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总比一根烟长……”二狗子起床看着木板床下的烟灰，黑乎乎的像石头上的青苔。冬天的阳光从破烂的窗户透过来，他的脑子晕沉沉的，咧着被烟熏黑的牙齿笑着，他得意自己能说上这样一句富有哲理的话，不过另一层感觉就是自己还没睡醒，坐在床上不敢动，他沉醉在半梦半醒间，害怕听见木板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像身边站着一个豁牙的老太太说话……
冬天的夜总是很长的，但是对于二狗子这样的建筑工人来说，身子似乎翻几回天也就亮了。今年工地的效益还算不错，一天竟然能拿两百三十块钱，他不敢往下想，几个月工资就卖城里房子的一个厕所，二狗子盘算着，要不了几年自己就能买到房子了，那时小翠该躺进了自己的洞房，他想到的竟是问小翠吃了没有，洞房花烛夜哪有问新娘吃了没有，自己这些人真是穷怕了。说到小翠，二狗子粗重的眉毛抖了抖，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那可是自己工地的一枝花啊，要是能娶到小翠，怕是连村里的那个住着小洋楼的李建国也要骂娘骂老子了。二狗子想着，嘴里的牙齿好像糖豆一样，他的喜悦都写在脸上了。
“陈二狗，你奶奶的熊，你他娘的还上不上班，准备学老母鸡下蛋呀？你要是能下金蛋，我就把你好吃好喝的养起来！”
听这声音，二狗子知道是光头强来了，赶紧回了一句，“我不上班，你给我工钱啊……”话说完，从床上爬起，便将一件油乎乎的羽绒服往身上套，下了床才知道自己没穿裤衩，又在脏兮兮的被子里找到连忙穿上。
“老子不给你发工钱，隔壁的给你发？你光着屁股跑出来，不干工地，改卖X呀……”光头强笑骂着，明显是从他身上得到了愉快。
二狗子知道自己应该是说错了，光头强是工地的包工头，他不发钱谁发钱？暗暗地骂了一声，“他娘的，睡糊涂了，做梦竟想着娶媳妇了”。
光头强大名叫李强，为人很仗义，至少从二狗子来到这家工地七八年来，也没有出现过克扣工资或者在伙食上动手脚的情况，虽然没有员工宿舍，但至少几个人有顶帐篷。二狗子干活漂亮，有间独立的帐篷住，不说条件多好，至少没有那么拥挤，不闻谁的臭屁臭袜子味，被窝里干一些事情也更加方便了。
在二狗子看来，这光头强便是自己见过最有本事的人，他没有头发，微微有些发胖，长相不怎么样。但和自己村里那些背着老天挖土豆过日子的人比就强不知多少倍，就算是村支书，来到这么大的城市也晕头转向，那个贩土豆挣大钱的李建国也不能天天吃着烤鸡喝着啤酒，吆三喝四地使唤人。不过陈二狗有一点看不上光头强，就是这家伙老是喜欢啃鸭脖子，吃鸡爪。他觉得还是鸡腿啃起来爽，一口下去全是肉，不像鸡爪，啃了半天就是两层皮。
二狗子穿好衣服，戴上一个带白点的红安全帽，心里很是欢喜，听光头强说这是那些念过大学的脑瓜子才能顶这个帽子，叫什么监理员什么的。自己大字不识，活干的倒是最漂亮的，像什么瓦工，油漆工，木工自己看过就会，就是那个电工自己怯火，准确的说是自己害怕干。记得小时候隔壁右手有六根指头的老王就是被电咬死的，自己背着老娘偷偷去看的时候老王整个人像是在火上面烤了一样，黑漆漆的焦炭一样还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肉臭味。老王身子黑完了，唯独两个白眼珠子突出来，血丝漫布，好像紧盯着他……想到这里二狗子打了冷颤，感觉脖颈凉飕飕的，就像见了鬼一样。
出了门，二狗子这才发现，昨晚下雪了，薄薄的一层，盖在地面上，雪渗着好几种颜色，像是死鬼老王的脸。二狗子暗骂一声，吐了口浓痰，正好粘在一根废弃的钢板上，露出红红的漆来，像死鬼老王突出来的眼睛，狠狠地盯着自己。
“嘎嘎……”一声老鸦的叫声把二狗子拉了回来。
二狗子很自然的向院子中央那棵树下堆满了破砖碎瓦老柿子树看去，上面有一只乌黑乌黑的鸟巢，旁边还吊着几颗黑乎乎的老柿子，像老人的卵子一样耷拉着。
一只黑鸟站在枯枝上，扑棱着翅膀，一根羽毛落下来，轻飘飘的，二狗子感觉像是一种小小的暗器，飞镖或暗箭一样，闪着冷光，朝自己脖子扎过来。他退了一步，脚勾在一捆龙骨上面，跌了一跤，只是顾不上疼，急忙忙把自己的眼睛捂住。
“二狗子，你他娘的怎么起这么早？今天下雪不上工啊……”光头强站在树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喝了一口，“你又不是小脚女人，还能跌倒了？”光头强伸出舌头将嘴角的一粒大米舔进嘴里，骂道。
“他娘的，刚才我见鬼了……”二狗子起身，全然不管自己屁股上的泥土，便问光头强今天吃什么。
“大米粥加咸菜，还有女人奶子大的馒头，赶紧过来，迟点要被这帮猴崽子抢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二狗子身边已将坐满了吃饭的人，刚才明明还没有的。
“他娘的，给老子留点……”二狗子手里抓了个大碗。
锅里已然没有了半粒米，二狗子仔细的找找，只有一颗土黄色的馒头渣。他拿起来啃了几口，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很硬，有点像是砖渣子，嚼出一股浓重的土腥味。
“光头强，你他娘的也找点好吃点的东西，我老家的猪食也比这强？”二狗子大骂一声，光头强早已不知去了何处，身边只有做饭的小吴，瘦瘦的肉贴着一堆骨头窝在角落里，瞪着一双大眼睛，递过一碗粥来，“就这些了。”小吴有些轻微的口吃，往常红扑扑的小脸今天不知道是因为太冷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铁青着，没半丝血色。
二狗子仔细想想，刚才自己明明看过了，锅里根本没有半粒米的，仔细想想也是懂了，“他娘的，你个小崽子……”只是这小崽子似乎看不见自己，傻乎乎的和周围的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吃东西。
二狗子低头看着手里的粥，觉得不太像是粥，要是叫做米饭或者浆糊更加合适，稠乎乎没有一点汤水。
二狗子忽然想到村里的老娘，这时节应该也到了吃饭的时候了，家里的粥才叫好喝呢，不清不稠不软不硬，还带着些柴禾烧出的香味。老娘这时候也应该会给自己炒上些家里腌的酸菜，红辣椒在白包菜上，颜色可人。
自己再过上几年，小翠也就该在自家的炕上和老娘一块坐着吃东西了吧，要是有个小姑娘就更好了，自己喜欢女儿，想来小翠也会给自己生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吧。现在没有结婚呢，但是翠每天就给自己做中午饭吃了。二狗子傻乎乎的，只是今天还没有见过小翠呢，要是平常小翠肯定会穿着那件山寨版的雪中飞大棉袄给自己送饭吃的，虽然他不知道什么是山寨，但是大家都这么说，想来是个什么名牌，他很喜欢这两个字，甚至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就在想要是自己是山大王，小翠是压寨夫人，就算是光头强再厉害，自己也是山大王，他自然是比不了的。想到这里，二狗子嘴角露出得意的笑。
他自己想过怎么向小翠求婚，不知道为什么城里人用钻戒，碎玻璃一样，他要用就用拳头大的一块钻石给小翠这样俊俏的姑娘。
二狗子暗自想着，旁边有一棵老树，他知道，是柿子树，还有一只老鸦窝，有四颗蛋。
“二狗子，吃午饭了。”脆生生的声音钻进二狗子的耳朵里面，二狗子知道是小翠来了，只是有些局促，他想求婚，可是没有没有拳头大的钻石，这该怎么是好。
“二狗子，这钻戒你用吧。”应该是光头强的声音，二狗子转过脸来看着光头强手里足有自己脑袋大小的钻石，有些疑惑，“我只有十五万七千三百七十八块五毛钱，你他娘的不怕我不还你？”
“你个猴崽子，还和我扯这个……”光头强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工地，倚着那棵老柿子树，锃亮的脑袋在阳光下像是电灯泡一样。
二狗子没求过婚，只是看着小翠今天穿的很漂亮，碎花裙子，还吊着一双大耳环，似乎是涂了口红之类的东西的，但是技术不好，嘴角像是血一样留下几道暗褐色的印记。但是终究是很漂亮的，除了二狗子看到的那双微微突出来的眼睛有些不满，像是电工老王死的时候一样，布满血丝。
不过二狗子依旧求婚了，他知道电视上那些男人是要跪下的，和自己的家乡不一样，挣扎了半天，他还是选择了一种比较男人的方式，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二狗子将结过那足有脑袋大的钻石，看着自己眼中俏丽的人儿，“你说嫁不嫁吧，钻石可是够大了……”
同时那个瘦削的小吴也凑上来，手里拿着一只足有那口铁锅一般大小的钻石，二狗很生气，想找一块砖头，但是四周似乎很干净，二狗子记得工地没这样干净过。他手里有半个馒头，很硬，二狗子觉得这个也可以用，他将手里的馒头向小吴头上挥去，但是效果不怎么样，小吴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铁青色的脸狠狠地盯着他，于是二狗子继续砸了几下，终于小吴倒下了，眼睛和老王的一样，二狗子有些怕，所以将他的脸翻转过去，转脸给小翠戴上那只脑袋大小的钻戒。
“咔咔……”声音很是不和谐，二狗很生气，因为自己马上就可以亲那个俏丽的姑娘了，他猛地转过头来，老柿子树似乎断了，四只鸟蛋摔碎在一捆工友们用来吃饭的龙骨上，这似乎不怎么打紧，于是二狗子回过头来，只是小翠不见了，他很生气，想喊，但是又一只似乎小钢管的东西对着自己，二狗子看过一次电影，似乎叫做什么敢死队，他认得那是勃朗宁还是什么特别拗口的东西，能打死人的东西，二狗子很怕，但是还是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穿着黑乎乎的短袖，露出半个洁白的膀子来，二狗子有些看不起，他觉得男人就应该是黝黑的皮肤再配上几块肌肉的。男人肩膀上扛着一只小星星。
“放下武器，。”这是那个男人对自己说的。二狗子看看自己手上的馒头，有些疑惑，但是随即想起那天光头强说的一个老头的把一颗馒头扔下火车砸死了另一个老头子的事情，所以放下馒头来。只是他似乎没有坐火车，他为什么要放下馒头？他很饿，想吃些东西，想要拿起馒头来，但是男人把那个硬硬的馒头一脚踢到自己够不到的地方，二狗瞪着眼睛看着那个娘们一样的男人，很是生气。因为自己的老娘从小就教育他不能浪费吃食。
但是男人随后给了他一双手链，自己很喜欢，银白色的，只是中间还有些链接的部分他不喜欢，让他想起了老家阿黄的铁链，他想给小翠一只，但是终究没有找到小翠的身影，所以只能作罢。手链戴上的时候有咯咯叭叭的响声，二狗子似乎在哪里听过，但终于还是没有想起来。
有小轿车载着他离开，他回头看看光头强所在的位置，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黄色的牙齿从嘴角蹦出来，只是天气很冷，牙很痛，急忙抿住嘴唇。
第二日，晚报上刊载了一组图片，是一幢倒塌的楼房的废墟，最中央有一棵老柿子树，灰色的瓦砾下露出一只锃亮的头颅和一只戴着大概有一克拉钻戒的手，还有一只大约是脑袋，但已被钝器砸得血肉模糊，旁边正是二狗子，在六月的天气里，披着一件雪中飞的山寨版的羽绒服……
组图下有一段话，二狗子看不懂，但是给自己手链的那个男人念给他听，虽然不是很懂，但似乎有楼房，有倒塌，有遇难之类的词汇，二狗子点了一根烟，周围似乎是黑色，他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夜总比一根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