是不好的征兆,这事成了古城人心里的一块石头,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武老太爷一病不起了。武嘉义请了古城周边的所有郎中,就连那安县的洋大夫也请了好几回,老太爷的病就是不见好转。


  武嘉义便乱了阵脚,着实拿不出法子。这王管家倒是聪明,王管家就劝武嘉义找阴阳先生问问,武嘉义没有了办法也就只好同意了。


  阴阳先生在安县这一带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是最后的救命稻草。有人说他们能够占卜过去,预知未来,传得神乎其神,信奉的人便多了起来。古城人出丧、嫁娶、动土这些事情都少不了这等人物,这也该算是一种营生。


  王管家请了子虚先生,这子虚先生在这古城很有名气,他自然也就成了古城人家的常客,不过武家请他倒是头一回。这几年他倒喜欢在外边游历,许是看倦了古城,许是又找到了好地方,这就不得而知了。安县甚至是出了安县都有他的踪迹,他的名声随着他的脚步越飘越远。


  许是凑巧,又或者子虚真是通灵人物。王管家请他的时候他恰在古城,武家人有也就没有费多少功夫。武嘉义第一眼便觉得这子虚异与常人,这也打消了他心中的疑虑。武家人给了子虚先生颇高的礼遇,武嘉义带着子虚到了老太爷的房间。


  子虚先生望了望躺在床上的老太爷,又顺便询问了几句,一边又掐指算了算。


  “老太爷损了命脉,恐怕......”子虚先生把武嘉义唤了出来。


  “什么命脉?”武嘉义不怎么明白。


  “命脉主人寿,老太爷命在西北,也就是古城码头那块地方。”子虚先生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难道是那桥?”武嘉义不敢相信,反问道。


  “建桥动了老太爷的命脉。”子虚先生只是摇了摇头。


  “先生,那还有法子吗?”武嘉义还在寻找希望。


  “就算塌了桥也是回天乏术啊!”子虚先生说得很是肯定。


  听了子虚先生的话,武嘉义顿时瘫软在地,王管家费了好大劲才把武嘉义拖了起来。等武嘉义醒了过来,子虚先生早就离开了武家的宅子,不过他留了一封信给武嘉义。王管家把子虚先生留下的信交给了武嘉义,就着手收拾老太爷的后事去了。子虚先生留下了信,交代武嘉义困顿得时候拆了这信,武嘉义没有留意着东西,只是差人把那信锁在了老太爷藏书的阁楼里了。


  子虚先生离开武家没有几天,古城就变了天,阴云密布,好些天没见着太阳。老天爷变脸是常有的事情,哪朝哪代都是如此,本该没有什么可计较的,可是这个时候变天却让人难以捉摸。看样子这是暴雨来袭征兆,古城在秋天总会这个样子。不同的是,这一次云彩留在空中耍赖般地不走了。没有多久,大雨便泼洒般地从天空倾倒了下来,好像大热天麦客把水从头顶倒下来一般。


  这雨最终下了三天三夜。第三天的时候,有些人实在是受不了这雨,他们心里也惦记着麦田里的麦子,田里有熟了未收的麦子。只是这雨好像没有停的迹象,他们便只好蜷在自己家里,等着这雨散去,他们的心都被这天空的黑云压的喘不过气来了。有些人还是放不下田里的麦子,于是在雨中多了些人,他们跑到自家的田里。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们一个个都跪在了泥水里面,麦子全完了,这场雨可要了许多古城人的性命。


  第四天,暴雨突地停了,也是没有任何的前兆,阔别三天的太阳又出现在了古城的天空。麦子算是完了,放心不下的人还是到田里去了,麦田还得收拾收拾。这个时候,有人在武家塬看到大肚子河上空了,济民桥没有了踪影。原来那场雨把济民桥给冲垮了,古城只建好一年的桥就这样毁了。第四天晚上,古城里传来了一阵阵哭声,武老太爷终究是咽了气,他也随着这桥被那雨带走了。事后有人在大肚子河里挖到了那块碑,人们便把这碑立在了古城的城墙底下,当是对老太爷的祭奠吧。




    四


  老太爷的丧事很快就准备了,在古城人的眼里死的事情要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王管家干事情没有差错,武嘉义放心地把老太爷的后事交给了他。


  古城兴做活寿材,无论是富裕人家还是一般百姓,都会在自己的生前做好寿材。武老太爷自然是没有给自己落下,他的寿材是这古城最好的棺木,请得是安县的师傅,据说这师傅的祖上在京城做这一行当。武嘉义看着爹做好的寿材,他偷偷地让那个师傅给自己做了一副,不过这事情瞒过了老太爷。老太爷的寿衣也是早先年就置办好了的,寿衣是武嘉义的女人办得,这女人先前学过裁缝,这点事情倒是难不倒她。


  交给王管家的尽是些礼数的事情,该预备的武家人早就预备好了。武家按着古城的风俗,请了宾客,置了酒席。因着老天爷的名望,武家倒是来了不少的人。老太爷的灵停了三天,受够了孝子的香火,第四天他带着自己的房睡在武家塬上了。武家塬上有武家的一块地,那塬背靠着桃山,底下就是大肚子河,可以俯视整个古城,在阴阳先生眼里这算是最好得去处了。武嘉义这回没有怠慢,他差人请阴阳先生看风水。本来要请子虚先生的,可是寻遍了古城,却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武家人便只好作罢,自别处请了先生,武老太爷就被安置在了这块土地上。


  那雨叫古城的麦子绝收了,连麦田都被水淹了,收拾这样一个烂摊子花了不少时间。古城的土地,大部分都是周家和武家的,有些土地他们就租了出去赚些租金。武家人收的租少,古城的贫苦人家都争着租武家的地,租了周家地的人境遇却很糟糕。周家的租金要比武家贵了不少,可是没有办法,地还是要租得,也就只能租地的人自己吃亏了。


  这一场雨让古城的佃户们遭了殃,麦子绝收,欠下周家和武家的粮算是交不上去了。老太爷走了,武嘉义可以自己做主了,佃户们欠下武家的租金他给划了去,困难的佃户他也会帮上一把,佃户们都说遇上了好东家了。周老二却管不了这些,修桥的钱全给那场雨给吞了,他想着要从这雨里讨回来,这可苦了那些佃户。周老二从佃户身上刮了不少,逼得不少佃户绝了生路。马胜的爹娘就是被周老二逼死的,马胜没了爹娘便在这古城流浪讨生活,古城人见他可怜,也总会施点东西给他,马胜就这样吃着百家饭长大了,他也因此恨透了那些地主。他喜欢在河滩上捡石头,挑些小的石子装在兜里,每逢遇见周老二他就躲在人堆里扔石头,因为这事他招了不少打,他便对周老二愈发的嫉恨了。


  老太爷走了,武嘉义便成了家里的掌柜,武家的大小事情落到了他的肩上。老太爷在的时候,他嫌老太爷管得多了些,没有给他什么机会。如今他主了事,终究是懂得了老太爷的担忧了。四十岁的武嘉义确实没有一个家长的样子,连自己的儿子都看管不住,只能任由着他的性子,这确实令人烦恼的事情。


  顺德是武嘉义的大儿子,这儿子出落得十分标志,模样倒是像极了他的母亲。许是这天生的模样,加上武家大少爷的身份,许多女子便钟情于他。可这家伙却没有祖辈父辈的儒雅,没有想到一点男人的责任,许多的女子就这样的陷了进去,只能落得个独自伤心。


  武老太爷在的时候他还有所忌惮,老太爷走了,他终于从鸟笼中飞了出来,得了自由,也因此沾染上了许多恶习。他整日待在烟管里,恋上了吞云吐雾,家里的事情也就抛在了脑后。从此他便离不了那玩意了,娘的规劝也失了效用,武嘉义更是没了办法。没了烟钱,他便回到宅子里,从王管家那里提了钱,好些天就没有了踪影,没过多久他就又来讨钱,武家就这样被他拖着。


  武顺德上次在宅子里取钱快一个月的时日了,却没有见他再回武家,武家的人这个时候便开始担心起来了。武嘉义打发王管家到烟管寻人,寻了几个来回依旧是没有消息。相熟的人也说好久未见,于是武顺德便在古城蒸发了,遍寻不得。原来他从烟管出来,突地得了疯病,就跑出了古城。武嘉义派人到附近的乡镇搜寻,也是没有什么消息。娘失了自己的儿子,整天哭个不停,寻了好些日子,确定没有了盼头,娘便不再哭了,她就专心带小儿子承德了。武顺德没有了影踪,虽说失了儿子,武嘉义却感到一丝轻松,这是从来没有的感觉。于是这事情就从此搁置了下来,谁也没有再提起它。


  那场雨过后,古城的人照样祭祀这河神,武老太爷离了人世,主持的人也因此换了他人,这人是镇政府派的专员,往后祭祀的事情就由他负责了。因为有了这场雨,祭祀河神的仪式简单了不少,古城人也没有花多少心思,像是这河神违了诺言,就该受到这样的惩罚。于是,古城人对这河也少了些敬畏之心,他们只当祭祀是一般节日。许是这样冒犯了神灵,一场旱灾正在慢慢酝酿。




    五


  本以为逃了暴雨,也就没有什么灾祸了,没想到老天爷确实紧逼着这片土地上的人。过了三五年的时间,本想着有安生日子,老天终究是没有开眼。干旱席卷了大半个安县,处在北面的黄家镇尤其严重,地里的麦子没了收成,家里的粮食管不了那么多口,饿死的人慢慢多了起来。陈三娃用席卷了饿死的爹娘,埋在了自家门前的大树边上,别了爹娘,就跑出了老虎湾,自寻生路去了。


  古城因为有着大肚子河的缘故,麦子有点收成,倒是活了不少人。三娃一路向南跑,阴差阳错地到了古城的地界,本想着讨口饭,却遇见了武嘉义。武嘉义见这个外乡人可怜,就要了他做长工。三娃因祸得福,有了安生之所,日子终究地平静下来了。


  三娃就在武家做了长工,武家除了管他的吃喝,一年下来还会给些零用的钱,要是赶上逢年过节主人家也会给点赏钱。武家一般不雇长工,家里的事情王管家和做事的老妈妈办得很妥帖,麦熟的时候,古城多得是外乡麦客。武嘉义雇了三娃,倒成了这古城的新鲜事。


  三娃到了武家,管家安排他侍候牲口。农忙的时候三娃就到武家的地里,锄草施肥浇灌,一样都没有落下。麦子熟的时候,三娃便在古城替东家雇了麦客,随着这些麦客割起了麦。 三娃年轻,有的是力气,那些麦客老是落在了他的后面。他从地头割下去,看麦客们还没有赶上来,就跑到他们后面捡麦穗。麦客们都笑他傻,笑他多事。三娃顾不上听他们的笑话,他依旧在他们后面捡麦穗。


  “天气嘛晴了,麦客子享福。”


  “天气嘛阴了,割麦的受罪。”


  “.......”


  每到麦熟的时候,古城的土地上便被这歌声笼罩了,唱这歌的人便是三娃了,这也不算是什么歌,只是属于他自己的调子。

三娃踏实能干,武嘉义就愈发放心了。于是武嘉义便打发他照看阁楼了,从此三娃便多了一样活计。白天武家人都在,倒没有什么看以看管的,晚上听到狗声,他就得从被窝里爬出来,到阁楼那里看上一看。这阁楼便是老太爷藏书的地方,老太爷离了世,阁楼就给武嘉义锁了起来。既然是老太爷的东西,三娃别格外的注意晚上的动静,生怕出了什么叉子。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了,三娃本来是外乡人,在这古城他似乎忘掉了所有,这古城的土地就成了他最后的依恋,这许是那旱灾惹得祸。三四年光景很快就没有了影,三娃渐渐长了古城人的性格,不管外事,一心放在麦田里。古城就像一池春水,这些年平静极了。这平静背后却是好大的一场波澜,这是三娃不曾预料到的,他的生活也是因此而变了方向。


  古城从来都是这样,生活总是那么平静。这个时候偌大的中国战火已经消减,可这斗争却没有结束,而这火焰正在悄悄的走进古城,古城镇政府的人怕这火焰早就没有了踪影。有人说他们晚上坐了渡船,早就出了古城。这个时候,古城还是那么平静,倒没有因为失了几个官员而陷入混乱,古城的太阳还是从东面升了起来,大肚子河照样流淌着。吃过了晚饭,人们照样到古城的街上聊天,不过这聊天的内容却因为这几个官员的消失而有了变化。


  “听说打了胜仗哩!”庄老头还算是这乡里消息灵通的人了。


  “不然呢?那群孙子早早地趟过了河,还不是为的这个。”马胜平日里喜欢和这些人在一起较劲。


  “外乡里农会搞得热火朝天呢!”人群中矮子王小虎蹦了老高,插了一句。


  “工作组来了,我们也就有农会了!”马胜期盼着工作组早些进了古城,好让那周老二喝上一壶,也算是为自己报了仇。


  “听说农会要分地,那地主肯给吗?”陈三胆子很小,也怕得罪了周家和武家,不过这该是大多数古城人所担心的。


  “他就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说到这里马胜攥紧了拳头,巴不得把它送到周老二的脸上。


  “你能奈何得了周老二?”庄老头盯着马胜那双拳头,这个时候拿拳头像棉花一样软了下来。


  大家也都是将这消息作为饭后的谈资,谁也没有把它当一回事,说上一说,过了嘴瘾,也就过了。


  “大肚子河的河水要翻滚了!”马胜朝着散去的人群喊了一声,不过终究还是没有人回过头来,所有的人都回家睡在热炕上做梦去了,许是这事只该出现在梦里。


  周老二早些时候就听说了这些事,倒是武嘉义像是没有反应的人似的。周老二邀了武嘉义到酒楼吃酒,不过这倒是头一回,武嘉义便随着他走了。原来周老二是为了工作组的事情,这一次他乱了阵脚。


  “嘉义啊,城里传得事情你都知道了吗?”周老二第一次这样称呼武嘉义,武嘉义因此很不适应。


  “听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武嘉义还是那样的态度。


  “可是他们要分田地,还要夺财产。”周老二显得有些激动,不过以他的性格这倒是很正常的。


  “我们不招谁,又不惹谁,何况那又是祖上的东西,不碍着哪个。”武嘉义说得很是在理,不过周老二却是放不下心来。


  “我们吃酒吧,该来的始终还是要来的。”周老二知道他眼前这个读书人迂腐,于是便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吃酒出来,马胜瞧着周老二有点醉意,便从兜里掏出石子砸了过去,撒腿就跑开了。周老二身边的人想要追他,周老二给拦住了,任凭着马胜跑了开来。


  也正应了古城的消息,工作组还是到了古城,他就住在以前镇政府的办公所,那个地方还是马胜领他们去的,也因着这层关系,在加上马胜一穷二白的身份,马胜就成了这农会的主任。马胜有的是胆量,古城人都说这家伙是吃蛇胆长大的,这一回他像是吃了蟒蛇的胆,更是什么都不怕了。倒是周老二,变得畏首畏尾了。




    六


  三娃依旧在武家的地里割麦,他不想管这古城的事情,也管不了古城的事情。他的眼里只有这金黄金黄的麦子,它们比谁都亲切。这一年武嘉义没有雇上麦客,不要说外乡的了,就连古城的麦客也没有了,他们正在谋划着开天辟地的事情呢。三娃就只好一个到地里割麦了,他像戏班子赶场一样匆忙,完了一块地便迫不及待地赶往下一块地,他知道自己还是太慢了,幸亏这天气还好,算是帮了他的大忙。


  中午的时候,老妈妈送来食物,三娃于放下手里的镰,抓紧填饱自己的肚子。这个时候天气很大,太阳烤的人直冒气,他便靠在了地边的大榕树底下,一顶破草帽盖在脸上,倒下去就睡了。日头稍稍一过,他觉得阴凉了,便拿出磨刀石,取下刀片,磨得锋利一些,他又把刀片装进镰里,又开始割眼前这片麦子了。他知道他必须尽快将麦收完,虽然他不问古城的事情,可是他似乎感到了些许的不安。前些天,农会分了周老二的地,周老二连建桥的钱都舍不得,哪里肯丢了自家的地。眼看着地被分了,周老二没了办法,硬生生给气死了。昨天老爷还被拉去批斗了,想到这里,三娃的心里陡然一惊。,


  日头落了西山,前些日子他总会接着月光再放倒些麦子。在晚上割麦,要比白天舒服得多,天气渐渐凉了下来,甩开膀子,挥起镰刀,又能干好长时间。亏得是三娃,要是一般人,哪个能扛的住这活?


  “老爷,老爷,老爷吊死了.......”三娃听见地边有人跑了过来,嘴里似乎喊着些什么。


  他扭过头去,向他跑来的正是王管家 ,他手里握着镰刀立马迎了上去。王管家一边抹着泪,一边把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一回三娃听得很真切,他扔下手里的镰刀,看都没有看王管家一眼,就直奔向了王家大宅。三娃在这地里晒了一天,这个时候他似乎忘记了疲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夺路而去了。王管家一路在后面追赶,他哪能追上年轻人哟。这个时候,月光正好。这一天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比平日圆了很多,撒在这片土地上,麦子沐浴在月光很是惬意。河滩边传来了阵阵蛙鸣,这蛙似乎也懂人事,三娃平日里割麦到没有听见这蛙鸣,今天却听见了,这些许叫声许是为武嘉义凭吊的。大肚子河的河水果真翻滚了起来,这也应了那帮人的嘲讽。


  三娃很快就跑到了武家的大宅子里面,武嘉义正吊在院子里的哪一棵大榕树上,三娃赶紧将武嘉义从树上放了下来。武嘉义的脸色惨白,两只眼睛瞪的圆圆的,脖子上的痕迹清晰可见。太太早就晕死过去了,老妈妈哄着承德睡了觉,就守在了太太的身边。这个时候王管家才追了上来,他在院子里大口大口的喘气,可是武嘉义再也不能呼吸这古城的空气了。


  武嘉义早年置办的棺材还在,亏得有这棺材,不然他就连睡得房都没有了。可惜得是,这武嘉义没有寿衣,这是他不曾想到的,想来他也没有想过这么多的事情。三娃便让王管家在古城的寿衣店里买了衣服,这店里的寿衣全部是定做的,王管家软磨硬泡才讨了一身,于是便匆匆忙忙地跑了回去。


  三娃给武嘉义洗了身子,理了理他的面容,穿上买了的寿衣,换上了新鞋,最后他给武嘉义的嘴里放了探口银,一切收拾妥当,他们便将武嘉义放在了棺材里。老王给棺材里撒了五谷,他们就合上了棺盖。这些天不太太平,他们给武嘉义烧了些纸,打算第二天就把武嘉义下葬,于是三娃便出去给武嘉义挖墓穴。


  第二天 ,天麻麻亮,他们用车载着武嘉义的棺材,草草地把武嘉义埋在了昨天挖得墓穴里。现在王家就只剩下太太和小儿子承德了。太太离了自己的男人,老是抹眼泪,这一回她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她终究是瞎了。承德因为失了爹,老是被其他的孩子嘲笑,整日都没见他高兴过。承德出门,总是跟在三娃后面,那些孩子都怕三娃,三娃手里握着镰呢


  武嘉义许是受不了那样的批斗,才把自己吊死在树上的。武嘉义读了不少书,他把自己当成了士人,士是不能够被羞辱的。武嘉义走了,三娃还是去那地上去割麦,他早已经把武家的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土地。那一年的旱灾,让他对这片土地有了难以割舍的感情,他更是不能抛下这一片片的麦子。可是,老爷走后他越发觉得他离这片土地远了。


  武嘉义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古城,那些原本拿不定注意的人也终于和马胜站在了一条战线上,古城的老人们拿不住这些年轻人,只能任由者他们干了。马胜便组织农会分了武家的地,只是武家人没有在场。三娃照样去武家的地里割麦,他完全没有在乎农会的决定。农会的人便从他的手里夺了镰,扔得远远的。他跑出去寻镰,后面的人顺势给了他一脚,他依然没有计较,那些人就在背后笑他。他找到了镰,提起麦子就要割,那些人便把他逮住打了一顿,好事的人趁乱踩断了他的镰。


  “地主走狗陈三娃”,他得了这样的一个帽子,他也像武嘉义一样挨了批斗。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待在武家的宅子里。王管家和老妈妈早早地从武家搬了出来,也算是和武家划清了界限。农会分了武家的地,又分了武家的粮,有些人干脆脱了农会的指导,自己跑到武家搬东西。三娃守在武家的院子里,可是他一个人,没个帮手总不是办法。


  武家能分的东西都分完了,那些人便惦记上了武家的阁楼。老太爷死了之后,武嘉义便给阁楼上了锁,于是阁楼里面藏宝的谣言便以讹传讹,传得越发得玄乎,谁也没有进去过阁楼,谁都想进阁楼看看。农会开了会议,便决定打开阁楼。马胜冲在最前头,他用一把斧子砍开了锁,人们便涌入了这阁楼里。不过这楼让他们失望了,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部一部的书,他们几个没有识字的,于是他们就放了一把火,打算将这些纸全部烧掉。


  三娃还在武家分得那块土地里,那本来就是武家的。他远远地看家武家的宅子里升起了烟火,他马上冲了过去。火最终还是救了下来,阁楼还立在武家的宅子里,可是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那些书本也化成了灰烬。三娃在阁楼里意外地找到了一本书,幸好那书没有烧坏,书中间夹着东西,他见过这东西,是信。于是他便把这书和信交给了太太,太太知道了这事情,无缘无故地吼了起来。


  古城的人最终还是把三娃赶出了古城,三娃没能把阁楼保护下来,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那天早晨他从武家带了一把镰刀,早早跑去了武嘉义的坟墟,他远远得看见武嘉义的坟前立着一个批头散发的人,他跪在武嘉义的坟前,不住地哭,那哭声让三娃心寒。于是他便在没有向前走去,远远地看了看那堆黄土,就转身离开了。


  古城的墙底下,武老太爷的功德碑依旧埋在那里。三娃经过那里,他清晰地听见了一阵笑声,难道碑也会笑?




    七


  三娃回到了老虎湾,老虎湾和古城一样,也经历了古城的变化。三娃虽说是老虎湾的人,但是他没有得多少地。五年来在古城的事情,除了古城人没有人知晓,这样三娃算是一无所有,剩下的日子倒也过得平静。三娃在自家的土地上,也成了家,也有了自己的孙子,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三娃老是给孙子栓牢讲过去的故事,讲他生活五年的古城。


  栓牢在三娃的故事里长大了,三娃便在这故事里老去了。栓牢老是听爷爷讲麦客,讲一把镰的故事,可他却从没有见过爷爷割麦。自打栓牢出生以来,他家的麦就是爹和娘收拾的,爷爷从没有动过镰。原来三娃自从有了儿子,等孩子长大了,他便不再动镰了,从古城带出的那一把镰也就在家里闲放着。等栓牢长大了,他就把这镰给了栓牢。


  栓牢家里的地很少,一两亩的样子。麦田由爹和娘搭理着,也不大费工夫。麦熟的时候,爹一个人就收完了那些麦,倘若是遇到风雨天气,娘也会帮帮爹。栓牢大了些,他就开始和爹在土里钻。栓牢能吃苦又年轻,割麦的时候爹总会被他甩在后面,他和爷爷三娃一样能干。爷爷给栓牢教着唱小曲,那是些在麦田里哼的歌,没有什么动听的调子,可是栓牢很喜欢那歌。


  “天气嘛晴了,麦客子享福。”


  “天气嘛阴了,割麦的受罪。”


  “.......”


  于是,老虎湾里有了栓牢的歌声,这声音活像是当年飘荡在古城田野里的声音。


  栓牢小时候听得最多的就要数古城了,爷爷老是讲着他的古城,也常常提起武老爷子,武老爷子就是当年吊死的武嘉义。爷爷说武老爷子是个好人,只是死得太惨了,那帮孙子都疯了,每每说得这里爷爷的眼泪就直往下掉。栓牢不明白爷爷为什么掉眼泪,后来他渐渐明白了。


  爷爷十年前就走了,死前爷爷叮嘱栓牢,让他去古城给武老爷磕个头。爷爷在的时候很疼栓牢,栓牢便暗暗发誓,等长大了一定要去古城。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了,老虎湾没有什么新鲜的去处,没有了爷爷的故事,栓牢只能每天困在老虎湾。农忙时候帮帮父亲,时候过了他也就闲了下来。闲下来的时候,栓牢就喜欢坐在山上看日落,有些时候竟连吃饭都忘记了。这里不像古城,古城还有大肚子河,老虎湾却没有这样的河,所以栓牢一闲下来就没有了去处。生活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栓牢也慢慢长大了。他要去古城,爹却让他断了这个念想好好在家种地。


  “我要去古城。”栓牢终于长大了。


  “家里的地谁来伺候?我半截身子都进了黄土!”爹用想用地拴住栓牢。


  “我要找武老爷子,不然爷爷死不瞑目。”栓牢拿出爷爷压爹。


  “去古城?你爷爷去了古城落下来什么?”爹

  反正我是去定了!”栓牢争不过爹,只好放了狠话。


  做娘的就由着栓牢的性子,看着孩子爹出了家门,娘就给栓牢备好了东西,偷偷送着栓牢出了老虎湾,不过这事还是给爹得了消息。爹终究是没有追出去,栓牢就这样跑了出来,出了黄家镇,一路向南跑向古城去了。


  五黄六月,古城这一带的麦子就熟透了,农家人人手不够,外乡来的麦客便齐聚在这里。麦客的行李很简单,一把镰刀,些许刀片和几块磨刀石。这些都装在用尿素袋子做的口袋里,这口袋是家里女人缝的,不费功夫,结实耐用。当然草帽是必须品,西北夏季的烈日少不了一顶这样的草帽,麦客如此,古城人也是如此。出远门他们还要自己带一点馍馍和熟面,到了雇主家里这些东西自然是用不着的。


  古城人在费用问题上总会和麦客较劲,但是他们不会在几个馍馍和几碗面条上吝啬,馍馍面条管够,茶水管够,家境稍好一点的雇主有时候会宰几个西瓜送到麦地,每一个麦客都向往和期待这样的主顾。听到一起的麦客找到了好的雇主,他们往往要念叨自己为什么没有这样的运气。在一家割完了麦,他们便要马不停蹄地找下一家。割麦的日子很短,因此他们不得不加快速度,为的是能够多割一点,多挣一点。


  外乡的麦客都挤在古城的十字上,等待雇主。栓牢紧紧握着爷爷的那一把镰,也围在人堆里。年轻有力的麦客往往会被雇主先挑走,因此栓牢不担心自己的镰派不上用场。栓牢麦子割得快,风雨吹倒的麦子他也能割。栓牢这一群人里数是最年轻的,虽然他来得晚,但是终究还是找到了雇主。


  那雇主找了四五个麦客,他们家有好些地,等着这帮麦客呢。栓牢跟着那雇主来到了田里,趁着天还没有热下来,他甩开膀子就干了起来。栓牢确实年轻,那些麦客没有一个赶得上他,他早早地就把他们甩在后面了。栓牢年轻有力,他活像三娃年轻时候的样子。可是他从没有见过爷爷割过麦子,爷爷说他再也不动镰了,可是他依旧舍不下土地,麦子熟得时候他总会跑到田里看看,顺便捡捡落下来的麦穗。爷爷把那把从武家带出来的镰刀给了栓牢,那刀早就坏了,栓牢换了新的刀片,装在镰上,便带着它割麦子。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大,雇主带来了西瓜,几个麦客坐在大树底下吃了起来。麦客们吃东西倒是没有什么讲究,雇主带了啥就吃啥,到谁家吃谁家的饭。栓牢人实在,雇主倒是很喜欢和他说话。


  “武嘉义是哪家呀?”栓牢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撇下手里的西瓜皮,这几天忙着割麦,竟然将这事情忘了去。


  “武老爷子早没了,他家就在武家塬底下,那片单单的就只他们一家。”主人家指了指塬下面的那户人家。


  栓牢站起身来,抬眼瞅瞅了山下的那户人家,山下确是单单的一户人家,也就几间土坯房子,门前有两棵大柳树,这个时候太阳烤得那树没有一点生气,呆呆地立在那里,那院子里一片安静,像是没有人的样子。


  “他们家都有哪些人呀?”栓牢又问那雇主。


  “武香凝,还有她娘和弟弟。武香凝是古城唯一的麦客,更了不得的她是女麦客!”雇主说着他这位同乡,脸上满是赞扬的笑容。


  “女麦客?女人吃得了这苦?”栓牢听了主人家的话很是疑惑,在他的眼里这女人天生是顾家的,哪个女人都受不了这罪。




    八


  割麦的多是些男人,在栓牢的脑子里,女人是干不了这样的脏活累活的,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女人做麦客的。这个女麦客便是武家的人,栓牢知道她是武家人便来了兴趣。原来这女麦客武香凝就是武承德的女儿,武承德早些年害病死了。武家就只留下三口人了,武香凝,娘还有弟弟。娘病着,下不了地,家里的一切还得靠武香凝打理。武香凝的弟弟武云倒是争气,功课做得很好。家里的土地还是武香凝打理着,本身就没有多少的地,她一个人倒是不费事。于是武香凝便做起了麦客,古城的麦客都是外乡人,由于大肚子河的缘故,古城田比外乡要多,每家每户也有不少的土地,古城也就没人做麦客。麦子熟得时候,在古城十字尽是外乡的麦客,每个人都能找到合适的麦客。武香凝家和普通的古城人不同,家里没有承包多少土地,她只能去做了麦客。在古城里,找她割麦的人不在少数,大家就当是帮衬武家。


  栓牢从雇主那里打听到了武香凝的住处,割完麦子他就跑去了武家,他想这回爷爷该瞑目了。到了武家,武香凝割麦还没有回来,他没能如愿见到武香凝,便把话留给了武香凝的娘,自己就径直离开了。出了们,他远远地看到了济民桥。这桥很是气派,估摸着该是安县最好的桥了,栓牢也喜欢这桥,有时候他会跑到桥上看奔流的河水。


  大肚子河上不能没有桥,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古城往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几条渡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于是,人们便想在这桥上架上一座桥。这一次到没有哪家出资,建桥的钱是县政府批下来的,不过也花了不少功夫。吵嚷着建桥,喊了一年,钱总算是批了下来。桥是招标建的,省里的工程队揽的工,建桥的速度倒是很快,个把月的时间,桥便立在了大肚子河上了。古城人给这桥立了一座碑,上面依旧刻的是济民桥,字是取的武老太爷那座碑上的三个字,这就算是重建了济民桥。


  现在的古城已经不是以前的古城了,它变了很多,当然不仅仅只添了座桥,哪怕是三娃来了也未必认得。古城的街道宽了好些,路是柏油路,不过古城人好像厌倦这路。在夏天的时候,烈日能把这路烤焦,于是这路便生了味道,惹得不少人厌了这路。老街上的铺子都是新盖的,有了点城市的感觉。铺子里五花八门的东西,栓牢都不曾见过。不过和其它麦客一样,栓牢也只是把这古城的街道当做自己家里的热炕,只是为了睡上一觉,谁也没有想从兜里掏出些钱,入了这铺子里去,钱是要带回去的。他们得了钱,数上一数,就攥得紧紧的,之后便小心翼翼地装了起来,生怕丢了这来之不易得血汗钱,就是在睡觉之前,他们也要查一查这钱,放了心才肯睡觉。


  栓牢走出了武家,天慢慢黑了下来,他依旧睡在古城的十字。天气有点凉,冷风直吹,他有点想念家里的热炕了。栓牢数了数这些天得来的钱,认定没了差错,于是就把钱揣在上衣的兜里,这才睡了下去。麦客是不怕有人偷钱的,都是出来讨生活的,谁也不愿意伤了谁,所以他们都睡得很是安心,没有这些个烦恼。除非是自己弄丢了钱,睡在人堆里倒不怕被人摸了去。栓牢睡了下来,可他却总是睡不着。这倒不是怕人摸他的钱的缘故,爷爷的话总是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就像被云彩遮挡着的太阳,时隐时现,搅扰得他无法入眠,不过最后他还是睡了过去,睡在了爷爷曾经生活的土地上。


  麦客们似乎要比那鸡还要灵敏,他们都能早早地起来。这也是迫与生活,早起了兴许可以早早地找到雇主,也省得麻烦。栓牢今天却没有起来,眼看着身边的伙计们都找到了雇主,他才拾起自己疲惫的身子。这个时候,古城的鸡叫了几声。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古城的鸡鸣,倒是和家里的没有什么两样。昨天确实美美地睡了一觉,好多天都没有像这次这样起劲,他确实太累了。他出来古城,到了大肚子河边,用河水洗了把脸,好好地收拾了一番,他便向武家走去。不过临走前他也不忘数一数兜里的钱,确定没了差错,他也就放心了。


  栓牢昨天留下话给武香凝,武香凝得知了这回事,便就没有出工。她起来收拾收拾了屋子,喂了家里的牲畜。在外面割了许多天的麦子,确实脏了不少,她就开始打扮打扮自己。洗净了脏的东西,这水灵灵的的小姑娘就出现在了镜子里,那镜子还是娘结婚是买的东西,娘很少用它,这镜子便成了她最喜欢的物件了。她对着镜子梳了梳她的头发,用头绳扎了马尾辫,最后换上了她干净的青衫衣服,这就算是打扮结束了。


  她估摸着栓牢要来了,她就从家里出来了,不过果真让他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古城的人没有她不认识的,来得就只有昨天那个捎话的栓牢了。栓牢离得武香凝愈近了,看到这个女麦客,他反而觉得她不像是吃苦的麦客,因为这姑娘太清秀了。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两个人刹那间都有了一种莫名的感觉。他们两个的谈话显得很不自在,也都不敢瞧着对方的脸,很是很奇怪的样子。


  “我的来意你应该知道了吗?”栓牢问武香凝。


  “对的,娘跟我提过了。”无香凝从娘那里知道,她面前这个人正是她家长工陈三娃的孙子。


  “我想去你爷爷的坟前磕个头,爷爷说那次走得匆忙没有给武老爷磕头。”栓牢很想尽快完成爷爷的愿望。


  “先去我家坐坐吧。”武香凝倒没有那么着急,她想让这个外乡人歇一会。


  “不了,我们还是去你爷爷的坟墟吧。”栓牢不想把事情拖得太久。


  武香凝拗不过栓牢,便只好作罢带他去了爷爷的墓地。武香凝小时候总喜欢听奶奶讲故事,奶奶的故事里就有陈三娃,后来他才知道了这里面的种种缘由。小时候她总是想见到陈三娃,不过她终究是没有见到,现在她更是见不到了。武嘉义坟堆上的草长势很好,整个坟看起来大了许多。他的坟前没有墓碑,下葬得时候没来得及立碑,现在没有钱,所以也就只好让它空着了。栓牢跪在了武嘉义的坟前,对着那个土堆,连磕了三个响头,也就完成了爷爷最后的念想。


  武香凝本想着留住栓牢,栓牢还是没有留下来。许是见到武香凝就红了脸,所以他才早早离开了吧。他径直跑到古城的十字,兴许还能捡个活计。可是他似乎是害了奇怪的病,连魂都找不着影了。




    九


  没有那场旱灾,三娃也就出不了老虎湾,老天让他恋上了古城的这块土地。古城的土地,古城的麦田,都永久的烙在他的脑海里。他是那么得眷恋那土地,他甚至把武家的土地看做是自己的土地,用自己的血和汗侍候着这土地。武家倒了,他就像一根断了线的风筝,失了方向。在老虎湾日子的,自从孩子大了些,他便再也没有拿起他手中的镰,因为他失去了自己的土地。栓牢知道爷爷的心思,他也把自己的心埋在了土地上,一心侍奉这古老的土地。于是,爷爷手里的镰就到了他的手里,这镰依旧锋利,只是换了主人。


  麦熟的时节很快便过去了,古城麦田里的麦子也很快就收完了。因此外乡的麦客也就早早地离开了古城,栓牢却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爷爷的心愿算是达成了,可栓牢却有了自己的心思,他的心在这古老的土地上游走,他却丝毫没有办法管住自己的跳动的心。不过他终究还是要回去的,毕竟他离家太久了,多少有点挂念。他出了古城,可是双脚却不听自己的使唤,时不时地停下来,眼睛老是盯着古城看。最后他还是过了大肚子河,但是他却把自己的心留在了古城那一片热土上了。


  好些日子没有见到栓牢,娘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栓牢任凭娘抱着


  他,在娘那里他始终还是一个孩子。爹还是老样子,对栓牢不冷不热,只当栓牢是刚从地里回来。栓牢拿出自己这几天挣的钱,仔细数了数,估摸着没了差错,就一份不少地塞到了娘的手里面。娘本不想拿着钱,这毕竟是儿子辛辛苦苦挣得血汗钱,可是她却拗不过栓牢,也就只好收下了。当然她也没有想着把这钱花出去,眼看着栓牢都长成了大小伙,是时候给他攒点钱了呀。

栓牢自从去了趟古城,他的心思也就丢在那里了。爷爷当年也把心落在了那里,只不过爷爷爱得是那一片肥沃的土地,如今他却对武香凝有了一种奇怪了的感情,他说不出这是一种感情,只是一想起来,脸上就忽地又红又热了。从古城回来,武香凝便就住在了他的梦里了。武香凝长得却也清秀,最重要的是她吃得了苦,连栓牢都觉得她很能干哩。武香凝的青衫背后掉着两条辫子,走起路来总是摆个不停,这辫子老是在栓牢的脑子里摆来摆去。栓牢不知道,在武香凝的心里,这个外乡来的麦客便也留在了她的心里了。他们两个女的在南,男的居北,可是他们的心却换了位置。


  爹看见栓牢这个样子,总是会说上两句,但栓牢好像根本听不进去,依旧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娘没有爹的木讷,栓牢的心思没有逃过去。娘有时候会问问栓牢,栓牢总是会躲开,因为这是他的秘密,他不想这秘密被别人得了去,当然这也不能被娘知道。即使是这样,他得秘密还是被麦田里的麦子知道了,被林中的鸟儿知道了。


  栓牢说不上这是什么样的滋味,当然他就不能像诗人那样浪漫。他只是觉得这滋味很难受,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他因此睡不好觉了。越是这样,娘就愈发地担心自己的孩子。娘知道栓牢的心思,可是她从栓牢嘴里套不出话来,她也就失去了法子。


  家里的活没有多少,栓牢也就早早地闲了下来。手里没有了活计,心里也就愈加得烦闷了。不直到那里来的勇气,他竟然撇下了家里,直奔着古城去了。走过了一回古城,那路便刻在了他的心里了,这一回倒也没有耗着多少时间。他到古城的时候,古城已经飘了一场大雪,古城的气候是偏于湿润的,因着这样的原因,古城的麦子也得了雪的滋润。大肚子河早早地结了冰,北方的河总会在这个时候结冰的,大肚子河上没桥的时候,渡船早就被拖上了岸,人们便依着这冰过河。这冰结实了才有人走在上面,骡马也走得是这条道,冰薄的时候船家敲碎了冰,放了渡船,小心翼翼地在河上行船,于是这春秋冬夏,总能过得去大肚子河。自从有了桥,人们的出行更是方便了。


  栓牢过了河,直奔去古城去了。这样的冬天就连古城这样的大镇子,也少有人影,当然栓牢也盼这没有人影。在古城割了一回麦,许多人家也都混了个面熟,他可不不想让人得了他的秘密。栓牢总觉得这样的事情留在自己的心里最好,倘若叫别人知道了,他的脸又会红了起来。幸好一路上没有遇到熟人,他的心却没有因此放松些,可是愈是靠近武家他的心跳动的越快,好几次他都想抽身逃了出去,可是终究还是没有,不久他便到了武家塬底下那单单的一户人家。


  武香凝自从遇到了这个外乡的麦客,也是整夜睡不着觉,但终究被家里的事情拖着,也就只好藏在心里。武香凝的爹死得早,一家人靠着娘拉扯,娘因着这个身体不大好了,弟弟在安县高中读书,倒还是争气,没有给家里舔什么麻烦,亏得一家子有这武香凝,这个家才有了味道。


  栓牢来到了武家,他的脚却老是踏不进去,犹犹豫豫的。这个时候武香凝看到了栓牢,凭着女人细腻的心思,她看透了栓牢的心事,心里不由得又紧张了起来。武香凝出去把栓牢请了进来,栓牢的脸又一次红了,这一次武香凝终究是把栓牢留了下来,栓牢也因此知道了武香凝的心思。于是,栓牢有时间就跑到古城,两个人的恋爱便开始了。


  可是这事情终究还是给娘知道了,尽管栓牢总是瞒着,毕竟这事情还是逃不了的,恋爱是整个家庭的事情。栓牢也就把他的心事告诉了娘,没有娘这事情是办不成的。娘算是猜对了栓牢的心思,她的心里自然也是欢喜得不得了,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爹,脸上也多了些笑容。当然爹娘也因着这事情担忧起来,就像栓牢所担心的一样。虽说栓牢这些年靠着一身力气挣了些钱,可是用这些钱娶亲多少有点寒酸,爹娘也犯了困。


  栓牢为着这事来了烦恼,见了什么都觉得烦心。这个时候他也只能跑到山上,一个人看着日头落了下去。下山的时候,他望着南面,向山那边喊了一声。山那边就是古城,他希望这声音能飘到古城,传到武香凝的耳朵里去。栓牢没了办法,也就很少再去古城了。


  武香凝好久失了栓牢的联系,她是个有主见的人,收拾好了家里,便只身去了老虎湾。


  “说好了的事情,有变化吗?”武香凝见着了栓牢,直接了当地问他。


  “只是怕少了彩礼,丢了你的面子。”栓牢说出了实情。


  “我家的事情我做主,我的事情也是我做主。”武家只有三口人,武香凝的娘身子不好,家里的事情自然是武香凝拿事。


  “那有什么法子?”栓牢早就没有了法子,别人家总少不了彩礼,他不想这样亏了武香凝。


  “我不要什么彩礼,我弟将来要上大学彩礼就算我弟的学费。”武香凝不要彩礼,只想着两个人在这土地上干出一番事业。


  武香凝终于是把栓牢从困惑中拖了出来,两个人的婚事也就定好了。从此,栓牢又开始走在了古城的道上了。





    十


  栓牢和香凝结婚的那一年,香凝的弟弟武云也考上了农业大学,这该是双喜了!古城头一回出了大学生,这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可这虽说是头等的事情,可武云毕竟是武家人,古城人也并不意外。武老太爷是清朝的秀才,如今武云考上了大学,多少是家庭的传承的缘故吧。武家坟头的草长得很密,在古城人的文化里这是好的事情,古城的人早就把这消息传开了。今天武云考上了大学,倒也应了游走于古城的传言,武家似乎就要从此翻身了哟!


  武香凝和栓牢结婚的时候,武家没有收栓牢的彩礼,也是预备着将来栓牢可以帮帮武云。如今武云考上了大学,上大学的钱也就只有姐夫出了。栓牢是实在的人,这倒很像他的爷爷陈三娃。于是,栓牢两口子便凑了钱把栓牢送进了大学。这往后的费用,还是由他们两口子供着。栓牢父母也是明白人,再说娶了这么一个能干的媳妇,还有什么多余的话要说呢?


  自从武云离开了古城,武家就只剩下武云的老娘一个人了,家里的那几块地也由她照看着。农忙的时候,栓牢两口子收拾好了自己的地,便跑到古城帮帮老娘。麦子黄的时候,两口子把家里的地交给父母,就跑到古城去了。两个人先收了武家的麦子,然后便找到雇主,靠本事挣点钱。栓牢算是古城人的女婿了,他们往往要比其他外乡人更能接到活。一些日子下来,也能赚不少钱。


  栓牢两口子资助着武云上学,武云也没有给他们丢脸。他在大学的功课做得很好,老师也都很喜欢这个学生。他上农业大学,为的就是一天回到古城,他觉得自己离不开生他养他的土地。在古城的时候,他一有时间就往地里跑,帮着姐姐和娘干点农活。他很=以为自己对农业很是在行,不曾想这农业还有更新奇的东西,有些东西他都不曾在安县县城见过,更别说是古城了,他愈发觉得新鲜了。


  三四年的时间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了,谁也不曾察觉,因为古城还是老样子,大肚子河的水依然流淌在那片土地上,栓牢两口子还是那么能干,那么年轻。武云读了四年的大学,总算是学了点东西。那个时候大学生还是个稀罕物,因此许多人毕业了就留在了城里,栓牢坚持回到了古城。他和她姐姐一样,总是很要强,总想着在这自家的土地上闯出一番事业来。


  好不容易走出去的大学生回了古城,这确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古城的人在饭后也会谈这件事情。亏得不是自家人,他们便没有为这个年轻人担忧。武云的老娘倒是担心了起来,儿子考上大学,她在古城人面前抬起了头,如今儿子又回到了古城,她的头却总是抬不起来。好容易出了古城,折腾了一番又回来了,她终究觉得没有了指望。


  听说武云会来了,栓牢两口子赶到南边,一家人就聚在了一起。栓牢喜欢听武云讲城里的故事,这城好似有一种魔力,他渐渐向往上了武云所说的城,因为那太新鲜了啊。


  武回了古城,不是因为固执的缘故。他可聪明了,这是古城人都知道的,不然他能上得了大学?他有自己的心思,贷款包地机械化生产,自己学的刚好用上了。古城的地是这方圆几十里最好的土地了,再加上这大肚子河的水,一年下来保证有好收成,贷款也可以还上。


  武云是大学生,贷款的事情自然就方便了一点,事情果真很快就办妥了。他在古城承包了些土地,购置了农业机器。没有多久,他的机器便在古城这一块古老的土地上开动了,这玩意确实新鲜,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古城土地上的牛叫声便被这机器的轰鸣声盖了过去,牛也似乎觉得新鲜,总是会停下来望着栓牢的大机器。农忙的时候,武云就雇一些人,收拾收拾麦田。麦子熟了,收割机就派上了用场,遇上收不了的,他就自己拿镰放倒了,这倒也省了不少的功夫。果真和他预想的一样,没有几年的功夫,他的麦田几乎遍布于古城各处。


  栓牢两口子本来就是麦客,麦熟的时候奔波在古城,靠自己的血汗挣点钱。自从武云的机器进了古城,他们的镰刀似乎就没有了作用,时间长了刀片也生了锈。既然出不了工,他们便只好守在老虎湾的那一小块土地上,两口子空有一身好力气了。栓牢也没有了办法,两口子便到古城找武云。


  “你有的是力气,又不怕吃苦,在城里肯定能闯出来的。”武云劝栓牢到城里打工。


  “兴许是可以,但总放不下家里。”栓牢心里还是恋家的。


  “我姐留下来看家就行了,去城里的钱我掏。”武云给出了解决的办法。


  “奶奶说以前有个先生说‘困则逃矣’,爷爷就是没有逃才没了出路,我们得自己找出路。”武香凝突然想起了她奶奶给她看得那封信,那原本是子虚先生留给武嘉义的信,只有这短短的四个字。


  “那就让你姐看家,明天我就走。”栓牢失了法子,只好答应了武云。


  其实武云大学毕业的时候讲给栓牢听的那些,早就激起了他走出去的冲动。这一片土地他慢慢得倦了,即便是爷爷留下的那把镰他也不想再握了。


  “天气嘛晴了,麦客子享福。”


  “天气嘛阴了,割麦的受罪。”


  “.......”


  栓牢从古城出来,他在耳旁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声歌声,那个是爷爷教给他的,爷爷在古城做长工割麦的时候,最喜欢喊上两嗓子了。


  “你听到歌声了吗?”栓牢看着身边的武香凝说。


  “这哪有什么声音啊?赶快回家收拾收拾,明天就到城里去。”武香凝确实什么也没有听到。


  武香凝还在前边走着,栓牢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回望古城,他看到一片片金黄的麦田,田里一个人正在弯腰弓臂割麦。他看到了那人用毛巾擦着不断掉落的汗水,那人转身向着他不住地笑。这个时候,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那个人。那人明明就是自己的爷爷,他是陈三娃,老麦客。


  许多年后,栓牢面对着爷爷的那把镰,他或许会想起来过去的某一天,爷爷亲自把那把镰交到了他的手上,只是他却离了这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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