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夜的帷幕照射在这个偏远的小镇上。一声鸡鸣后，沉睡了一宿的小镇醒了过来，卖菜的大婶嘹亮的嗓门唤来了买菜的大姑娘小姑娘，卖豆腐的中年郎不屑地瞟了她一眼，掀开豆腐上的罩子，涌出一阵豆腐香，钱庄的老板笑眯眯地推开了门，裁缝铺的老大娘摆出刚做的女红，立马被小丫头们一抢而光，就连角落里的老乞丐都在集市门口的老榕树下，摆了只破碗，唱起《莲花落》来。可是他们起的都不算早，小镇起的最早的人是铁匠铺里的老铁匠，“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回响在美丽的晨曦里，像一首亘古不变的歌谣……
他坐在柜台里，看着店小二打着呵欠推开客栈的门，站在门口伸了伸懒腰。然后，转身像往常一样，从厨房里拿出两个大白馒头送到老叫花的破碗里。在老叫花不住的道谢声中，小二的声音清脆又自豪:“吃吧，谁叫咱掌柜的心好。”他默默地看着一切，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微笑。
太阳一点一点的移上顶空，客栈里迎来了三两个熟客，小二麻利的上完菜，便躲在一旁打盹儿，这时他才从柜台里出来，听听客人们唠嗑，偶尔也插上一句话，打上一个诨，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微笑着听客人唠，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小镇里的家常。没错，他就是这个小镇上唯一一家客栈的老板，客栈是祖上留下来的，叫悦来。
这本该又是平凡又祥和的一天，每个人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忙活完，便洗洗睡了，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天。可是，再平淡的日子也得有点波折，不然哪能叫生活。就在这天，波折来了……
从那个少年进门的一瞬间，他便知道他身上没钱，可是当少年豪气地冲小二吼着:“小二，把你这儿最好最贵的菜给小爷拿上来。”的时候，小二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他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应允了。
菜很快上来了，趁着少年埋头大吃，他悄悄地打量着少年的装扮——一顶斗笠，一身黑衣，原本精美的靴子，早已破旧不堪，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少年的右手上！那是一把剑，一把不该出现在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手中的剑。少年仍在狼吞虎咽，对他的目光丝毫不觉，他又细细地看向少年的脸，一双浓眉中倒有几分英气，可怎么也掩盖不了刚刚弱冠之年的稚嫩。他静静地看着少年将饭菜吃完，一模嘴:“小二，结账！”
“好嘞，客官。”小二满面笑容地小跑过去，“一共是十七两六钱，零头就不算您的了，给十七两就行。”
少年探手入怀，摸出五两碎银:“那个小爷今天只带了这么多，剩下的记账上，下次一并结了。”说罢，将手里的碎银抛向小二，便起身立了起来。
小二慌张地接住碎银，一脸纠结，嘴里不住地念着:“这……这……这……”
“且慢！”就在少年踏出第一步的刹那，他浑厚的声音响起。
少年不解的回头望着他，“敢问老伯是何人，有何指教？”
他依旧上扬着嘴角，“好说，我是本店掌柜的，至于指教……”他抬手指着柜台下方三寸处的纸条。
少年细眼望去，上书“店小利薄，概不赊账”。“我看小兄弟年纪轻轻，这强人所难之事，又岂是你这等年纪可为之事！”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水。
少年自知理亏，转身欲走。“站住！”他的声音里不觉已带上一丝火气，“好没家教的娃儿，既然如此，我便替你父母教训教训你。”
少年心知不妙，脚下生风，正要夺门而去。岂料他虚晃一步，已截在门前。“好快！”少年心下一惊，压低嗓子，吼出一句:“让开！”便直撞过去。
“哼！”见少年如此行事，他的心里莫名的冒上一股怒火，探出的左手，恰恰撞上少年面门，少年暗下用力，却推他不开，反倒被震退两步。四周的食客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似一根根芒刺，羞得少年面红耳赤。少年不由分说，拔剑便刺。剑到眼前，他脚下一转，与少年贴身而过，就在那转身的一瞬，剑已入了他手。少年踉跄着跌坐在地上，脸上早没了方时的嚣张，心下一片空白。他伸手，指尖在剑锋上一敲，道:“好剑！”戏谑的目光里瞥见少年一脸迷茫，“若你真拿不出银子，便用这剑抵债。”
“不可能！身为江湖中人，兵刃便是性命，绝不离身。”他的话让少年从迷茫中醒来，恼羞成怒地喊到。
“江湖？小小年纪，大言不惭，口口声声说江湖，你又知何为江湖？”少年的话令他哑然失笑，沉吟半晌，“也罢，你若执意不留这剑，便给我做三月杂役以示偿债。”
微风轻轻抚过集市门口的大榕树，夕阳的余晖透过叶的间隙被雕刻成斑驳的光影。这是少年在悦来客栈的第一个月零二十九天，一切早以归于平静。柴房中，少年手执锈迹斑斑的铁斧奋力劈砍着那块坚韧的铁木，汗水不觉间侵湿了他的衣襟。
二楼的客房上，他默默地注视着劈柴的少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力使七分，三分傍身，顺势而出，锉骨销金，。这么简单的使力技巧不会，也敢一个人出来闯荡，你师父也真是‘大胆’？”
少年抬起头，逆着阳光，望着他的身影，用衣袖拭去额角的汗水:“我没有师父！”
他玩味地看着少年:“没有师父就敢出门闯荡，你更加‘大胆’。”
“但我有一腔侠义之心。”少年倔强地昂起头，自豪之色溢于言表。
他并不答话，不屑地笑了笑，转身关上了窗。
少年不是适合闯荡之人，无论武功或是处事都属于那种找死的典型。这一点从少年到悦来的第一天，他便知晓了。还记得，少年到这里的第二天，穿着一袭黑衣，走到柜台前，问他:“我该做些什么？”
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少年一眼，挑了挑眉，似乎才忆起客栈里多了位少年:“你就打算穿这个干活？是嫌我这小店生意太好，是么？”不待少年搭话，便扭头对小二嘱咐道，“小二，待会儿带他去换身衣服。”
“好嘞，掌柜的，包在我身上。”小二爽朗的声音在后院中响起。
“等小二带你换了衣服，就去西街张婶那儿把今天的菜取回来吧。”他低头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吩咐到。
少年也不多言，将手伸到他眼前。他停下手中的算盘疑惑地看着少年。
“钱。”
“你告诉她，来取悦来的菜，她便知道了，客栈的菜钱都是按月结的。”听完他的话，少年也不磨叽，转身跟小二去换了身灰色的麻布衣服，便去了西街。
“张婶，我来取悦来的菜。”少年对埋头在青菜上洒水的大婶说到。
听到“悦来”二字，张婶抬头看了看少年稚嫩的脸:“伙计？新来的？”见少年点了点头，便抬手指向右手边，“那筐里，自己去拿。”少年如无其事的从筐里提走了早已装好的菜。
“这就是你取的菜？”他将少年一个时辰前，取回的口袋放在少年眼前。
“对啊，有什么不可以吗？”
他顺手解开袋子:“你自己看看。”黄恹恹的青菜松软地躺在那里，上面布满了虫洞，还不时有一只胖胖的白色大蠕虫探出脑袋。这一幕让少年哑口无言，半晌道:“岂有此理，竟然欺骗小爷我心地善良！”说罢便提起青菜向西街跑去。“等等！”他的声音在少年的身后慢慢飘远。
“啪”，此时已近晌午，张婶正准备收摊，一个包裹便被摔到了她的眼前。“哼！”少年满面怒气，“这样的青菜也好意思卖出来，就不怕遭报应么？”
张婶一脸坦然:“这位小哥，好大的火气，买到了烂菜，怎么怪到我头上了？我家的青菜都是地里现摘的，整个小镇，谁不晓得？”
“你……你……你……” 少年不料她有此一招，怒极攻心，一时气结，“好不要脸！”说着，提拳挥去。
张婶半闭的双眼里已有了杀机，见少年挥拳而来，沉声道:“你敢辱我！”右手拈花指轻轻一旋，一粒水珠一分为二，自指尖飞出，一滴撞向少年的手肘，另一滴直取少年右眼。水滴入肉，少年便心知不妙，一股酥麻感自手肘蜿蜒而上，那一拳便失了势头。另一滴水珠在少年眼中越来越大，仿佛一枚喂了毒的镖，渗透出危险的气息，少年紧闭上双眼，却也知道就凭右手手肘传来的异样感，想要这样保住右眼，很难！
想象中的疼痛感迟迟没有传来，少年小心的张开眼，看见的是一只手，正拦在他的眼前。少年一偏头，才看见手的主人是他，少年心中冒出一种欣喜:“掌柜的，她……”他伸手断下少年未完的话，拱手，道:“小娃娃，不懂事，还望张婶见谅。”
张婶并不搭话，只是一双闭成一条缝的眼，紧盯着他的双眼。他脸上的笑依旧和善:“今日，恰逢客栈生意不错，青菜用完了，我过来取些，一并记上，月后结账。”
张婶的沉默，让空气越发的凝重，直到她缓缓抬起手指着左手边那筐，说:“自己拿！”
他再度拱了拱手，道了声:“谢了。”才示意少年去取，这次少年，多了个心眼，悄悄地打开口袋看了一眼，确如张婶所言，青菜新鲜而没有虫洞，才提上走到他身边，随他转身离去。
在集市门口，少年快步上前，拦住他:“就这么算了？”
“不然你觉得该如何去了？”
“可她……”
“她一只手便能取了你的命！”他一脸戏谑地看着少年，“也罢，今日，我便带你涨涨见识。”说着便带少年入了集市。
走到肉摊前，对卖肉的大汉道:“给我来四两。”
那汉子貌似也与他熟识，笑着点点头，单手持刀，只一刀将案上的肉剁下一块，松刀提肉，取一张纸，一根绳三五下一包，扔到他眼前，“八两四钱。”
他付了钱，提着肉，又来到东街，裁缝铺，老大娘一见他，便用沙哑的声音道:“哟，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悦来客栈掌柜的，可是不过年从不登我这三宝殿，今天怎么来了？”
他依旧笑着:“大娘，说笑了，小店新添了个伙计，外乡人，帮他置办两件像样的衣服。”
大娘回头看看少年，一脸微笑的点点头:“倒是一表人才，用什么布？”
“把那匹拿下来看看。”他指着货架上最高的那匹布。
“稍等片刻，老身现在去取。”但见大娘缓步走到，货架下，也不架梯，足尖轻点凳子，借势而起，手中的竹杖，微微一晃，那布便从空中划出一道曲线落到大娘手里。他接过布，抚了抚，便递了回去，“就它了。”
“好，三日后来取。”接过布的大娘，又变回了颤巍巍的步伐，仿佛刚刚那一幕是种错觉。
“不量量尺寸么？”少年从震惊中醒来，忍不住问到。大娘笑而不语，只有他的声音豪迈地响着:“哈哈，申屠的刀，王婆的眼，都是说一不二的东西。”
回客栈的时候，路过了中年郎的豆腐店，他也走了进去。中年郎有礼貌的问道:“掌柜的，这是买豆腐呢？”
“嗯，来一斤四两。”
“好——嘞。”中年郎用刀切下一块豆腐，过了过称，又添了一块小的，并不见什么出奇。“也许掌柜的只是想买点豆腐吧！”少年这样想，就在少年分神的刹那，他将手中一把铜钱掷向豆腐郎，豆腐郎从空中一一摘下，像摘下一片片叶子。远近高低，无一坠地。少年错愕了……
月亮登上了天空，少年寻着声音到了房顶上，他正摆着三两个小菜对月独酌，右手旁是少年的那柄剑。
“既然来了，就坐下陪我饮两杯吧。”如今的少年早已褪去了初来时的锐气，顺从的坐在桌旁。
“你在悦来也有些时日了，我且问你，如今你可知什么是江湖？”
少年沉默不语，褪去了当初的锐气后的少年，变得沉默少言，对于他不知道的事，只是不答。
“那西街卖菜的张婶原是颇付盛名的杀手，唤作罗刹，而东街裁缝铺的王婆是她的师父，二十年前两人退隐于此，过上了平凡的生活。集市卖肉的申屠本是朝廷一名刽子手，因一次行刑误了时辰，才逃来了这小镇，你只道他杀猪，却不知他也曾杀人。还有东街的豆腐郎是江南的一位神偷，受了朝廷追捕，到此避难。镇里的那乞丐原是一位将军，受佞臣陷害，三千兵马战死，流落此处时，已疯癫成狂。村头的老铁匠是铸剑城的一代宗师，因一剑客求剑不得，杀了他妻儿老小，才辗转到此。这镇里的一个个哪个没有自己的辛酸往事，却都躲在这小镇里，你以为为何？”他仰头喝下一杯苦酒，留下少年一人，静静沉思。
半晌，他又拔出那剑:“你既得到此剑，又可知它的来历？”
“不知？这是我在一当铺中花了三十两银子所得。”
“这是三十年前，我向老铁匠求的，本也为闯荡江湖，可出门不到一月，才发现，江湖，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这世上本没有绝对的对错，也没有绝对的善恶。我见过一个江洋大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却是为了帮一位青楼女子赎身而已。我见过一个书生，坑蒙拐骗，却是为了他的老娘买上一支续命人参……你说闯荡江湖靠着一颗侠义之心，但你又如何去分辨他们的是非对错？”他又饮下一杯酒，已然微醺，“后来，我回了这小镇，接手了这家客栈，那天我父亲站在门口，指着这小镇对我说了一句话，我终身难忘？”
“他说什么？”少年等了良久，也不见他答话，一回头，见他已醉倒在这月光下。少年脱下他的外套，盖在他的身上，心里却回绕着他的话久久不能相忘……
三个月到了，再也看不到那个闯荡江湖的少年，有的只是悦来客栈的一名小伙计。少年看着眼前的小镇，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祥和又宁静，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分满足，那是对平凡生活的馈赠。
不知何时，他来到少年身后，“知道那天我父亲对我说了什么吗？”
少年转身茫然地看着他，“他说:‘这就是江湖’。”他伸手指着门外的小镇，镇里又飘荡起，老铁匠打铁的声音——“叮当叮当，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