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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桥

  • 作者: 海堂果
  • 发表于: 2015-03-23 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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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两级台阶,我盯住自己的鞋尖,正用劲往上爬。忽然,觉得天桥晃动,伴随轰隆声,洒水车与货车在脚下的十字路口相撞。车瘪瘪歪歪,一辆侧卧,一辆四脚朝天仰躺。司机受了伤,气力仍充沛,指责对方违反交通规则,占道,深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中。轻伤不下火线,二人捋起袖管,准备用武术捍卫真理的尊严。人群像口袋,密不透风包抄现场,围成个椭圆形的坑。天桥上面也堵住了,一个个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观望。交通拥堵的场面像车展。读我们编辑的报纸得订,桥下新闻免费,且含视频。我被卡在人缝里,前不能前后不能后,心急如焚。有人报了警,堵几里路,车队见首不见尾,警察一时无法赶到。我没闲心瞧热闹。人命关天,我的朋友国良病了,晚期,我去探望。 


早晨,我刚走到报社门口,得到国良病危的消息。话筒那头传来哽咽声,他妻子素来乐观,笑口常开。就像有阵风袭来,我预感不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来吧,马嫂说,来见国良一面。 


篮球教练国良,像一匹马,体内免疫细胞骁勇善战,以前从未体验过什么叫生病。溃败的病毒部队毫不气馁,潜伏后方,休整。乘他卸了戒备,蓄势猛一反扑,他如一堵墙轰然倒下了,接受治疗。手背全是打点滴的针孔,一天十几瓶。作为援军,药物在消灭病毒的同时,也杀死了若干免疫细胞。科技再进步、发达,也难分清血液里贴身激烈肉搏的敌与友。医生无回天之力。国良明白自己的病情,要求回家。马嫂不忍心放弃,坚持住。她劳心劳力太疲惫,昨晚,头一歪,靠在国良枕旁睡去。半夜突然惊醒,察觉国良额头发烫,像火焰般灼烧。国良在昏迷中念叨我的绰号,老么。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联系国良了。他在医院煎熬,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我还蒙在鼓里,每晚和同事出去,喝酒打牌散步,沉浸在富贵场温柔乡。 


儿时,我和国良住一条巷子,天天在一起玩耍,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在抬头望天伸脚踩泥的环境中,我俩成为对方的影子。后来,逢上移民迁建,山被削平重新规划。栽向日葵的地方,矗立起一座座摩天大楼。城市像地毯,朝四面八方蔓延,脚下乡村消失了。舍小家,保建设,响应号召搬迁。长江把我住东一挤,把国良朝西一推,隔江相望。虽说路程并不算远,坐车二十分钟,平时各忙各的事务,碰头机会并不多。遇到节假日,才发一条从网络下载的短信,让对方在脑子里亮一下。再说,马嫂教小学数学,家里带几个孩子补习功课,去串门也不方便。 


真惭愧,具体多久没见国良,我竟然忘了。几个月,也许足一年。只记得上次去文体局采访,国良邀我去他家下棋,之后一直未小聚。生活原本是立体的,就像一幢房子,时光安置其间才有质感,可供触摸、回味。告别青春期,有了家,日子就让“责任”压扁了,成为平面。“友谊”这个点,像流星,拖着尾巴从中心地带游离到了边缘。早先亲如兄弟的朋友,也渐渐隔膜了。 


挂断电话,我赶紧给社长请假,动身去中医院。平时我从未缺过勤。社长爽快说,好的,你走吧,报社事务暂由老崔代劳处理。


中医院采用中西结合的方法,疗伤治病。多一条路径,至少在心理上,安慰了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我想见国良,却又害怕立刻相见,纠结着,心里一团乱麻。照情理应该去超市,买点牛奶、人参之类的滋补品,想了想,转身直接去医院。趁早去帮国良翻个身,擦擦汗,更有实在的意义。我也病过,知道病人最需要什么。 


高二上学期,我去木材厂参加勤工俭学,双腿被木头砸伤。做手术,折断的骨头装钢板固定。课程不能撂下,国良自告奋勇做我的双腿,背我上学。从家里到学校,足有五里路,国良风尘仆仆背了我三个月。康复后,我以陈胜的口气激动地对他说,兄弟,苟富贵,勿相忘!我想我嘴里每一颗牙齿都闪着光,信誓旦旦。国良意外患病,我突然想起自己当年讲的话,羞愧忐忑。现在,我站着,国良却躺在病床上,不能动。我是不是应该兑现诺言,搀扶他上回卫生间?或者背他下楼,去花坛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病房福尔马林气味呛鼻,不好闻,国良对气味敏感。亦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搬把椅子,在床边陪他坐坐。往后,我定辞去饭局牌局,每晚去医院代为照料国良,让马嫂休息,睡个安稳觉。

 

我没坐车,以劳累筋骨的方式去见国良。路旁桃花簇拥,开得热烈。我无暇观赏美景,匆匆走着,将广告牌一块块甩到脑后。来到夷陵天桥,也不歇口气,往上爬。城市人口膨胀,人们把路往天上修,缓解十字路口交通压力。夷陵天桥位于市中心,气势雄伟。竣工后,人们争相上桥留影纪念。国良那天穿一套天蓝色李宁牌运动服,和我头碰头,也拍一张。这是我俩唯一的合影照。可惜,搬几次家,不知放哪儿了,寻不着。如果像国良那样,把照片压在写字台玻璃下面,天天望见,怎么也不会弄丢。 


天桥隔开行人与车辆,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但秩序偶尔也会遭受混乱的嘲讽,比如,此刻的交通事故。只要轮子还是圆形,就无法避免车祸发生。我计划被打乱,迷茫中抬头望天,中医院那边阴沉沉的,似乎在酝酿一场雨。 


不知谁踩我一脚,我才停止遐想。四周全是脑袋,嘈杂声像一群蜜蜂在头顶飞舞。人山人海,组成铜墙铁壁,怎么也挤不出去。有个孩子受不住推搡,哭起来,家长把他顶在头顶。我寻思翻过栏杆,从外边找条路,像杂技演员走钢丝一样脱身。当然,这只是一种设想,要冒从高空(相当两层楼)摔下的风险。我把脑袋插进护栏夹缝,侦察地形。身旁一位胖大妈,心肠好,以为我什么事想不开,想寻短见。她逮住我衣领死不放手,一边叫喊,别跳,别跳楼!她真心救人,用了十分力。有人纠正她的说法,是“跳桥”不是“跳楼”。紧张空气如皮球让针刺穿,一下泄了劲,引来群众阵阵哄笑。别无它法,只能等,老老实实等。

 

盼星星盼月亮,在天桥上耽搁一小时,交警派来吊机,拎起两辆横在公路中间,耍赖的汽车,像扔玩具一样丢到一旁。道路通畅,我出口长气。不塞车,早到中医院了。 


鞋子让人踩脏,趔趔趄趄走到天桥下面,待行人分开,留出空隙,我才弯腰系鞋带。旁边几个老人支张简易小桌,在楚河汉界上调兵遣将。国良今天精神状况好的话,跟他下盘象棋。上次去他家喝茶,来了客人,一盘棋只下一半。他擅长走马,我喜欢架炮,炮火连天,马蹄声穿云破雾。读书时,老师们采用车轮战术叫阵,靠不断悔棋,才偶尔赢我们一场。 


不经意扫两眼老人们的棋局,这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书明,是你呀,在忙啥呢?那声音,如细钢丝发着颤。回头,我望见一张挂满汗水的脸,是张大姐。她双手不闲,右手提一把方便袋,装着水果、面粉、调料、蔬菜、火腿、牛排……恨不得将菜场都塞进去;左手是一袋十公斤重的泰国香米。张大姐身材瘦削,苗苗条条的,哪干过重体力活?腰快压断了。 


我笑着说,不忙,出来办点事儿。 


她丈夫是我们报社的社长,顶头上司,前年从宣传部调来的。新社长喜欢不讲空话,办实事的人,赏识我,提拔我担任要闻部副主任。老崔快到退休年龄,实际事务由我全权负责。老崔早晨来单位报个道,便脚底抹油,跑掉了。那天,社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从老板桌后面走出来,挨着我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叭叭叭,伸出左手放我右肩,像弹手风琴似的,按照华尔兹一重二轻的节奏拍了三下。拍得我全身麻酥酥的,险些坐不稳,似喝醉了酒。自此,我对左撇子心怀好感。社长语重心长,要我“努把力”,一定得“好好干”。社长对我承诺,等开年,就把“主任”前面的“副”字擦掉。我瞧一眼社长的口袋,似乎那里面放了一块橡皮。

 

自从大学毕业,成为一名新闻工作者,我一直勤勤恳恳。重要的,不是你的表现,而是领导如何看待你的表现。 


张大姐孝敬,回娘家看望父母。撞上别的熟人,也该学雷锋,搭只手,何况是领导夫人,不能怠慢的。我忙起身上前,除了钱包,其它东西都“夺”过来。从动作幅度看,略显专断,其实手里力度是小心掂量了的。哎哟,麻烦你怎么好意思?张大姐客套一下,嘴上紧,手却借梯下楼,松了。我有搬运经验,米袋像枕头一样架在颈脖,空出双手拎方便袋,轻轻松松。张大姐嘘口气,吹手指,似乎双手的勒印可像灰尘一般吹走。她父母居住的梅宛小区,正封路,更换下水道,老人出行不安全。 


往南走三百米,到达目地的。伯母热情,帮我拍落衣领上米袋蹭的白灰,找条新毛巾我洗手。既来之,则安之,马上走显然不妥,跟主人拉拉家常,礼节性坐会儿。伯父忙着为我泡茶,茶叶在哗啦哗啦的水流里展开,沉浮。本准备起身接茶,无意中,瞥见饮水机开水龙头泄漏。国良还躺在病房,正眼巴巴等候。住一个多月院,一直瞒着,怕留遗憾才通知我,医生说,他的生命处于倒计时,对朋友临终关怀,是起码的品德。我装作若无其事,没发现隐患,扭过头,面朝电视机上方的墙壁,专心欣赏十字锈。孔雀开屏图,张大姐绣了半年的作品。眼睛看,脑子走神,但愿伯父那只长老年斑的手灵活、利索点,千万别出差错,让开水烫了。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到哎哟一声,茶杯落地,伯父还真伤了手。似乎我是肇事者,背后念了咒语。所幸患处面积小,不碍事,张大姐帮她老爸擦湿润烧伤膏。

 

不能再装糊涂,社长对我有知遇之恩。 


修饮水机我在行,拆下来,买个新的,装上去就好了。做当然比说麻烦得多,这是人们动嘴不动手,总喜欢运筹帷幄,从事管理工作的原因。比如买配件,二老节约,饮水机用了很多年,快成古董,也舍不得丢弃。我转几家商店,无货供应。脚让路牵住,走呀走,快到夷陵天桥才寻到同型号的。这家商店老板出去买吃食,店门大开,像是在欢迎小偷光临。可我是守法公民。明知无人,还是不甘心,手拿配件对着店面四壁吆喝道,请问,老板在吗?墙壁冷冰冰的,保持沉默。站在门口等十分钟,老板才慢吞吞回来,边走边擦嘴,酒足饭饱的模样,不知她吃的是早餐还是午饭。我顾不上讲价,塞给她几张钞票。空手走好远才醒悟没拿配件,放柜台上了,急忙回头取。今天丢三落四的,诸事不顺。前方挖掘机轰鸣,梅宛小区施工人员对我吆喝,喂,那个理小平头、胳膊夹包的,慢点跑,当心跌进土坑摔断腿。乌鸦嘴,我瞪他们一眼。 


拆下旧龙头,接口用刀片小心刮平,装上新的才不会漏。一道工序接一道工序,用了心,时间自然花费多一点。在社长岳父家得做“阳光工程”,踏踏实实,断不宜掺“豆腐渣”。 


修好饮水机,我起身告辞。伯父递香烟没工夫抽,夹在耳朵上,现在很少有人在脸上寻找替代烟盒的部位了。我边走,边找打火机,手探包里摸到两盒香烟,伯父悄悄塞的。美国生产,云斯顿。外烟市场上不好买,留着,借花献佛给国良。马嫂说,他背着医生一天抽几口。我和国良是资深烟民,每次见面,习惯性掏出一支香烟,架到对方耳朵,成了仪式。有了烟穿针引线,说话气氛才融洽。 


就像有所感应,国良病房的水管也出了故障。 


我回到夷陵天桥,已是十点半。马嫂以为我还未动身,来电敦促。接了电话我慌忙解释,只说塞车,围绕“堵”展开一个个细节。我避重就轻,没告诉修热水器的事,后者花时间更长些。审读报纸稿件,限于版面,及宣传风险的评估,一般会对有关内容做剪辑处理。用这种方式跟马嫂交谈,心虚,脚像没落地似的。我说得喉咙发干,对方没哼一声。起先,揣度马嫂憋屈,生闷气。后来才明白她电话没锁屏,误碰重拨键。我张大耳朵倾听,声波文件经脑子解压,再转换成图像信息,话筒那边的情形了然于胸。先是扭杯盖的声音,马嫂在喂国良喝水,让他慢点,别呛着肺。卫生间有水滴声,滴答滴答响个不停,水池的弯头漏,马嫂把搪瓷盆放在下面接水。马嫂对国良说,找过护士了,管道工忙,答复下午抽时间来维修。一滴水悬在弯头管壁,体积越来越大,饱满晶莹。细微的风也使它动荡不安。尽管险象环生,水滴还是能守住自己的阵地。只有当吸附力小于重力,水滴才坠落。为了减轻空气阻碍,水滴上尖下圆,顺应重力做功,如同生命顺应自然法则,花开花落。 


刚开始,水滴直接落在盆里,粉身碎骨,炸裂成若干接近雾状的小水珠。搪瓷盆发出金属的脆响,少许水珠溅出盆沿,飞到马嫂脸上。衣服上也落了水,由于她专注盯着盆看,没察觉。马嫂眨下眼,缓解面部不适,撑住膝盖站起来。随着盆内水位升高,悄无声息的升高,水滴声柔和了,软绵绵的,平整光滑的水面被水滴撞穿,破洞的容积略大于水滴。刹那间,那个破洞以肉眼难以分辨的神秘方式,迅速愈合,准备迎接下一滴水的冲击。就像水面一直风平浪静。 


我脉膊跳八次,掉落一滴水,水滴代替钟表准确数着时光,似乎在测量春天到冬季的长度,或者生与死的距离。马嫂关上卫生间门,水滴声变得遥远、微弱,像呼吸一样轻。马嫂自言自语说,几点了,老幺怎么还没来?国良嘟囔着,口齿不清,叫她别催。接下来是忙音,马嫂刷屏看时间。我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不停播放的画面,戛然而止,耳朵深入黑暗。 


中医院离天桥近,两站路。我改乘摩的赶路。摩的灵活,抄小路走,不怕堵。我挑选一辆马力大的摩的坐上去,司机启动马达,风吹得我睁不开眼。为防不测,我打算关机两个钟头,把这段时间全部交给国良。上午,老崔给我打三次电话,问这问那,到医院可能还会骚扰,国良听了着急,会催我走。 


除了朋友关系,国良还是我的亲戚,姻亲。我性格内向,怯于与异性交往。眼看二十八岁,还没处个女朋友,国良都替我急。他以过来人的口吻开导我,不要总是一本正经,像个高级知识分子,不妨油滑一点,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见我还是一个人闷在家里,不开化,他忍痛割爱,把自己的表妹胡婷介绍我认识。 


国良经常找机会,带我和胡婷出门玩,出发前,悄悄提醒我,主动帮胡婷背行李。关键时刻,用眼神引导我见机行事。遇到我说了不妥的话,踩我脚背予以惩罚,并及时出面圆场。渐渐地,我和胡婷熟络了,越走越近。我先碰了碰她额头,胡婷没反对,得了鼓舞,我的手翻越胡婷瀑布似的长发,探索着和她的手会了师。国良鬼精,后脑勺长一双眼睛,背后小动作一个也逃不掉。 


婚姻是人生的大动作,大动作靠众多小动作铺垫、帮衬。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完成了,再呆下去,他这盏航标灯,就是刺眼的一百瓦电灯泡了。后来,胡婷成为我的妻子。 


电话像是知道我的心思,早不响,晚不响,偏偏这时嘀嘀嘀,执著地响个不停。不是别人,胡婷打来的,只好接。早晨太慌张,忘记约她,国良是她嫡亲的表兄。胡婷问,你在干啥?我说,国良病了,这会儿我正在去中医院的路上。哎,胡婷叹口气说,知道,马嫂也告诉我了,等下午五点半下班一起去。快回家,我们去见冯校长。 


冯校长是市一中领导,经常出差,偶尔出国,只能在出差出国的间隙,像泥鳅一样钻空档,会他。市一中师资力量雄厚,属于重点高中,排名第一,人人都愿意把孩子送到那里培养。遵循就近读书的原则,我们孩子本可顺顺当当上市一中。没想到,今年校方缩小招生面积,我们这幢楼,恰好与那个环绕市一中的无形的圆圈相切,舍近求远,孩子得去二中读书。消息一出,对面那幢楼一下子升值百分之三十,为确保GDP的总量不变,我们这幢楼房价则暴跌百分之三十。 


我们自然不甘心,像蜘蛛在网上爬,托门路,寻谋关系。可怜天下父母心,经过多次转折,申请终于曲曲拐拐传递上去。冯校长回复,可以考虑,特例考虑一下。事情一旦纳入考虑的范畴,就云破天开了。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给孩子找学校也是大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我叫摩的停车,司机说,钱已付了,我调头托你回去。 


与胡婷会合,接过时尚包背在肩上——恋爱时,受国良教导养成的习惯。想到国良还在医院受罪,来日不多,我和胡婷心里都压块石头,沉甸甸的,没心情说话,埋头赶路。礼物装在档案袋里,旁人还以为我们去单位送文件,办公事。冯校长喜欢收藏,毛泽东像章缺两枚,我们家有一整套,正好相赠。冯校长不缺钱花,得送有文化品位的礼。

 

市一中教师宿舍楼在东头。结果,扑了空,帮忙联系的朋友,市教委《教学研究》杂志主编,在那儿拦住我们。情况有变,冯校长钓鱼去了。我一听,特别紧张。当然我不是担心冯校长钓鱼时,发生意外情况,比如摔了跤,跌进池塘,或者心爱的鱼竿让大鱼拽跑了。冯校长有个习惯,每次出国前总要钓鱼,放松心情。冯校长飞上天,就麻烦了,我们不是飞毛腿导弹,追不上。只能现在去找他。已近正午,就便请冯校长吃顿午餐,沟通感情。紧要的事,只能在不紧要的场合谈。 


一行三人,乘的士去度假村。的士逆着我刚才归家的路线,一路向西,又来到夷陵天桥。今天像推磨似的,总绕着天桥,不停转来转去。几个环卫工人,拿着扫帚和高压水枪,还在清理车祸留下的污渍垃圾。

 

远远地,我望见中医院的大门,心头一震。此时我倒是愿意拥堵一会儿,上楼去看国良。住院部建在门诊大楼后面,我掰着指头数,一二三四五。五楼是肿瘤科,目力所及,只能望见五楼病房窗口的百叶窗。窗帘有的拉开、有的闭合、有的半开半合,似乎在向我暗示什么机密。国良住501室,没问马嫂,那间病房靠江还是背江。的士沿江边大道飞驰,背江一排病房看不见。国良,你一定要挺住。我想和马嫂联系,可当着冯校长朋友的面,不便给她打电话。待会面,真诚道声歉,说明迟到缘由。马嫂是老师,想必会谅解我们操心孩子求学的难处。

 

冯校长战果不错,钓了五条鲤鱼六条鲢鱼。小的几两大的几斤,鱼篓装满。他说下午会变天,下雨前,鱼爱往水面聚,容易上钩。 


还好,孩子上学的事谈妥。市教委的朋友作陪,在度假村星级宾馆的餐桌上,冯校长大笔一挥,龙飞凤舞签了字。无酒不成礼仪,我端起酒杯,向冯校长敬酒。突然,头顶的石英钟敲响,时针分针秒针重合。钟白天黑夜一直走,从不觉劳累。在钟声里,我哆嗦一下,感觉今天与往常不同,似乎有什么事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吃了饭,还得上班,近期大力宣传“中国梦”,任务重。老崔挂职不管事,心里自然失落,闹情绪,暗地里和我较劲。我抚摸发红的耳根想,老崔一定在发牢骚,背后说我的坏话。


回报社,召集要闻部开会。长话短说,安排采访任务,然后各自回办公室整理材料,其它事务推到明天商议。心中实在挂记国良,坐立不安,烟一支接一支抽。我借口到邮局取包裹(本是秘书的事务),驾单位公车离开,其实是去中医院。班还得上几十年,见国良的机会却不多了。 


四个轮子托着我,经过夷陵天桥,一路飞奔,眨眼间来到住院部。电梯停在十九层,等手术室病人。半天没动静。我心急,从楼梯往上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耳朵里旋转,一圈又一圈,晕眩。国良病房临江,一棵杉树刚好与窗口平齐。 


501室空空荡荡的。我来晚一步,没能见国良最后一面。护士告知,病人遗体刚抬走。我呆呆站在病房里,虚脱一般。卫生间门开着,水池下面已蓄满一搪瓷盆水,弯头没换,不漏了,那个细小的眼洞被渣滓堵住。窗帘低垂,如同老人安详地闭上双眼,将世界关在外面。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投映到地面,闪闪烁烁,使地板产生皱纹,让人担心它随时会破裂。病床由钢管制成,白漆电喷,床上的床单褥子枕头也是白色。床半边高,摇把顶成舒适的坡度,被套弯曲着,显得比平时短些许。 


床头卡还在,护士未及收走,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露在塑料薄膜外的纸片卷了边,抻平后,我默念道: 

姓名:马国良。性别:男。年龄:四十岁。一级护理。诊断:脑血管疾病。管床医生:宋涛。管床护士:雷秀芳。入院时间:2014215日。 


国良的保温杯放在左侧床头柜,杯里残存的水热气升腾,给这间病房营造一缕人间烟火的温暖。右侧床头柜,搁三个透明一次性口杯,杯口接杯底,撂着码起来。下面两个口杯撒撮茶叶,顶头那个口杯啥也没放,空着,防灰防潮当杯盖用。客人来,泡茶挺方便。茶叶中间饱满,两头尖细。初春采摘的头道嫩叶,不加水,也散发出缕缕清香。鼻子告诉我,这是邓村茶。马嫂姓邓,娘家是本市名茶产地,每年送我一斤。口杯旁边放盒象棋,新买的,还没拆封。看来,我没机会和国良把上次那盘残棋下完。天色变暗,下起了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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