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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安的大地坪

  • 作者: 卫川
  • 发表于: 2020-12-14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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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过去了,当夏安再次回到大地坪小学,真是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关于回忆里点点滴滴的校园生活,陌生的是当年简陋的学校已经变成了眼前几幢高大的楼房。
  “小夏啊,欢迎你,感谢你愿意回来啊!”一个五十左右的男人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这是大地坪小学的谭校长,也是夏安原来的小学校长,他就是这个村里的人,大学毕业后就回到这里当老师,因为优异的工作表现,没几年就做了校长,这校长啊,一干就干了二十几年!“谭校长,好久不见了,您还在这里,真好!”夏安和校长紧紧地握着手,内心激动万分。细看谭校长,他早已被岁月染白了双鬓,眼角的皱纹也藏不住了,当年那个年轻的帅气校长,终究还是躲不过时间的流逝,但是十年的沉淀,又让他身上多了一份稳重,眉宇间更是多了一份坚定。
  夏安坐在新分的教师宿舍里,看着即将接手的四年级学生的资料,四十五个学生竟然有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孩子都是留守儿童,其中还有一半以上都是父母离异,夏安心里五味杂陈,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那一年,夏安只有八岁,因为继母的到来,一直跟着爸爸在浙江生活的她被送回了老家大地坪。这是鄂西南一个深山里的小村子,贫穷且落后。村里的人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耕耘,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总能见到他们劳作的身影:要么架着犁赶着牛耕地,要么弯着腰赤着脚插秧,要么拿着刀背着篓割草……春播秋收,年复一年,就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为着生计,若是遇上天灾,他们的日子便难挨了。年轻力壮的人们不甘心一直困在大山里,都愿意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只是文化水平不高,出去也都是干苦活累活。有的人一走就是几十年,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匆匆忙忙回来一趟,夏安的爸爸妈妈就是这群人里的两个。
  爷爷和奶奶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夏安的爸爸夏兴国是老幺,上面还有二伯、三伯、四伯和二姑,其他的姑姑伯伯夏安都没见过便夭折了。村里总有这种养不活孩子的情况,生得多成人的少,尽管贫穷,可大家对于生育这件事似乎乐此不疲,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当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大人还会悲伤哭泣,可到第三个第四个的时候,似乎他们已经麻木了。夏安的妈妈黎玉珍家有三姐妹,她是老大,她们家住在月亮坝,房子在山头上,感觉一伸手就能把月亮摘下来,屋子再往上便只有老树和悬崖了。每次从家里去初中学校都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再搭三个多小时的拖拉机,回家总有做不完的农活和妈妈的抱怨。在那个年代,家里没有个弟弟哥哥,邻里都瞧不起,玉珍觉得在家憋得慌,就想到外面去闯闯,刚好结识兴国,便跟了他。兴国带着玉珍去了外面,后来有了夏安,可是夏安才两岁多的时候妈妈便离开了,从此杳无音信。
  老家没有房子,夏安回老家需要寄居在四伯父家。到四伯家地坝的时候,一个中等身材,生得很结实的女人对着她咿咿呀呀指手画脚,这是她的四伯母——一个不会说话的女人。夏安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她想着应该是在问她从哪里来,怎么一个人,爸爸妈妈呢?但是,夏安也不知道如何回应,正为难时,从大门出来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太,她穿着斜扣的蓝布衫——肩膀处补了一块大疤,黑色的小脚裤和一双粗布鞋,头上包着一条蓝色的布帕子。“奶奶!”夏安看到老太太惊喜万分,边喊边扑进了老太太怀里。奶奶抚摸着夏安的后背,小声说着:“娃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到那天晚上,夏安才见到四伯父,他是村里的瓦匠,谁家房顶漏雨了,他便去哪家捡瓦。夏安怯生生地叫了四伯父,便没敢再看他。因为四伯父脸上有一块大疤,后来听奶奶说才知道四伯父小时候和几个哥哥在火坑烧土豆吃,不小心掉到火坑里了,从此,脸上便留下了这块触目惊心的疤痕。四伯父也没多说什么,只在嘴里嘟囔了一句:“不知道你爸为什么要把你送到我们屋?”是啊,为什么呢?夏安想着,爸爸跟伯伯们关系都不好,为什么要送她到四伯父家呢?是因为奶奶跟着四伯,爸爸觉得有老人照料更放心些吗?
  夏安在四伯父家住了下来,他们家有四间房屋。除了老人分下来的房子,四伯父还自己盖了一栋木房子,他是瓦匠,也会木活,所以家里房子很宽敞,夏安也就可以独自睡一间屋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夏安那段时间总做噩梦,半夜被吓醒连灯都不敢开,好在奶奶就住在隔壁,夏安便嚷着让奶奶过来陪她,后来,夏安干脆和奶奶睡一起了。但是,村里人说,小孩不能跟老人一起睡,老人会吸小孩的精气,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自从夏安和奶奶一起睡后,便没再做噩梦了。
  开始的那段日子,夏安过得很开心,每天除了上下学就是带四伯家的弟弟妹妹,两个孩子都很喜欢夏安姐姐,像两个跟屁虫似的。妹妹总喜欢“坐轿子”,这个“轿子”是夏安和弟弟一起手动搭的,自己用一只手把另一只手的手腕握住,然后两个人分别握住对方的手腕,两手与各自的身体便形成了两个大洞,妹妹便张开腿,一边洞里放一只脚,再用手搂住哥哥和姐姐的脖子,哥哥和姐姐便架着她满地坝跑,别提有多开心了!夏天的晚上,他们搬出长板凳坐在地坝里,听奶奶讲以前的故事。奶奶说,她三十几岁的时候,去人家岩砍柴,要穿过一片深草丛才能到那里,山坡上的草长得比人还高,根本看不清里面。她扒开一丛草时,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只白虎,奶奶当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定定地站在那里只是注视着老虎,老虎也不动,只是盯着奶奶,他们对视了大概十几秒钟后,老虎转身走了。奶奶说,老虎走后,她一下子便瘫下去了,好久才能再站起来。夏安觉得,一定是有观音菩萨在保佑着奶奶。
  这样快活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一天,四伯父对夏安说,爸爸已经好几个月没寄生活费了。夏安跑到幺爷爷那边借电话联系爸爸,只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继母刺耳的声音:“钱钱钱,钱那么好挣吗!”。夏安默默揩了眼角的泪便回去做作业了,她在心理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只是从那以后,四伯父便嚷嚷着让夏安另谋住处,四伯母对夏安的态度也越发恶劣了。一次,洗完脚后,夏安要洗袜子,可四伯母偏要先洗妹妹的泥鞋子。夏安虽然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夏安只好强忍着心中的怒气。突然,四伯母故意把刷子上泥泞的浑水甩在了夏安的脸上并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嘴里吱吱哇哇地咒骂着。夏安本就是个顶倔强的孩子,这阵子受的委屈一下子被彻底激发了,她猛地站起来,出门舀了两瓢冷水泼在了四伯母的身上。这会儿正是寒冬腊月,全家人都要围着火炉才能撑过冬天的。四伯母被冰冷刺骨的水激怒了,她说不出话,只是大声地咿咿呀呀,她迅速抢过夏安手里的瓢,对着她的头狠狠敲了两下。四伯母虽是女人,可力气着实不小,平常可以背一百多斤上下坡,很明显,夏安不是四伯母的对手,但是她也不甘示弱,找准了机会咬住了对手的大拇指,无论怎样都不松口,直到弟弟妹妹哭着叫来了隔壁的三伯母才把她们分开。这时夏安才觉察到自己满嘴的血,咸且腥,头上也起了两个大包。因为水缸在屋子外面,周围的地还没硬化,下点雨就湿湿嗒嗒的,所以夏安穿的拖鞋也因刚刚的争斗沾上了稀泥。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天空,寒风无情地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月光照到她惨淡的小脸上,似铺了一层霜,这时,她才觉得一阵刺骨的冷。借着月光,她朝幺爷爷家走去,因为他要去给给爸爸打电话,把满腹的委屈都告诉他,身后只剩下四伯母的骂骂咧咧和那条老黄狗的叫声。去幺爷爷家的路上,要经过几所土坟,夏安以前是极怕的,因为听多了农村那些诡异的故事。可这时,她完全不怕,像一个经历了战争的勇士高傲地快步走着。到了幺爷爷家门口,里面昏黄的灯光透过纸糊的窗户照在外面,夏安觉得暖和了些。听着屋子里一家人的欢声笑语,夏安没进去,她突然想起继母上次在电话里说的话,想着还是不打扰爸爸了,又转身往回走。这时的月光暗了一些,风也更大了,摇晃的丫枝里好像有魔鬼在厮杀,她吸了口凉气,裹了裹旧外套,加快了脚步!回到四伯母家,她没有进客厅,直接从堂屋进了自己的房间,那一夜,她没有和奶奶睡在一起。缩进被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滴答答,到深夜,仍然可以听到断断续续地抽泣。这件事后,她跟四伯母结下了梁子,吵吵闹闹过了几个月,四伯终于以她爸爸每个月200元的生活费未到账把她赶了出去。
  在爸爸的努力下,夏安又住进了三伯家。三伯家和四伯家挨着,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时的她,已经有了一年寄人篱下的经验,学着要乖一些。于是,她开始主动承担三伯家的家务甚至是农活,以讨他们欢心,生怕再一次经历被赶走的下场。三伯家有个姐姐在乡里念初中,十天回家一次,有时会带一些小零食回来,可她们从不给她,只是偷偷在一边吃。有一次,她忍不住偷了窗户上的一颗跳跳糖,三伯母发现后冷嘲热讽了好久。她努力地干更多活希望能让他们喜欢她,但是,三伯母似乎看不得她闲下来,总是给她安排做不完的活。她想反抗,又有顾忌,于是,她只好在日记本里诅咒三伯母,以获得内心的平衡!不过,在她知道了三伯母把爸爸寄回来的新衣服偷偷拿给姐姐穿后,她终于爆发了。一发不可收拾,从此后,又陷入了唇枪舌战的斗争中,最终,她还是以离开三伯母家败下阵来。
  从三伯母家搬出来,近处就只剩下二伯母家可以住了,原本已经搬了行李去到她家,却不知爸爸和二伯父为何在电话里吵了起来,去二伯母家住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是姑姑来接她走的,姑姑是个厉害的女人,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姑父生得很高大,总喜欢逗夏安玩,和她拌拌嘴皮子。姑姑和姑父都待夏安很好,她也就乐意为他们干活,在姑姑家,她基本上干遍了所有的农活。表哥出去打工了,表姐嫁人了,家里就只有他们二人和她,还有隔壁姑父的妈妈,夏安管她叫舅婆。她喜欢和舅婆一起,哪怕是围着火坑烧着柴火,烟熏得眼睛直掉泪,但她很开心,因为舅婆从未嫌弃她。有时她们会用鼎罐煮毛洋芋(未削皮的土豆)蘸着辣椒水吃,她觉得这是最好吃的东西!在姑姑家可以说是她这几年最开心的日子,虽说苦了点,但也比在几个伯父家强多了。可是,老天似乎故意捉弄她,姑父旧病重犯,他又疯了。姑父前些年就疯过,听说他疯了以后专打家里人,姑姑当时在就伯父家躲了好久好久。当夏安在学校收到姑姑托人带来放学后不回家直接去表姐那里的口信时,她内心真的恐惧。姑父烧了夏安箱子里的所有奖状和同学送的生日礼物,那是她最宝贵的东西,可现在都没了!姑姑也不敢回家,去了表姐家避风头。表哥闻讯从外地赶回来把姑父关进了笼子,要不然,姑父就要被关进牢里。没过多久,姑父便病逝了,虽然姑父烧了夏安的宝贝,但姑父去世她还是很难过!盖棺时,她凑过去看了姑父两眼,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死人。那时候的姑父已经是干干巴巴,瘦得没有人样了。姑父去世了,表哥带着姑姑一起去了外地,而她,也要去乡里上初中了。于是,爸爸又让她住到了离初中不远的堂姐家!三年时间,辗转多家,她觉得自己像被遗弃的孩子,无人疼爱。亲人原本有很多,又好像一个都没有。十三岁,她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理解别人一个眼神一句话背后的意义,她懂得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不会撒娇,不过生日,没有粉裙子,更没有洋娃娃。她做起家务熟练地让人心疼,可是却没有心疼她的人。不过,这一切都没打垮她,见过夏安的人都会说她是个乐天派,因为她有属于自己的快乐。
  夏安喜欢学习,尤其痴迷语文,语文课本她是可以默写的,连标点符号都不会错,要是哪位同学有一本课外书,她一定是班上最先看完那一个。她特别喜欢待在学校的日子,尽管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就换了六所学校,但是无论在哪里,夏安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人们总说老天是公平的,他关上了你这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夏安生在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但却给了她最好的老师和同学。无论在哪里上学,班上的同学和老师都很喜欢夏安,从小到大,夏安总是班干部,小学五年级时就做了学校的升旗手,六一儿童节她也总是主持人。当她从浙江回去的第一学期,就夺了之前一直是班上第一名的同学的位置,总分比那位同学高了接近三十分,这下子,夏安在学校可就成了重点培养对象。夏安的作文写得很好,谭校长还专门为她办了一期黑板报,这可把夏安高兴坏了。村里的小学很简陋,一排四米高的瓦房子就是教学楼了。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一个班有五六十个学生,学前班也和小学在一起,由谭校长的夫人高老师负责学前班的所有科目。因为有些孩子上学很远,所以从四年级开始就住读了。学校的宿舍是三层高的木房子,第一层是男生宿舍,第二层是老师的宿舍,第三层是女生宿舍。第三层其实算不上真正的一层楼,那顶多算是个夹层,中间高一点,两边很低。上面摆不下床,同学们在木板上铺上纸壳和被子就直接睡了。夏天,顶楼就像蒸屉,女学生们就是包子,一个个汗流浃背。可是,这样艰苦的环境夏安却过得很开心,她享受和同学们在一起的所有时光,那是她觉得最美好的日子。学校的年轻老师们差不多都是来支教的,他们带来了知识,也给孩子们带来了希望。刚刚大学毕业的陈老师是在夏安五年级的时候到大地坪小学的,他总喜欢穿一套运动装,看着特别青春阳光。他的宿舍夏安去过很多次,因为下午其他年级的孩子放学后,住读的学生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每当这时候,夏安和另外四个男孩子就会去陈老师的宿舍写日记,笔记本是陈老师给他们买的。陈老师的宿舍很小,床就是凳子,所以夏安他们每次去都是坐在床上写日记,有时候写着写着大家还会玩闹起来,那日子别提有多快活了。陈老师送给了夏安一本书,是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可惜二姑夫发疯的时候把书烧了,这是后来夏安唯一介意的一件事情。住读的日子似乎拽住了流星的尾巴,一晃初中三年都过去了。夏安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开学那天,长途班车顶上别的家长都在帮着孩子捆绑行李,而她,孤身一人。班主任特地嘱咐其中一个家长说道:“老李,这是我的学生,帮忙照看下。”她的鼻子一酸,眼泪便滚了出来。高中已经要去市里了,忙碌的校园生活没有假期,三年里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每天早上五点多起床,十二点多休息,夏安默默努力,为自己的梦想奋斗着。当她收到北京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她知道,离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小学时,她便已决定要成为三尺讲台上的那个人,她希望跟她一样的孩子可以从老师和学校里获得更多的关爱来弥补家庭的不幸!
  “小夏,收拾好没有,老师们还等着给你接风呢!”。见到谭校长,夏安赶紧放下手中的学生资料,起身走了出去:“谭校长,明天我想去大地坪村里看看!”,“好,我陪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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