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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谁吊水

  • 作者: 中山郎
  • 发表于: 2016-05-10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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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不妨写一首前朝的旧诗,凭吊那些风花雪月的拾遗,我说,还不如谱一串往时的老曲来得遣绻。

旧诗味浓,厚重得让人有些鼻塞,恰似偶怀老友,憋不住了眷恋就打出来一个响亮的喷嚏,汹涌出纵横交错的泪痕,布满尘霜的面颊像是被气喘吁吁的老黄牛犁过的田梗,夜幕之下,只剩下影影绰绰的几道孤迹,不与他人言语。老曲耐嚼,清冽得让人有些喉涩,更如人约黄昏,掩不住了红肌拂拂便却步鄣袖,满攒了一肚子情话如鲠在喉,明明甘之如饴却久久壅塞不通,想斜欹在后羿射日的箭上,游弋一阵,蓄足了一口气,喷薄出去。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流水汤汤,水流叮叮,不腐的是滩底骸骨保有最后的一份倔强和英雄史诗般象征的锈剑,身似浮萍的鹅卵石击不散荡气回肠的摇旗呐喊,击楫千里的竹筏冲不破固若金汤的细柳营下,还酹江月的玉壶洒不尽马嘶长缨的滚烫热血。于是乎,流水依旧我行我素,该东渐入海的就绝不会中途易辙,该汇纳百川的就绝不会拒其于千里之外,该隐湮荒野的就绝不会摇身化为素锦,妥帖地附着在悬崖峭壁上洋洋自得。

那一汪活水招呼着远处的山棱:“嘿!你们还记得洛阳宫门前的那对铜驼吗?他们把我给丢了!”

山棱却晃晃悠悠地哼起了“山无陵,江水为竭……”的调调,丝毫不去理睬水的发问,继续沉浸在弗罗伊德情结的圈圈里难以自拔,褪去后的热情就像淬炼过后的铁块,前一秒钟还是炙手可热的极赤,后一秒钟便成了形容枯槁的惨白,谁也没有理由去堂而皇之地面对一处无人问津而又顾影自怜的孤冢哭泣。

鳞次栉比的碎石倾泄下来,狠狠地砸在了水的头上,那是来自不可一世的山棱的讪笑,水却不羞不恼,平静地荡开一道又一道的涟漪,把嘲讽埋在了心底,任由他如一粒海藻花的种子,慢慢长养着。待到天朗气清之时,自由自在地凸显其白色妖艳的散漫气息,不愿效仿彼岸花的奇幻诡谲,更兼苦苦等待着,追寻那无休无止的轮回,只想摄取水底菡萏的清香自来,做一个卑以自牧的谦谦君子。抑或是浓云攒动之际,适时收敛其毕露的锋芒,将根猛地扎透这深渊,钻破这片昔日车辚辚,马萧萧却已经被浸渍得面目全非的康衢大道,探隐那留住过翩若惊鸿,婉如游龙的铜雀台,钻之弥深,越发引诱了其对故纸堆中世间万象的舔舐,就似一只饥肠辘辘的饿狼,青光乍现只源于对穷则返本的诠释,张牙舞爪是为了填补一场奋不顾身的未完结故事。水,无意于与无谓来一次一决雌雄的华丽对抗,他知道,过于绚烂的光芒总有一天也会灼伤自己的双眼。

水带着未竟的疑窦一路彳亍着,磕磕绊绊,四处招摇的水草半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妩媚,放下一个端庄者应有的矜持,拦腰一把抱住了水,呢喃私语:“你可是忘了十娘的百宝箱么?在我这呢!”本以为伴有惯用的娇声嗲气便足以魅惑来者,使之怡然忘返,然而水微微一笑,不作任何答复,也并没有生硬粗鲁地一把推开水草,而是任由其作茧自缚,一步步缠紧了自己,水却悄悄地在不可捉摸的罅隙中游刃有余,很快就脱离了水草的纠缠不清,跳下了一个斜坡,稳稳当当地铺在了清澈见底的晶莹剔透的沙砾之上。

不曾想一堵冷若冰霜的峭崖突兀在眼前,之前徜徉于心甜意恰之中的水也陡然愕窒,犯难地望着这看似不可逾越的拦路虎,直干云霄的獠牙极尽惊悚,让人脊骨里都能生出些许凉意来,似乎随时都会张开腥臭不堪的大口吞咽其极目所见,吃抹干净,连咯牙的残渣都剔得分明,不剩下一点点的拖泥带水。滴得老长的涎液扭动着令人作呕的水蛇腰,妄图玷污水冰清玉洁的身子,时过境迁,滥情的包容便成了畏葸不前的代名词,显然水不属于懦弱无能的标配,他抖擞了几下湿润的躯干,振翮而起,龙吟必有云随,云翳也过来凑起了热闹,甘愿化为瓣瓣成玦,补缀齐了向日的鳞甲,熠熠生辉。出水的蛟龙毫不客气地回敬了十注水炮给了这只冷面虎,阵阵漱击让其顶天立地的腿柱有些微颤,虎啸自有风生,罡风肆虐,顾不上为猛虎呐喊助威,而恰如一只没头的苍蝇,却试图引导它作最后的困兽之搏,荒谬绝伦得让人齿冷不已。

虎患既除,蛟龙入水,光滑得似大理石的水面就连清风也漾不起半点漪轮,一切阒静如旧。长途跋涉的水早已透支了他的体力,他慵懒地倒了下去,这时,道貌岸然的鹭鸶开始指指点点了——这是一潭绝望的死水。衣衫褴褛的沼泽也开始蠢蠢欲动,张开皲裂污浊的手掌拼命地将其往自己身上揽,他打了个哈欠,想伸手去扇一扇这股讨人厌的臭味,可是无论如何都捞不起来昏昏欲睡的手臂,疲倦总是教人向眼前的苟且妥协。远方的云和声袅袅,他的鼻腔里升腾起一股青雾,他在想,是死亡之美在发烫,还是七魂六魄在逞强?

羽化而登仙是痴道人的幻想曲,自然而然也不会是身罩勇士光环的水的进行时。懵懵懂懂地堕入了云里雾里,恰好趁机尽情地褪去了一身的骄傲,印就一张白纸画卷,只待几笔寥寥去提笔勾玄。燠热的氤氲大方地运用其娴熟的手艺,像裹糖衣似的一层又一层地将水摁在了最里面,来自生命最原始的呼唤倒让水显得有些惴惴不安,最熟悉的陌生感酣畅淋漓地蹂躏着自己的身躯,整个身体都如剥丝抽茧般不断放空,没有丝毫的防备,凝结的躯壳就像沙滩上肆无忌惮的寄居蟹,露出雪白的肚皮,朝向海面上大放异彩的那一轮彤日,偶尔打个饱嗝,以此来祭奠秋日里哀鸣的虫豸。

青冥之上的云朵们窃窃私语,如同前朝的遗老遗少们一样,不甘心于神祇的指手画脚,而是密谋着来一场回天挽日的惊天壮举。雷辊助阵,怒风鞭笞,闪电与大地有着一次未完待续的壮美邂逅,云朵中持续不断的摩擦让水命悬一线,千钧一发之际,不知怎么,水也不由自主地充当了那些遗老遗少们的先遣军,奋不顾命地从天穹之上的温柔乡跳了下来,焉知旦夕祸福欤?水却不管这些,只是任性地仰起头,咧开嘴来笑了笑,那是因为,在他心底久驻的诺德也发出了神的敕谕,在牵引着他必须要去奔赴这一遭生死未卜的旅行。

柯亭的竹笛此时却还处于襁褓之中,尚未睁开惺忪的睡眼,就连几声呕哑嘲哳也难以启齿。同样迷迷糊糊的水跌跌撞撞地掉在了新竹的怀里,新竹娇嗔一声,用自己的双臂紧紧地将水揉了进去。水眨巴了眨巴眼睛,活脱脱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稚子,摇了摇拨浪鼓似的大脑袋,好似在向旁人撒娇,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可爱之处,天真无邪地沉浸在新竹凝满霜雪的皓腕之中,水伸了个懒腰,赖在了新竹香软酥肩上,麻木感如一股电流刺透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穴位,从百会穴到涌泉穴,无一不是在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快感之中。

透过长长的漆黑,洞口的微茫像嘬蜜汁一般将水从新竹的温存中给汲取了出来。水依旧懵懵懂懂,眼前的黑暗被一种未知的力量撕裂开去,顿时五彩争胜,流漫陆离,这一切让他总觉得已经深入了冥漠之都,诺德的神谕萦绕在耳,难道这一番盐梅之寄却沦落到了往蹇来连的窘迫境地?倘使换了任何一缕水,想必也是不大情愿的吧!

一阵折腾过后,水该庆幸自己透过蓓蕾微微翕合的樱桃红唇滑入了粉蕊中,四周毛茸茸的触头好奇地挑逗了几下水,此时的水却显得有些发怵,惶恐不安,曩昔威风八面早已荡然无存不论,现在竟蜕化成了苟活于花芯中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尘粒一颗。

水正欲打个盹,好悉数将这紫陌红尘中的大是大非抛却给长安道上行色匆匆的停步旅人,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着满目淖泥被碾压的阵痛声一溜烟似的钻进了水的左耳里,猝不及防之间,自己赖以栖息的安乐窝须臾便被连根拔起,地动山摇的强烈感官冲击让水有些头晕目眩,他想逃离,却囿于枕边的缠绵悱恻。

只闻得满房重重的书蠹味,久违的竹笛声窜进了他的心房,像来自千年前某个已被黄沙漫漫掩埋许久的古国的征召,珑璁映面,他已辨不出自己最初的模样。一股热流从背后猛地一推,他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扉页的那一行: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

从此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再无旧诗,更无老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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