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觅涯网!让我们泛一页扁舟,文海觅涯!

只道寻常

  • 作者: 芊络
  • 发表于: 2015-03-29 16:02
  • 字数:4250
  • 人气:1147
  • 评论:2
  • 收藏:0
  • 点赞:0
  • 分享:

他离开有三年了。脑海中生生冒出这个念头。

她想到当日的场景,那全然是她心底天然的自卑作祟。她想他是不爱自己了,她快要把自己折腾疯了,她的自卑叫她抬不起头,隐藏在血液里的自卑,从不在素日里表现出,紧要关头却激流勇进。她说分开吧,她表演出娇妗,豁达到头的模样。她不会想到,他却是认了真,再不见她的。

就像当时一日不见如三月的痴念,现在却是三年了,她征征地想,一想,竟就三年。

一个三年。两个三年。会不会在这缥缈的时光里,一不小心,就老去了。这一生都在追悔莫及,到了,也还是在追悔莫及中老去。死去。何其悲哀。但也许,她本就是个这样悲哀的命,为着一个男人,暗自凄楚着,暗自饮泣绝望。

寻常。她连名字也这样单薄普通,叫人过目即忘。她恹恹坐起身,头低着,目光望着被子上刺绣的大朵牡丹花,一朵又一朵,连成片,开不完似的。但她的眼里却全然没有光亮,暗淡至极,心思早不知飘去了何方。

她就这般地日日过着,面上还必须做出笑来挡住那颗心,不叫别人看穿她的心,那颗心,其实早就是失去了灵魂的心,只是一颗会跳的心脏罢了。她的心是蒸发了的,雾白的蒸汽四散开去,飘飘然然,空无一物。她怪过天地,给了她这样的命,却给了她这样的心。只认一个男人,逃不了折磨。所以她只能任由这颗心空虚避匿,这不是她能决定的。就如同她的身体,木然地行动着,吃饭,睡觉,做梦,做出一切如常的样子,行尸走肉是再贴切不过了。疼到了尽头,她怨恨自己的不争,她其实是早就怨恨自己的不争了。为何做不了一个让自己钦羡的女人。拿的起,也放的下。因了她现在是再不敢碰触爱情的了,由此便变成了拿不起,也放不下。更更是让自己无望。


在北方上学的弟弟来信说下雪了。这江苏的小镇也更凉了。

她倚在窗边翻看着元曲,这比较唐诗宋词略显粗鄙的文字。然而古人的举止间怎样都是美的,哪怕是嬉笑怒骂一样不少的元曲。

忆郎郎不归,仰首望飞鸿。《西洲曲》里的女子千年如一日地仰望天穹。这是她早年看过的一篇了,旧日里的字句盈进眼里,生出一幕幕戏来。她忽的想到什么,翻出往日写的日记,字里行间有悲有喜。那悲是半筏娇恨的嗔痴,那喜却是漫卷诗书喜欲狂的真切。像是那女子的前世今生。

她弃了书,走到桌前把一张唱片放上留声机。

留声机悠悠转着,拾音器的针好像也转着,但只在原地不动似的。它确是在原地不动的。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

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

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

不我过,其啸也歌


立冬的当天,她坐在这幽暗的屋子里听留声机,这是他在的时候所没有的东西,至少,她家还没有。她那时都是自己对着曲子本唱的,没他唱的好,就总是拿崇拜的目光看着他,掩也掩不住。留声机里的女声在唱诗经,缓慢的,细细的。一把一把的时光都镶砌在声波中一样,声波在空气中震动,碰到了脸上,悲哀却流不下泪的目的。接着唱天涯歌女,唱出这唱歌的歌星想要的人生,也是她想要的人生。


后来,开始有媒人来找她母亲,絮絮说些什么。她心底兀的生出一股气来,也不知气的是什么,她朝母亲发脾气,把气全撒在母亲身上,撒过又惭愧难忍。母亲进了房,叫她好好考虑媒人所说的事。母亲是并不知道她的心的,若是知道了还会这么劝自己吗。她是不会嫁人的,就是不会,誓死也要抵制。她这般决绝地想着。母亲也是女人,但她又不能让她知道,她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因为自尊,因为骨子里的倨傲及自卑。现在她却不敢倨傲,她还有什么可倨傲的呢。

她几乎要确定他从未爱过自己了,三年来,连封书信也没有。她忍不住想,他是同那听说过的上海女人在了一起吗,他是为了那上海女人走了的吗。上海女人是一段传奇,大上海的繁华叫世人都趋之若鹜。她的尊严叫她无视那上海女人,她的自卑又叫她注视那上海女人,好像他真的是同那上海女人在了一起一样。

一千多个日夜,她没有一日不想到他,梦中醒来的时候,脑中也第一个跃入他的样子。来来回回,走走停停,千方百计,无孔不入。

梦到他时,她是不愿的,她宁可永无梦境。做梦也就像小说里蒙人心神的幻术一样,一半是渴望发生的,一半是害怕发生的。当下于她却又如无心的暗讽,是虚无渐远,剥开伤口的。可醒来,她却仍清楚的记得,他在梦中用一支钢笔写她的名字,执着认真,像制作一样珍品。继而她摇摇头,用力把这画面甩去。


名字是外婆起的。沈寻常。寻常的眉眼,寻常的嘴,寻常的发。皮肤倒是光滑白皙,粉雕玉琢一样。

外婆去世了,她没了依靠,十四岁便拖着行李来到了生她的母亲家里。她还有个弟弟,不韵世事的模样。当时父亲在外又有了个家,后来干脆不回来了。似乎妻子儿女都是上辈子的事。

他又何曾记得还有个女儿。

她十六岁,父亲回来了。听说父亲在外的女人骗光了他所有的钱,留下一封信演着惨戚戚的苦情戏坐船去了广东。她没有任何表情,她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趴在床榻上失声地哭。他那天喝了酒。父亲还是会关心她的,她感受到不曾有过的丝丝温情,但打心眼里,却是看不起这个男人。

在父亲回来后的一年,她遇到了他。

他那时在苏州经济学校读书,高挺的身子,从廊桥上匆匆走过。

后来他们相识,她去他的住处,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她剥一颗橘子,橘皮放在果盘里,走的时候忘了收。下次来,他端给她一杯陈皮茶,嘴里说着,因是你剥的橘皮,舍不得扔。清热去火。她的泪就要流出来,她转过身,细细去喝那杯茶。

还有一次,他受了伤,手臂上被顽皮的小孩子划出一条长长的伤口,伤口的皮肤外翻着,流出殷红的血,她的心也像是划开了一条裂口,突突的跳动,比他还疼。她的眼泪落在他伤口上,疼得他皱起眉头,但他丝毫不怪她,他把她拥在怀里,轻柔笃定,她要给他包扎都动弹不得。

那好像就是上个礼拜,或者上上个礼拜,感觉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似的,一回头,他还是望着她浅笑。这样想着,她不由得伸长了手,空气中的寂寥因她的加入而更嚣盛。

日月婆娑心间,下一个秒钟转动,他便缓缓开始从身边消失,先是脚,腿,然后是胳膊,脖子,五官,慢慢藏匿于薄雾中,那薄雾没有名字。他不知去向。她的心也不知去向。

她的时间全用作等,先是等他回来,再是等自己全然忘记他,一滴不剩。这才能叫自己的快活回来点,她太想快活下去了,她的笑几乎都不是真的想笑,那笑就是一个符号,和面无表情一个样。她太想好好地认真地生活了,和母亲说一句话,很投入地说一句话,但她不能,她做不到,她每时每刻都在抵御提防着崩溃的侵攻,她爱的人不再爱她的事实。这实在叫她接受不了。她从小所幻想的爱情就是惺惺相惜矢志不渝白头偕老的,她不是没见过分叉的爱情,可没想到会轮到她,她总觉得不会是她的,她是那么投入,认真,紧抓着,上天竟也不会垂怜。这情景打她个措手不及,使她不知该怎么是好,她只得一日日先过下去,有时希望日子快一点,这样便可以忘记他,不受这苦痛煎熬,于是恨不得弹指间自己已不记得他的模样和这段感情中的苦楚,在一个断点上开始重新的日子。有时希望时间慢一点,因为一驻足,她发现自己的容貌已不是少女的天真,她对着镜子望着,镜中的女人已不是梳留海的女孩,陌生的面孔也望着她。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模样,整日里只顾往前赶,像追寻什么,其实是逃离什么。她已白白辜负了三年的青春,这三年,除了逃避苦痛她还做过些什么。她实在不愿这样了。

再后来,时局动荡,她随家人到了北平。

北平的风是凛冽的,北平的雪是铺天盖地的,像演电影。

那时她家住在一个四合院里,周围住了好几户异乡的人家。

她裹着厚厚的围巾坐在房檐下看雪,睫毛上落了半点雪花,片刻便化成了水珠。她眨一下眼,水珠就渗进了眼睛,凉丝丝的。她低头蜷缩在红色掉漆的圆木柱旁,摆弄一颗叶子黄了大半的盆栽,她抠下枯萎的叶子,将它扔进雪里,不一会儿就被大雪掩埋。

她的工作有了些头绪,因为她高中的学历使她可以在当地邮局有份差,她的心落下了点,不再高悬。她终于能够有点人该有的价值。

是日,萧瑟的寒院因为一个女人热闹起来,住在对面的终日穿藏蓝棉袄的女人带来新的新闻。

北平的学生开始游行了。

她那一日正在街头,刚刚从邮局的门里走出来,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就来到跟前,他们举着横幅,斗志昂扬。她在人群中好像看到了他,但不敢肯定,她只扫过了一眼。她是经常看到他的,但都不是他,她只是刻意寻找,于是人人都像他。

但渐渐,时间越久,她却越开始怕撞见他,她日渐觉得她的尊严全被他丢在脚下,她不知拿哪种表情面对他。

穿藏蓝棉袄的女人又带来消息,说是游行的队伍撞伤了几个人。她心里突地一慌,又压了下去,接着去做自己的事。单位的人也在说着在北京的游行带领下,苏州也已开始有大批游行。她这几日倒有点关心国事了,因为她心底有点怕,怕他万一罹受劫难。她不知道战争会不会来,她祈祷把自己所有的好运都给他,她愿拿一切来换。此刻她恨不得马上见到他。冷静了下来,她其实又是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变数的,她心底有这预感。他也许还在江苏,他大概是要进银行的吧,她心底放宽了些。

又一个半岁过去,父母得闲便提起说媒的事,都被她回绝。

她的工作稳定了,她为自己买了辆自行车,从车把手到车轮里的钢条上都缠上了彩色的丝带,不工作车子在家时弟弟总要骑出去转两圈的。

像往日不敢想象亦想象不到未来一样,她如今也想象不到,前者惶恐,后者惶恐亦然。但她却再没有想这些的心力,她的想象力早已消耗殆尽了,恐惧也是思而生厌。她只愿放下一切,在这乱世中平静地生活着,再无波澜。


日复一日,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四合院后清水渠边上的柳树发了新芽,隧安街的街灯也亮了,她的头发长长了很多,不再是齐耳短发的样子。去年开春的时候,她把它烫了鬈,一圈一圈散在肩膀上,这样显得她年长了好几岁。

弟弟工作了,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她也仍旧工作着,用心而努力。

工作间隙,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一份当日的报纸。隔壁的职员在和另一人聊天,说是刚才发生了一起事故,人群中有一个人受了伤,拉水果的车轮压在了那人本就有一道疤痕的手臂上,此时就在丁字路口。

这话跌进她的耳朵,轰地在脑袋里炸开一片。她平静的心绪像是遇到了翻滚而来的波浪,那波浪来势汹汹,水波里全是疤痕二字。她猛的从椅子上站起来,风一般地往外跑。

脑袋里白晃晃的一片,连带着眩晕,她跌跌撞撞地跑出邮局。

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头,穿过补车胎的摊位和乞讨的老人,穿过背行李的妇人和鼻子上黑黢黢的小孩,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和光影,她终于来到了事故的地点。她看到了那个手臂上有疤痕的伤员,他痛苦地紧闭着双眼。但没一处像他。下午三点钟的阳光洒在人群中,她还是望着他,握拳的手却松开了。

她低下头,转过身,在人流的簇拥下缓缓流淌出去。

熙攘混着泥土味的人潮里,她忽然笑了,那笑没有一点杂质。是笑又不是。

  • 收藏

  • 点赞

  • 分享

  • 打赏

粉丝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