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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新阶:写作于我而言只是一种爱好

  • 编辑: 明月公子
  • 发表于: 2016-10-23 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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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作者简介

温新阶,男,土家族,1989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协会,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湖北省宜昌市科院高级教师,湖北省宜昌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多部,曾有多篇散文被《散文选刊》《读者》《中外文摘》《中学生阅读》《格言》《情感读本》选载,散文《豆芽菜》曾在日本获奖,散文集《他乡故乡》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散文集《乡村影像》获湖北省第七届“屈原文学奖”。20122月获“全国十佳教师作家”称号。 散文集《典藏乡村》获湖北省第九届“屈原文学奖”。

教书为生,业余时间写点散文。

 

 

二、语录

散文是情感的载体,散文是语言的艺术,没有情感,不讲究语言的散文,不是好的散文。

散文不是用来说理的,我不赞同说理的散文,散文不是用来传授知识的,我不赞同什么科普散文,你可以用散文的笔法来讲道理,来传授知识,但那仍然不是散文。

传统和现代并不是非此即彼,推崇现代并不一定要排斥传统,反之,热爱传统也不要排斥现代。象征、暗示、意识流有很多读者,明白如话也有很多读者。

不论是传统还是现代,写得好才是最重要的。

包容、接纳、支持、抬庄,是文友之间应该具备的基本态度,但并不是廉价

的吹捧。

对于我而言,写作是一种爱好,一种生活方式的调节,不可能有什么成就,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宏伟计划,猴子扳包谷,扳一个丢一个,从来没有整理过作品目录(以后可能会整理一个)。

 

三、代表作品

鄂西女子

 

鄂西女子不论怎么说都是漂亮的,因为有碧波荡漾的清江,水好,水养着人呢,尤其是女人。

清江发源于利川,袅袅娜娜地在崇山峻岭间盘旋了800里,江两岸就有数不清的寨子和村庄,女人们喝的是清江水,洗的是清江水,照镜子也照的是清江水,想山外的世界了,连思绪也寄托给清江的碧波漂向山外……

清江淌进了鄂西女子的魂魄了,融进鄂西女子的骨子里去了,鄂西女子就象清江一样美丽。

女人的美丽当然首先是在脸上,皮是白嫩白嫩的,又透着些微红,柔柔的灯光一照,似乎是半透明的,就象蒙着红绸子的手电……眼睛不论大小,一律是水汪汪的,嘴唇总是薄薄的,笑一笑就露出细密的白牙,偶尔也有生着虎牙的,又因为巩琍的出名,反倒有了几分韵致。

其实,真正吸收了清江的精髓的是鄂西女子的腰身,细细的,如清江一样,婀娜多姿,碎花布的衫子将腰紧束了,以显出真实的形态,春天里在洋芋田里锄草,秋日里水田里割稻,偶尔总会有风,撩起衣衫的一角,腰便愈发显得细了,直让你担心那能载起劳作的重负么,当然这担心是多余的,鄂西女子的细腰是非常坚强的。

鄂西女子的手也是美的集中体现,她们的手指不象千金小姐的那样纤细,但也是匀称而修长的,正是这一双双的手,飞针走线,织出了一片一片的西兰卡普,那是市场上走俏的民族工艺品,也是这一双双手,做出那一双花鞋垫和布鞋。在清江两岸,男人们走到一起,你会看到他们脚上清一色的灯芯绒的布鞋,倘是冬天,男人们习惯于坐在火塘里,卸下布鞋烤脚,这时候,你瞟一眼那些布鞋里那花花绿绿的鞋垫,你就可以想见,鄂西女子是什么样的女子,可以想见她们有怎样的一双美丽的手。

美丽总是要展示的,美丽也需要吸收营养来滋润。

因而,鄂西女子总是爱热闹。

现如今,许多时不演一场电影,村子里只要一演电影,女人总比男人积极,男人说,看电视不也一样,女人们说不一样,显然,她们并没有看过专家们写的《中国人应该支持国产电影》的文章,她们当中也有很多人不知道张艺谋是谁,但是她们喜欢看电影。

太阳偏西时,电影队的人在几根树杈上拴了绳子,把银幕绷了起来,缚在徐家稻场边晾衣杆子上的喇叭也一遍又一遍地唱,女人们的心就有些毛了,许多的计划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酝酿和修改,穿什么衣服,换什么鞋子,是一件颇费脑筋的事,穿旧了,没人注意,而穿新衣服,又太扎眼,鄂西的女人们第一次穿新衣服总有许多的焦灼和忐忑,当然也有掩饰不住的自豪,但有时,焦灼和忐忑占了越来赿大的比重,便把那自豪挤得赿来赿小了,因此,女人们有了新衣服,总是穿半天,换下,再穿半天再换下,直到人们眼熟了,才平声静气地穿出去。

太阳还没下山,女人们就急急地收了工,做饭是快速的,怕遭了男人的取笑,饭菜也不敢太草率,丰富当然是不可能的,匆匆扒下两碗,嘱一句“碗筷丢在锅里我回来洗”,就去收拾打扮了,穿的计划过的衣服,擦了档次不一的香脂,女人们便奔徐家屋场去了。

话自然是多,平日不怎么讲笑话的,忽然就有了创造力,讲出一段笑话,还被众人评了一等奖二等奖的。叽叽喳喳地来到人场子里,眼睛就到处睃,看别的人,看别人的眼睛,收获异性的目光和视线,有几个年轻标致的女子,认得电影队的人,知道人家给留了位了,就从人群中挤过去,坐在装放映机的箱子上,那是很风光的,一是让人觉得跟电影队的人有人缘,二是兴许比那银幕还招人看,这一晚,她们梦里全是电影。

电影毕竟演得少,而婚丧嫁娶的事却是很多的,那是女人们更为广泛的聚会机会。

鄂西嫁女是要哭嫁的,摆了几张方桌,即将出嫁的新娘子坐在中间,周围则坐着往日的好友,她们围着新娘子唱哭嫁歌:

姊妹亲,姊妹亲

拣个石榴平半分

打开石榴十二格

多年的姊妹舍不得……

唱的人只是少数,而围在四周的却是里三层外三层,结了婚的立马想起自己结婚的场景,还没结婚的,自然会想到明年或是后年,就要有别人来为自己哭嫁了。现时都是自由恋爱,哭嫁中伤感的成分正在淡化,仅仅是一种仪式,但女人们还是很在乎,她们珍惜的一次聚会的机会。

在接媳妇的男家里,女人出头露面的最好时机则是跳花鼓子,她们手执一方花帕,边跳边唱:

门口一树柏

白鹤飞来歇

白鹤飞去了

闪断枝和叶

由于花鼓子是数对男女一起唱跳,“演员”们总是兴致不减,直跳到下半夜才一对一对退出来,去竹林边或桂花树下说话去了。

至于死了人当然是男人们的事,鄂西死了人是要跳丧鼓舞的,成对的男人在灵前边唱边跳,这时候,女人只能是观众,这观众也有特称职的,跳丧的人跳热了脱下衣服时,就有女人接了,后来他们拿回衣服时,口袋里竟多了一方帕子,好香好香的……

鄂西的女子总是胆小。作女人总得讲规矩,相夫教子,贤妻良母,这些句子不一定识得,从小熏染的都是这些道理,一句话,谨谨慎慎地为人,老老实实地办事,不张狂,不显露,才是好女子。

胆小的集中体现是在同男性的交往上,喜欢上谁了,不敢说,不敢表示,甚至不敢想,在心中要掐死这念头,没想到那念头却乘机疯长,直把人熬得瘦了、病了,就吓坏了父母,找医生来瞧,两三副药总也不见效,父亲就急得跺脚,母亲毕竟是过来人,支走了父亲,坐在女儿的床头,“是不是喜欢上谁了?”女儿不答,泪水却象断了线的珠子,母亲心中便有底了,“是谁呀?”“董家的三娃子。”女儿跟母亲毕竟亲近些,就鼓起勇气说了实话。母亲吓了一跳,“使不得呀使不得,文革时,董三娃子的爷爷差点把你爷爷斗死,这仇还浓着呢!你爹是万不会应允的,早灭了这念想,免得自己苦,你想人家病了瘦了,受累的还是自己,又有谁知道?即便是知道了,别人还能体会个冷热?兴许不领情呢!”

母亲的话是苦口良药,女儿的病就慢慢好了,第三天的早上,一早就上山岗锄草,太阳腾地升起来时,一同升起来的还有女儿嘹亮的山歌:

高山岭上一树花

花树脚下好人家……

年龄大了,交上朋友了,双方大人都同意了,过了门了,喝了定婚酒了,依旧还是胆小,逢年过节时两边走动,没人的地方走到并排,但凡有了人,总是一前一后,距离还拉得挺远,这样你等我我等你,自然就走得很慢,天擦黑时,路过一片竹林,男的趁女的不注意,一只手握了女子的手,另一只手就来揽她的腰肢,女子一声尖叫,吓飞了树柯子上歇着的斑鸠,“你这死东西,还没到那个时候,你就动手动脚,叫人看见还不羞死我……”这一叫一骂,男的自然减了兴致,只好又挪在后头慢慢地走着……

时光在悄无声息地流淌,鄂西女子的胆一直没有长大,后来有些女孩子考上县中,又考取了大学,回到鄂西来时总要带回一位高大的男子,他们在大路上行走,如入无人之境,拉拉扯扯,搂搂抱抱,还有人在桂竹园看到他们亲嘴,一时成了村里人的话题,没过几天,话题就止了,自此女子们开始胆大起来,就象一些智力非凡的人,一经启蒙,立马就非同一般了,那样子,那味道,丝毫不比城里人差。后来就有女子背了小包出去看世界去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生长着票子,她们就出门挣钱,挣着挣着就嫁给了有钱的男人,回到村里时,穿金戴银,风风光光,给父母带回的礼物是鄂西人过去看也没看到过的……

有一位伟人说过: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于是,争相效仿的女子多了起来,考不上好学校的也一拨一拨出去了,出去了就很少回来,当然也有回来的,回来办工厂、开公司,当女老板,威威赫赫,风风火火,不知道这还算不算鄂西女子。

现在回到鄂西,听不到山歌了,看不到哭嫁了,也不见有人穿芯绒布鞋了,只有跳丧却赿来赿盛,因为女子们大多走了,剩下的净是男人,跳丧毕竟是男人的活路,这些光棍男人需要宣泄,需要同那为数不多的女人交流。

近年来,我时常坐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里,总是想起在逝去的某一个冬日里,我在雪夜行走,见到一方窗户,油灯透过丝棉纸射出些蒙胧的光,在窗纸上映出一个晕团,房子里一男子正在读一卷《诗经》,坐在旁边的女子正在绣着鞋垫,我以为那是最为温馨、最为诗意、最为东方、最为文化的场景,只可惜这场景如今只能在梦里了,正如真正的鄂西女子如今也只能在梦里了。

 

校铃

 

当初的学校是没有电铃的,上课下课起床睡觉都敲铜铃。

解放前有专门的校工敲铃,先生们只专心教课、批作业,除此之外的事便由校工做。可见那时先生的地位高,当然地位也不全在于此,当时一所小学的校长养着一家,还请佣人的,因为那时读书人少,会教书的更少,会教书且能当校长的便是凤毛麟角了,自然挣的就多。

解放了,学校只留下炊事员,再没有校工了,老师们自己打扫办公室,自己打开水,还要自己敲铃。有的老师起初老敲不好,铜铃一般挂在房梁上,坠着一条长长的绳子,牵起绳子来晃荡晃荡的,便敲不出节奏,预备铃跟上课铃没什么区别,就只好凭铃响的次数来判断。

偏这敲铃不好训练,几百人的学校都由那铜铃指挥,怎么能随便练习呢?

听大人讲,那当儿有个姓黄的女老师,刚从城里分下来,过第一个星期天,别的老师都回家了,她就想趁着星期天学习敲铃,起床铃、预备铃、上课铃、集合铃……她自觉敲出一点味道了,可她还没细品这味道,几乎全村的学生都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来了,有的家长也跟了来,他们听见铃声,以为有啥急事,都跑到学校来了……那时,一所学校的铃声,不但指挥着学校师生,而且成了整个村子富有特殊意义的一种符号,1943年日本人打过来时,就是靠学校的铃声指挥全村人躲日本人的飞机,新来的黄老师不知道这些,见到学生和家长,起先是一楞,接着哇地一声哭了。

星期一上班,校长把黄老师叫去:“两条路,一是处分,二是调到偏远的王家垴去。”

黄老师卷着铺盖去了王家垴。

自此,每次调来新老师,校长都要给他上第一课,讲这校铃的神圣,给他讲敲铃的方法。

对我来讲,校铃的神圣并不来自于校长的讲解,而是源自于一种感悟。

我还没上学时,每每听到学校铃声响起,就有一种庄严的感觉油然而生,就有一种对学校的向往,每天早晨看到比我大的哥哥姐姐们迎着朝阳上学去,他们胸前的红领巾迎风飘扬,他们的步子自信而坚定,我羡慕极了,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学校门前的那一片树林中,不一会就听到了学校的铃声,我猜想他们此刻肯定坐在教室里,是读书呢,还是写字呢?

在我的童年,校铃的声音便深深地刻录在我的脑海中,每每听到铃声,就如佛教徒听到寺庙的钟声一样,一种朝圣的心情立刻升起,一种崇高和圣洁立时涌满我的胸腔。

后来,我也上学了,铃声不仅给我诗一样的感受,更是指挥我行动的号令,听铃声上课下课、上操、集合。每次上课铃声响过,我们坐在教室里,等老师来上课,有的老师我们喜欢,有的老师我们害怕,我们最喜欢的是上语文的龚老师,她梳子着一双长辫子,那是当时的时尚,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领读课文是普通话,讲起课来笑容满面,每次上语文课铃声就特别悦耳。我们最怕的是体育老师,他是个转业军人,从来不笑的,一声口令,只怕半里路以外都听得到,我们就有些害怕体育课的铃响,因了他的声音宏亮和威严,凡有全校活动,校长都让他集合整队,全校几百人排溜得顺了,校长才走上主席台讲话。

在悠扬洪亮的校铃声当中,我上完小学、中学,自己也当了民办教师,我去的那所学校自然也是有校铃的,不过似乎不如母校的铃响。校铃也是挂在梁上的,也坠着一条很长的绳子,我怕绳子太长晃荡着敲不出应有的节奏,每回我值日,我就站在二楼走廊上去敲铃,这样绳子就短,就可以把铜铃敲出抑扬顿挫。

我那时不到二十岁,周末也不常回家,就到附近的学校同老师们走动,在赶儿坡小学,我见到门外吊着一截钢管,起初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在这儿教书的肖老师告诉我,这就是校铃,钢管旁的土墙上挂了一根钢筋钩子,肖老师说,就用它来敲铃,说着,他便拿起钢筋钩子演示了一遍,声音还很洪亮,肖老师说,这声音一直可以传到河的对面去,那儿已经是邻县巴东县的地盘了。

赶儿坡毕竟是小地方,校铃并没有那等威信。听见肖老师敲铃,并不见有学生奔学校而来。

那时我的姨父在千才岭小学教书,也是一个单人教学点,从校长到炊事员都是姨父一人,有一回,姨父带信让我星期六去吃腊肉炖鲜香菇,我自然奉命前往。千才岭山很大,砍过柴的树茬子上就长出许多野香菇,姨父常常自己上山去采,我在那儿又见到了另外一种校铃——一个废弃的钢磨,因为多少有些铃的形状,就不用钢筋敲,而是把一截钢筋弯成勾状挂在钢磨中间,在勾子上拴上绳子,敲铃时也如铜铃扯动着那绳子,只是因了钢磨材质的关系,那声音很短,没有什么余音,全然没有铜铃的韵味。

后来我上了师范,办“五七”教育网那阵,几乎每个生产队都办了学校,教育局长带了我们师范生下去帮助工作,我见到了各式各样的校铃,有的挂着一把旧锄头,有的挂的是断了一根齿的钉耙,还有一所学校倒挂着一口破锅……

随着时代的发展,过去的校铃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电铃,起初是那种发出刺耳尖啸的电铃,电铃一响,总感觉跟监狱放风一样,后来发展成全自动,再后来,又把铃声换成各种音乐,据说,这很人性化,但是,这样的铃声总是缺乏一种文化意味,不能唤起人对文化的依恋感,不能激起人对时光的哲学品味,使人缺少了一种生命意识,一种情感体验,就像五花八门的手机彩铃,总不如电话本来的铃声那样自然、亲切,那样能唤起人们对接受信息的欲望以及对倾诉的热情。不管怎么样,老式的校铃是愈来愈见不着了,于是,我萌生了收藏校铃的念头,铜铃、钢管、钢磨、锄头、钉耙、铁锅……一一收藏起来,是很有意义的。我想这其中最有意义的自然是母校的铜铃。

今年暑假,我回老家特地去学校看了看,这里早已不是学校,村长在这里办了养猪场,那铜铃还在,高高地挂在梁上,只是那长绳儿已然没有,自然是朽断了,我跟村长说,要买那铜铃,村长说,有个人曾企图偷走那个铜铃,铃没摘下来,人摔伤了,再就没有人来摘过,村长问我出多少钱,我说两百元,村长说过几天叫人给我摘下来。

几天后,我去找村长,村长不在,守门人告诉我村长到市火腿肠公司卖猪去了,那梁上的铜铃也没有了,守门人说,是他摘下来的,村长带走了,村长说要带去城里卖个好价钱。

我站在那儿,似乎听到了铿锵悦耳的铃声,只是这铃声再不会在这儿响起。


油纸伞

 

油纸伞不知何时就淡出了我们的生活,悄无声息地。

取而代之的起先是布伞,后来是五花八门的折叠伞。

后来见到油纸伞多半是在影视作品中,而且多是表现的江南水乡,一俏丽女子举着油纸伞行走在江南的雨巷,迎面的石桥上正立着如戴望舒一般多情的才子……江南的雨真是好雨,有多少爱意的种子在细雨中萌芽,有多少缱绻的情丝在小雨中梳理,这其间,往往有件不经意的道具——油纸伞,那颜色多是粉红,在江南的粉墙黛瓦之间,在水乡的朦朦水雾之间,点缀为一团灿然的意境。油纸伞真是一件好道具,一旦从雨巷中飘出,就将好些个目光牵了过来,目睹着举伞的人过了石桥,下了石阶,上了乌篷船,那伞依旧是恰到好处地斜撑着的,船随水去,在密密的雨幕中渐行渐远,只有油纸伞的粉红依旧明亮,当然,它也渐渐地被细雨调成了一点红晕,最后在远处完全融进了雨幕,直把失落和怅惘写满了那些从窗格子里伸出的男人们的头颅。

江南总是多雨,油纸伞就会经常在小巷中游弋,就有人窥得了油纸伞下姣好的面庞,就有胆大的约了喝茶、听戏、逛园子,一来二去,竟然就走到一把油纸伞下了,执了纤纤素手,还去挠那手心,那手心已有些潮了,同样潮的还有那举伞的手,就有些持不住,两人拥到了一起,那伞就顺着石阶跌了下去,径直滚到水中,被淘米者拾起,摆落了水珠,悄悄地立在后生和女子身边,端着米箩走了……

在江南,油纸伞并非仅仅是遮雨的工具,它确确还是爱情喜剧中的一件道具,是诗歌和散文的意境。

其实,油纸伞并不是江南才有,在我的家乡也是有的,当然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而是有钱且生活仔细的人家才有。我记得二姑妈家里就有一把油纸伞,她家虽算不上富裕,却也是过得去的人家,一家三口两个人劳作,二姑父又有裁缝手艺,经济上不算困难,家里就有一把油纸伞。打油纸伞是二姑妈的专利,二姑父和祖庭哥在雨中出门都是戴箬叶斗笠,只有二姑妈雨中出行才打那把油纸伞。那时祖父还在,二姑妈便时常来看她的父亲,而且多半是下雨时来,因为下雨出不了工,出不了工的时间正可以培植亲情。远远地看到对门山岭上有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在移动,就知道是二姑妈来了,这时母亲便忙从火塘里取下一块腊肉,烧、洗、剁,上了鼎锅煮上了,二姑妈还没有到,她裹了一双小脚,加之怕摔坏了她的油纸伞,走那段路就特别费时,待她走到时,那锅腊肉差不多快熟了。

二姑妈特别爱惜她的油纸伞,从不借人自不必说,每次用过,必定立马撑开,倘是出了太阳,一定拿出去晒,但必是早上的太阳或是傍晚的太阳,正午的太阳太烈容易把纸晒脆。

不论怎么爱惜,也有坏的时候,那一回,二姑妈打着伞在林间小道上摔了一跤,油纸伞被树枝子戳破了几个小窟窿,她待纸伞晒干,连忙找来糊窗户的丝棉纸(我们叫皮纸)补好窟窿,又要祖庭哥去学校找老师要来一笔管红墨水将补巴染成红色,本想再找点桐油油一下,实在没有找到,倒是有人教了他一个土法——摘下两个尚未成熟的青桐子,掐了那小尖尖,把那流出的油质的东西涂在补过的地方,二姑妈方才心满意足地收起了油纸伞,装进了二姑父专门为其缝制的布袋子里。

那年端午节,二姑妈给祖父送包面来,其时我们刚从外婆家领回一只半大的白狗,它还不认得二姑妈,二姑妈刚一上稻场坎,它就扑过去了,情急之中,二姑妈用油纸伞来挡,被狗把油纸伞撕破了一个口子,二姑妈的气愤可想而知,忙从柴禾堆里抽出一根棍子去追打那狗,一个小脚女人怎么可能追到一只狗呢?追打不到便更加剧了她的愤怒,骂骂咧咧说了些很不好听的话,母亲已经要发作了,看着父亲还是忍下了,还给二姑妈赔了一堆的不是,说卖了鸡蛋凑够了钱给她买一把新的,二姑妈也没再说什么。那狗也若无其事地睡到火塘里的狗窝里,谁也没想到二姑妈竟然会突然袭击,她冷不丁打了它一棍,而且下手那么狠,白狗一声尖叫,爬起来就跑,可是它已经跑不快了,有一条后腿已经不能着地,母亲再也不能容忍了,把二姑妈指责了一通,二姑妈站起来就走了,那个端午节就这样给搅了。

从那以后,二姑妈好几年没到我们家来,以后看祖父总是差二姑父或是祖庭哥来。

后来她就病了,而且病得越来越重,我们去看她,母亲也去了,给她带去了两把伞,一把是那把破的,一把是我们新买的,二姑妈把旧的留下了,新的终是没要,还握着母亲的手,说了一遍又一遍的填情话,直说得母亲的泪水涟涟。

二姑妈去世好些年了,每到雨天,我眼里总是浮现出她举着油纸伞蹒跚移步的样子。

油纸伞总在故乡的意境中摇曳。

 

老房子

响潭园有一处老房子,远远望去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门口一园金竹,屋角一株高大的柿树,每至金秋,一树水红,煞是好看。

不知从那走过多少回,并没有特别地在意它。

那一回初冬,一个远房亲戚去世,父亲带我前去奔丧,回家有些迟了,路边枯草上已经有了薄雾,路过那片房子时,脚踩在一片打了霜的柿树叶上,差点摔了一交,这才从死人的悲伤和肃穆中回过神来,也才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一片房子,房子高高低低的,一栋连着一栋,黑瓦上已经打了霜,门口金竹园的竹子一根根挺立,偶然有风,便有簌簌的响动,风停了,那响动稍后即停,那棵大柿树早已落光了叶子,那几根飘枝子上的柿子没有叉下来,掉落了许多,还有几个孤苦伶仃地挂在那儿,树顶上一个背篓大的蜂包只剩下一小块在风中摇摇晃晃,那是村人朴远为了叉柿子,于秋天的一个月夜爬上柿树点着火把焚烧以后剩下的,朴远虽然头上戴了一个篾篓子,身上穿了棉袄,手上戴了塑料手套,还是被蜂子在脖子上蛰了两口,幸好他上树前田医生已经准备好了药水,待他滚下树来,连忙给他打针、敷药,只是肿了两三天,没影响他叉柿子的活儿……

已是子夜,整个村子都熟睡了,这片房子依然有几个窗口亮着灯光,昏黄的灯光透过丝棉纸投射在青石阶沿上,一只狗在灯光中走着,因为光线弱,它的影子便不甚鲜明。

父亲说,左边亮灯的房间里一定是香婆婆在纳鞋垫。

香婆婆原本是这整个一片房子的主人卢世勋的大儿媳,过去人们唤做大太太,土改时,卢世勋被枪毙,卢老太太悬梁自尽,卢家其他人本应搬到下岩里住岩屋的,香婆婆自不必说,因她一直乐善好施,加之她男人因吸食鸦片过量在民国三十六年就死了,很多贫雇农见她可怜,为她取保,把卢家一间碾房分给了她,为此,贫协主席两年后还遭撤职,香婆婆膝下只有一女,后来招婿入赘,又有了孙子,一家四口挤在一间碾房里总不是事,女婿就想造房,女婿想造房的理由很充分——坚决和地主婆划清界限,一定不和她住在一起,村委会觉着他这理由“编”得牵强,却也想不出驳回的道理,就给批了宅基地,可造房子多少还是要些票子,香婆婆就日日夜夜地纳鞋垫,放到旁边的供销社代卖,自然不能说是帮香婆婆卖的,供销社的人说从县上批来的,一边说一边拿给村干部看,“你看,这绣的公社是根长青藤,这绣着社会主义康庄大道,多好。”村干部也不点破,只是说“你做好进货的帐,要经得起查。”说完点上一颗营业员递来的烟走了。

右边亮灯光的房间住的是刘卫国,雇农,土改时分了卢世勋的房子住进来的,好吃懒做,不善营生,每年吃救济粮,睡救济铺盖,穿救济衣服,冬天发了救济棉袄,到了春天,把棉花掏空,成了夹衣服,到了夏天,再撕去一层,又成了单衣,又到了冬天,瑟缩着身子再到村支书那申请新的救济棉袄。他会一点蔑活,给别人织一个背篓或簸箕,他不要工钱,换一两件旧衣服也是常事,那回帮永全干了两天篾活,他又讨要衣服,永全说,我也没多余的衣服,他不由分说,把晒在晾衣杆上的一条裤子扯走了,那是永全的老婆用尿素口袋逢的,以后,刘卫国就天天穿在身上,屁股上那含氨量47%的黑字老是洗不掉,他也就索性不洗了,穿起人前人后地走动。

刘卫国这懒人怂人,偏偏生了个漂亮又勤快的姑娘彩凤,给彩凤提亲的人踏破门坎,刘卫国一定要别人倒插门,可没有一个愿意,女儿也不愿意,就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后生私定了终身。

过去的乡下非但不要彩礼,姑娘出嫁,还得带一份陪嫁,再简单也该有被子、柜子、箱子、洗脸架之类的东西吧,刘卫国本来就穷,见女儿要出嫁,就说,我本要招上门女婿的,现在你非得要飞出这穷窝子,丑话说在前头,我没有一分钱给你置办嫁妆,看你怎么出得了刘家的门。

这倒难不倒彩凤,本来男家说不要嫁妆,无奈这女孩子偏要挣个脸面,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夜里在家给服务部(为知为什么那时的餐馆旅社叫服务部)打豆腐,服务部的马婶本来和上河村的德见家有口头协议,要他打一年的豆腐,马婶和德见把彩凤的情况一讲,德见就同意歇半年。

马婶每天就收彩凤的豆腐,一个豆腐还多付她一块钱,其实也不是多给,她的豆腐做得实在味道又好,特别好卖,服务部的生意就特别地好。

听了父亲的话,我的内心说不出什么滋味,过去我一直单纯快乐,从没想也不愿意想复杂的事,想不到这一片房子里却还有着这样不同类型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命运,过着不同的生活,有着不同的喜怒哀乐,他们都在顽强的生存,我似乎第一次体味到人生的艰难,第一次咀嚼了甜酸苦辣的果子,我不知道我的一生会有怎样的命运。

卢家的房子太大,分了一部分给贫下中农,另一部分则派做了公用房。

两间做了药铺,医生姓田,是个和蔼的老头,医术不是很高,待人很好,有较难的病,他自己吃不准,也不遮掩,连忙叫人去大吉岭请徐医生来,徐医生来后,他在一旁打下手,若要打针,他连忙把装注射器的盒子煮起来,徐医生开好处方,他连忙去抓药,过去的中医开的处方有很多是不好认识的,田医生有一个本事,我们乡凡有名的医生的处方他都认得。挨着药铺的是供销社,供销社有一股特殊的气味——煤油味,那几口油桶就立在屋角,每天打煤油的人多,乡下人缺钱,打一斤半斤的,一个玻璃瓶子,打了油,塞个包谷芯,拴一匹棕叶子,提起晃荡晃荡地回家。

供销社有个年轻的营业员叫玉成,曾看上了彩凤,有一回还用三尺扎头发的胶丝把她骗到门口的金竹园里,模她的胸脯,捏她的乳房,弄得竹叶子簌簌直响,一个过路人以为碰到竹鸡子,一个土垡扔了过去,打在玉成的腿上,他俩才各自分手回屋,后来因为刘卫国一定要招婿入赘,玉成就打了退堂鼓,没想到,彩凤还是要嫁出门,玉成就悔,后悔自己没有坚持。 一回,彩凤去供销社买火柴,玉成说,彩凤,你帮我买个东西。

彩凤说:“你堂堂供销社的营业员,要我帮你买东西?”

“要你帮我买后悔药。”

彩凤脸一红,拿起火柴就跑了。

玉成望着那婀娜多姿的身材、那灵动的腰肢,觉得太阳突然落了。

挨着供销社的是榨房,一架碾,一口木榨,浸透着一种庄严和肃穆。

榨房里有姓吴的父子俩,老吴虽只有一只眼,那一只却很灵光,别人背来的菜籽他抓起来用力一握就知道有多少水分,菜籽往那箩筐里一倒,他就能说出斤两,所以他收菜籽从不过秆,其实别人在家里是称好了的,她说的相差不到五钱,也没有人计较。

榨坊里永远是芳香四溢,永远是一个叫人向往的地方。

一两百斤的栗木撞杆一阵阵撞击之后,菜油滴到木盆里的声音是那样美妙,淅淅沥沥,有一种乐感,有一种激起人对生活向往的力量。

老式榨油的方法,菜籽是要炒的,炒菜籽时,那芳香从榨坊飘出来,飘过整片房子,飘到几里路之外……

比之更为芳香更有诱惑力的是榨坊的炕洋芋。

炒菜籽用的是柴火,菜子炒过了,一灶的炭火,把煮好的洋芋摊在锅里,舀一小杯新菜油,顺着锅沿倒下去,菜油从热锅上往下流淌,一边发出滋滋的响声,一边就有芳香弥漫开来,然后盖上锅盖,文火炙烤着洋芋,听着滋滋的声音的停止,随之有了“炸”的声音,揭开锅盖,翻动洋芋,再舀一小杯菜油顺着锅沿倒下去……如此反复数次,那些洋芋通体金黄,一个个又大又泡,再来一碗辣椒浆,一碗泡豆豉,一碟泡菜,一盆懒豆腐,那真是人间美味,每当此时,榨坊老吴就差小吴把药铺里、供销社里的人叫过来吃炕洋芋,玉成每回来就提一瓶包谷烧酒……

这是好些年以前的事了,香婆婆和刘卫国早已谢世,那老房子也不复存在,榨坊已经消失,供销社卖给个人另修了新房,药铺也已搬迁,那些住户也各自造了房子,有的还在原地方,有的搬走了,在原地修房子的因为没有统一规划,修得横七竖八的,互相没有关联。

一片老房子没有了,那缕缕温馨也荡然无存。

一个院落,一个村庄的变迁会带来一种气场一种文化的变迁。

我曾经试图挽留,可是我基本没有这个力量。


注:本文经作家温新阶同意后发表,原创作品请尊重版权,维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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