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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安处

  • 作者: 卫武
  • 发表于: 2018-12-27 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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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县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情,“红日世界”楼盘项目的开发商刘子涛因欠下巨额的高利贷债务,无力偿还,导致资金链条断裂,被迫“跑路”了,“红日世界”成了烂尾楼盘,业主们因此集体上访。有人向市纪委寄了一封举报信,举报县里有些副县级领导干部在这个项目里参股入股,市纪委接到举报后,正在全力调查此案。身为副县长的阿文也在“红日世界”项目里入了股,还利用职务便利,违规给了 “红日世界”项目很多税费优惠政策。


纪委介入调查,让阿文每天都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疲于应对。有一天,心力交瘁、不堪重负的阿文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乡下看望老母亲了。


阿文开车回到乡下时,天已黄昏。阿文站在山坡上,欣赏着家乡的景色,任山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风吹稻浪,炊烟袅袅,缓缓流淌的小河,星星点点的村舍灯光,晚归的农人,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家乡真美啊!阿文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光,在田野里,他和小伙伴们无忧无虑的追逐嬉戏,母亲在屋门口大声喊着他的小名,喊他回家吃饭。


以前在县城读书,每到周末,因为舍不得那几块钱的车费,阿文都是步行回家。快到家时,天已黑了,远远的看到自家屋里的灯亮着,阿文仿佛闻到到了母亲特意为他煎的土鸡蛋的香味,他的心感到无比的温暖,母亲在,家就在。


“可惜啊,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好好看看吧,说不定要等很多年才能回来了!”“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阿文不禁想起了纳兰性德的一首词。


车载音响里播放着一首姜育恒的经典老歌——《再回首》,“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歌声伤感婉转,让阿文很想哭。


这是一个绿树成荫,鸡鸭成群的普通的南方农家小院,阿文敲了敲院门,有人在里面说:“门没插,进来吧,”是母亲的声音。他推开院门,母亲从屋里迎了出来,很久未见母亲,母亲又苍老了些。母亲说:“进屋吧,还没吃饭吧,”阿文点了点头,母亲转身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端出一碗卧着两个荷包蛋的葱花面条,阿文接过碗,三口两口就把面条吃完了,阿文从小就爱吃母亲煮的面条,当领导后,什么山珍野味、生猛海鲜,阿文可没少吃,但总觉得没有母亲做的“东安鸡” 、“血鸭”、“辣椒炒肉”等家乡菜好吃。


“也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再吃到母亲做的饭菜了!”想起以后自己不在的日子里,白发母亲将踽踽独行,别人还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阿文心如刀绞。


看着面容憔悴、头发斑白的阿文,母亲很心痛,“儿呀,你瘦多了,工作不要那么发狠,莫拼命去想当什么大官,只要把班上好,对的起公家发给你的工资就要的了,姆妈不需要你拿钱回来,只要你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就要的了。”


“知道了,姆妈,我身体好的很呢,只是这段时间工作有点累,你老莫担心,你老以后一定要注意身体,莫舍不得花钱。”母亲的话让阿文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阿文的父亲去世的早,家庭重担就落在了母亲一人身上。农忙时节,母亲每天早出晚归在田地里劳作,回到家里还要辛辛苦苦喂养家禽、家畜。农闲时,母亲和同村的男劳动力一样,背起行囊,外出打工,母亲做过保姆,也当过清洁工。母亲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用她那微薄的收入,坚持送阿文上学。


阿文很懂事,也很争气,他学习刻苦,成绩优秀,他知道母亲挣钱不容易,所以特别的节俭,在学校里,他吃最便宜的饭菜,周末回家舍不得坐车,也从不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学习上。


进入高三,阿文心无旁骛,全力向高考发起冲刺。阿文前面的座位,坐着一个叫陈娇红的女生,她性格活泼开朗,皮肤白皙,身材修长,清秀的瓜子脸上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扎着一根长辫子,只要一摇头,长辫子就在阿文前面晃啊晃。


陈娇红是个城里女孩,家里条件不错。陈娇红经常以学习讨教为由,找阿文说话,有时会从家里带一些好吃的给阿文,阿文如果拒绝,她就会指着阿文的鼻子,骂他不给她面子,阿文只好接受。陈娇红经常约阿文看电影,阿文都以学习太忙等理由婉拒了。有一次,在陈娇红生拉硬拽下,阿文很难得的看了一场电影,阿文至今还记得,这部电影的名字叫《人生》,是根据作家路遥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当电影演到男主人公高加林因被人告发,即将回到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他所有的理想和抱负,如同过眼云烟难以挽留的时候,阿文泪流满面。陈娇红惊讶的看着阿文,她没想到,一向勇敢坚强的阿文,居然会流眼泪。


同班同学都看出来了,陈娇红喜欢阿文,阿文不是那种眉清目秀的奶油小生,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五官粗犷,满脸的倔强,用现在的话来形容,阿文是个古天乐式的“酷哥”。情窦初开的阿文能感觉到陈娇红对他的好感,他其实对陈娇红也很有好感,但是,他觉得家境贫寒他,实在没资格去喜欢她,等将来出人头地了,他一定回来找她。


很多年以后,在一次同学聚会上,阿文与陈娇红久别重逢。自高考一别,阿文和陈娇红便再无谋面,如今的陈娇红,人到中年,身材发福,皱纹已爬上了眼角,那根令阿文印象深刻的长辫子已不见了。两人相对无言,都想起了青春的往事,不禁相视而笑。


已经出人头地的阿文,基本上实现了他在年少时许下的人生诺言,但现在的阿文,是不可能和陈娇红走到一起了。春风得意,男人味十足的阿文,身边有着众多的异性仰慕者。虽然阿文和陈娇红未能再续前缘,但仍念旧情的阿文,日后帮了陈娇红的一个大忙,改变了她下半生的人生走势。


陈娇红当年没能考上大学,她父亲找了关系,把她弄进了县里最大的一家国企,后来,她和厂里的一个小伙子结了婚。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在国企改革大潮中,两口子双双下了岗。两人都没多少生存技能,只好做一些小生意来维持生计,生活过得很不如意。陈娇红找到阿文,让他给自己找一份好的工作,阿文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后来,阿文通过关系,把陈娇红调到县里一个效益比较好的国企,从事后勤工作。陈娇红两口子对阿文感恩戴德,要给他送一份厚礼,阿文拒绝了,他不想因此破坏自己那已所剩无几的,有关青春的美好记忆。


阿文在生活中还是一个比较念旧情,能知恩图报之人。“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可阿文一家,在最困难的时刻,还是有许多的亲戚及乡邻向母子俩伸出了援手,帮他们度过了难关,阿文都一一记在了心里。后来,这些人求他办事,他从不推脱,总是尽心尽力,一帮到底。


经过十二年的寒窗苦读,阿文如愿考上了大学,可家里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继续供他上学,母亲一生要强,不太喜欢向别人借钱,就一咬牙,忍痛将一副戴了几十年的金手镯卖了,那是她当年唯一值钱的嫁妆,是她母亲送给她的。性格刚毅,一向做事沉稳的阿文,只要和别人说起这件事,便忍不住流泪。后来,阿文给母亲买了一副沉甸甸的白金手镯,可母亲只戴了几次,就不再戴了,在她的心中,她母亲送给她的那副手镯,是不可替代的。


自小节衣缩食,忍饥挨饿,让阿文对贫穷有着最刻骨铭心的体会。大学时,阿文看了法国作家司汤达写的一本书——《红与黑》,他被书中的主人公于连的奋斗史,深深地震撼住了,他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像于连那样,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坚毅不拔的毅力去创造一个最美好的未来,让吃尽人间万苦的母亲过上最好的日子,哪怕最后像于连一样,被无情的送上断头台,也好过贫穷低贱一辈子。


大学毕业后,阿文被分配到县里的一家机关单位从事秘书工作。才华横溢,工作能力强,能吃苦耐劳的阿文一路升迁,四十岁就当上了副县长。


因为工作上的关系,阿文少不了要和一些做生意的大老板打交道,那些有钱人奢靡的生活,让阿文真正明白了“贫穷限制了想象力”,这句话的含义。他们吃一顿豪华大餐所花的钱,比阿文的母亲辛辛苦苦做一年保姆挣到的钱还要多。他们平日里穿金戴银,住豪宅,开豪车,美女成天围着他们打转。有一个大老板爱养狗,他高薪聘请了一个养狗员,专门照看他的狗,他家的狗,吃的、住的比普通人还要好。


“有钱人成天过着花天酒地、挥霍无度的日子,而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奋斗了那么多年,现在每月的收入仅够过普通人的生活,还不如大老板家养的一条狗,”阿文心里有些不平衡。


为了让家人的生活尽量过得好一些,阿文让自己的司机把自己平时的一些吃喝用度、请客送礼等个人消费票据,拿到单位去,以各种名目报销了,和学生时代一样,阿文依旧舍不得花自己的钱。


阿文虽然一个月只有几千块钱的工资,但是,那些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对阿文却恭敬有加,争先示好。有一个姓唐的房地产老板,看到阿文经济上不宽裕,出于“义气”,主动提出借五百万给他,还不要利息,让他到自己的一个房地产项目入股分红,阿文考虑了三天,最终以妻子的名义入了股。身为党员干部的阿文不是不知道党纪国法,但是,自小穷怕了的阿文,在金钱的巨大诱惑下,在生活当中能知恩图报的阿文,却最终忘记了党恩,放弃了对党纪国法的敬畏,把党和人民赋予的公权力,当作自己谋取不正当利益的私器。


阿文就此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作为回报,阿文帮助唐老板以超低的价格买下了县里一家破产改制企业全部的土地。尝到甜头的阿文,如法炮制,在这些大老板的“帮助”下,阿文赚取到了他这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钱。


“富家多败儿”,这句话说得一点多不错。考虑到自己的儿子不爱读书,成绩一塌糊涂,又爱惹是生非,为了让儿子将来即使不成器,也无后顾之忧,阿文以儿子的名义在县城最繁华地段,买了十个商铺,都租给了别人,阿文一年收取近五十万元的租金。


以前的那个衣衫破旧,满脸倔强,走路回家的乡下少年阿文,已经远去了,现在的阿文县长,有钱有权,绝对有能力让母亲过上最幸福的生活。可他的母亲依旧勤劳朴实,在乡下住惯了,已经离不开家乡那清新的风,甘甜的水,舍不下她养的鸡鸭和种的蔬菜,在城里刚住了几天,就吵着要回乡下。阿文拿母亲没办法,只好随她,每个月给她生活费,可省吃俭用惯了的母亲却很少花钱,农村人吃自己种养的家禽、蔬菜,如果不看病吃药,一年真用不了多少钱。母亲把钱都存起来,说是等孙子读大学和结婚时用,阿文想告诉母亲,儿子现在有的是钱,根本不需要她老人家给孙子存钱,可阿文最后还是忍住没说。


夜已深,离开了城市的灯红酒绿,不用再去理会那些烦心的事务,久已夜不能眠的阿文,闻着家乡泥土的气息,听着乡间的秋虫吟唱,酣然入睡。


阿文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不再是副县长了,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每天陪着母亲养鸡种菜,闲时,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河边垂钓,看夕阳西下,涛走云飞,黄昏饭后,陪着母亲在乡间小路上散步,看万家炊烟,听鸟儿们归巢的啁啾,母亲和他开心的笑着……


第二天清早,阿文悄悄地在厨房的灶台上放了五千块钱,这不是他做“生意”所得,而是他这一个月的工资,他没有去和母亲告别,一个人开着车直奔县纪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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