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歌

　　这是跨入新世纪后一个清明节的晌午，万里无云，阳光灿烂。在通向皖东地区“江北第一名山”——大崖山的盘山公路上，一辆镶嵌着“BMW”标志的高级轿车正在风驰电掣般地奔驰着。在这个青山绿水和苍松翠柏包围着的绿色世界里，这辆浑身闪耀着“中国红” 的轿车显得特别醒目靓丽，使路人和在山间茶田里劳作的山民们都惊羡不已。
　　车中坐着母子俩。在副驾驶位上的是母亲陈娟，这位我国沿海经济特区——临海市文化局的副局长，虽年逾五十，但皮肤白净，身材修长，精神饱满，特别是那双黑长睫毛的大眼，始终在左顾右盼地扑闪着，非常动人，加上她身着一套浅蓝色的美国著名女时装“洛夫罗伦”，所以显得十分年轻高雅大方，仿佛一位三十多岁的少妇。开车的是儿子小虎子。这位毕业于临海科技大学生物工程系并在美国读博的小伙子，已经二十四岁了。他有一米八二的个头，鼻梁上架着一副“GUESS”新款墨镜，身着一套白色的美国时装“休闲富家翁”，左手腕上套着一款金灿灿的“劳力士”手表，脚瞪一双咖啡色“阿迪达斯”皮鞋，通体的穿戴都非常时髦洋气。此时他手握方向盘两眼紧盯着前方弯弯曲曲的山路。
　　车里的VCD正播放着著名歌唱家李娜原唱的《青藏高原》：“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念？哦，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相连，呀啦嗦，那可是青藏高原……”因为陈娟非常喜爱这首歌，每次听到这首高亢、优美、动听的旋律时，特别在听到“还有无言的歌”时，她总是热血沸腾，浮想联翩。她会想起当年插队在皖东的大崖山，想起那白云缠绕的锦鸡岭，想起锦鸡岭下古老的山村魏家寨，想起为救她而遭人惨害的哑巴小拴子……
　　陈娟今天特意利用在临海市举办第18届世界模特小姐大赛国际总决赛的良机，率领来自全球五大洲的54名模特小姐专程赶到皖东来，作一次“魅力无极限、美丽皖东行”的世界名模汇报展示的，也想借机实现她每年一次的皖东之行，到魏家寨来为小拴子扫墓。
　　“妈妈，到了吗？”小虎子一边开着车一边焦急地问道。因为他们从皖东H县上了高速公路后，再转到这“村村通”的柏油路上来已经开了近两个小时了。“对，快到了！”陈娟一边回答一边兴奋地左右张望着窗外。“你们那时怎么会想起插队农村呢？”“儿子，那是毛主席的号召呀，他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所以大家都高呼着‘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被一竿子扫到农村来了。你外公和外婆为了我，头发都急白了。”“那你也不应该下放到这个深山老洼来呀！”“傻孩子，那时你外公的成份是资本家，怎能和其他根正苗红的同学比呢？他们许多人都下放在上海的郊区，而我和几个家庭成份不好的同学被装进闷罐子火车后，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直到被押上了来皖东的大蓬车后，才知道这里还有个大崖山！”“从此你就认识了小拴子叔叔？”“对！他可是天底下心地最善良的人啊！儿子，你要永远记着他，没有他就没有我，没有我哪有你呢？”就在母子俩边走边说的时候，车子来到了山腰间一个村口的大槐树下。儿子准备停车，陈娟说：“不，继续往前开。”当车子颠簸着来到一片青翠的竹林旁，母子俩这才下车，他们就从后备箱取出两个大包和一束鲜花来，包里有许多用来祭祀的檀香和果品，还有鞭炮和纸钱等，然后沿着一条弯曲的石子路走向竹林深处，当陈娟远远看到一个用土石简单垒起的长满青草的坟茔时，就忍不住高声喊道：“小拴子吔——陈娟姐姐看你来了！”小虎子赶紧点燃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立时打破了大崖山的宁静，连远处魏家寨村上的狗也被吓得汪汪地直叫。他们来到坟前首先将祭品摆放整齐，然后虔诚地燃起一柱又高又粗的檀香，在袅袅升起的青烟里，二人一前一后跪倒在地，陈娟便放声痛哭起来……
　　那是一九七六年。在这一年里，我国不仅相继失去了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和伟大的领袖毛泽东，而且还遭受了24.2万同胞丧生的唐山大地震。陈娟恰好就是在这一年的初春作为上海知青被下放到大崖山公社锦鸡岭大队的。
　　陈娟一开始是随“知青小组”集体安排在锦鸡岭下的新庄林场的，可没多久就被单个插队到魏家寨村，原因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魏仁明说他们村急需一名生产队出纳会计。
　　魏家寨是一个交通闭塞的古山村，由于此地山高水冷，所以农作物不发旺，导致这里贫穷得出了名，每到春荒，村上就有人结伴到山外去借粮吃。这里虽然穷，但乡风却非常纯朴，山民们大多都勤快善良。他们对陈娟的到来非常兴奋，因为她不仅长得像“画张上的人”非常漂亮，而且还通情达理尊老爱幼。所以都将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来呵护亲热，今天你家送来一把大蒜，明天他家送来几棵青菜，还有人将烀好的滚热的山芋送来给她吃，这些好心人的纯朴善良常使陈娟感动得热泪盈眶。她虽然被本村的大队干部魏仁明临时安排住在生产队的公房里，离村子偏远了点，但她的小屋很快便成了村上欢乐的“文化室”，因为陈娟不仅会吹口琴，而且还能唱出很多好听的歌，当那甜美的歌声冲出小屋回荡在山谷时，村上的年轻人就会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尤其是那一群疯丫头总喜欢来嬉闹，有时还叫陈娟教她们跳舞。最使陈娟欣慰的是，村上有一个比她小两三岁的牛倌哑巴小拴子，他虽然是个“五保户”的孤儿，没享受过一天的父爱和母爱，但非常聪明伶俐纯朴善良。当时的牛屋与公房相隔不远，所以小拴子常到陈娟的小屋来玩，请陈娟教他写字画画，时间不长，小拴子竟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和“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了。为了感谢陈娟，小拴子经常送一些小鱼小虾来给她改善伙食，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姐姐来呵护。
　　转眼已到了仲秋。
　　在一个燥热难捱的晚上，陈娟吃了一碗面条后，麻利地洗了碗洗了澡，然后才将灶上的煤油灯端到小方桌上，开始写起日记来。这是她从下放的第一天起就坚持的良好习惯，曾多次受到远在上海的“靠边站”的母亲来信赞扬，母亲说；“娟儿，只要坚持将每天的经历和所思所想记下来，将来就一定会对你的成长大有裨益。”
　　可陈娟的日记刚写到一半，就突然听到一阵“咚咚咚”的擂门声，她以为是小拴子，或是村上一群疯丫头，于是就故意生气地喝道：“谁呀？”谁知屋外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应道：“我！”陈娟吓了一跳，听话音有点像魏主任。他这么晚来干啥？于是就扒在门缝朝外看，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又重复问道：“你到底是谁？”“啰嗦什么？快开门！”陈娟不得不在慌乱中将门打开，这时从外面闯进来一个彪型大汉来。他一进门，浑身的酒气也跟着冲了进屋：“啊？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简直是目无领导嘛！”陈娟定神一看，果然是把她特意要到魏家寨来的魏仁明，便赶紧陪着笑脸说：“真对不起，哪知道是您魏主任大驾光临呀！快坐！”“哼，这还像话！” 魏仁明一边用一根茅草棒剔着大黄牙，一边踉踉跄跄地将屁股跌坐在方桌前的小竹椅子上，竹椅立时发出一阵要被压散架子的“吱呀吱呀”的声音。
　　其实，陈娟早在林场做工时就听人说，这个以“为人民”而闻名的是个典型的“打砸抢”分子，他大字不识几个，一向以对“地富反坏右”的凶狠和对毛主席的“忠诚”而颇受公社领导的赏识。毛主席逝世后，他竟然在自家设起灵干嚎了三天三夜！所以此时的陈娟心里的确有的慌乱了，他今晚酒气汹汹地突然光临肯定没什么好事。他那张在煤油灯逆光映衬下的形象，简直就象《红岩》里“渣滓洞”里的刽子手一般，吓得陈娟浑身发软大气不敢出。
　　魏仁明瞅了瞅桌上的钢笔和日记本，板着脸孔道：“啊，难怪有人说你们这些黑帮子女花花肠子多，原来你晚上还在记‘变天帐’？”陈娟赶紧申辩道：“不，是在写日记。”“写日记？”魏仁明虽然看不懂所写的内容，但他却装模作样地将日记本拿起来翻看了一遍后说：“密密麻麻的，记了不少嘛！”他接着调转口气厉声说道：“我警告你，只有老老实实地接受我们贫下中农再教育，才是你唯一的出路！”陈娟赶紧说：“魏主任说得对！” 魏仁明见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羊羔子，就突然站起身将门闩插上。陈娟惊叫道：“魏主任，您！……” 魏仁明却毫不理会地朝陈娟的內房走道：“好，我今晚喝多了点，就在你这里睡了！”他说着便掀开蚊帐一头倒在床上。陈娟慌忙来到床边掀开帐门对他生气地说：“魏主任，您怎能在我这里睡呢？若被人看见怎么办？”谁知魏仁明一听此话后，竟突然拉住陈娟的手说：“啊，我怕谁？我不但敢睡在你的床上，还敢抱着你一道睡呢！”他说着便乘机将陈娟拉倒在胸前，陈娟吓得“啊”地大叫一声，就像被恶浪逮住的兔子似的一个劲地拼命挣扎：“魏主任！请你放尊重一点！不要耍流氓！” 魏仁明听后一跳而起，翻身将陈娟压在床上：“什么？你胆敢说我耍流氓？好，我今天就要耍一次流氓给你看！”这时，他仿佛变成了一头雄狮，猛地将陈娟的上衣和胸罩撕破拽掉，用两只老虎钳似的大手紧攥着陈娟高耸而又丰满的双乳，并将一张酒气汹汹的臭嘴凑到陈娟的耳边说：“小陈，我老实告诉你，在林场第一次见到你时，我的魂就给你勾走了！难道我们村上真的没人能干出纳会计？哈哈哈……”陈娟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早就没安好心！你这个披着羊皮的狼！”“对！我就是狼，你咋办？你要识相点，这个山洼子是我的天下，今晚你必须听我的，不然我就把你活活整死！”陈娟心想全完了，于是便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绝望“哇哇”哭了起来：“呜……救命啊！”她刚喊出第一声就被魏仁明用枕头将嘴捂住：“好，我叫你喊！”他乘着酒劲竟歇斯底里起来，直至将陈娟死死地捂昏了过去。可就在魏仁明将陈娟的内裤扒下，准备解开他自己的裤带时，突然听到陈娟床东头的窗户玻璃却被“哐”地一声砸碎了，吓得魏仁明情不自禁地叫道：“谁？！”他抬头一看，不觉魂飞魄散，窗外一道雪亮的电筒光正好不偏不倚地直射在他的脸上，吓得他赶紧拎起裤子拔开门闩逃进黑暗中……
　　可是没过几天，魏家寨就出了一件大事，放牛的小拴子突然不见了。村里人满山搜索，最后竟在深不可测的“万丈崖”下找到了小拴子的尸体。这个年仅十五岁可怜的小哑巴竟被人用尼龙绳捆住了手脚，被摔得脑浆迸裂血肉模糊，这显然是一起故意谋杀案。看到这个悲惨的场景后，村里许多好心的人都伤心地哭了，陈娟哭得最惨，因为魏仁明强奸未遂的当天晚上，她就被小拴子抢救过来，并听他“哇哇”地比划着说了怎么想点子救她的过程。那天晚上，小拴子像往常一样送黄豆到牛屋路过公房时，偶然发现魏仁明在陈娟的小屋里，于是就多了个心眼子，在暗中保护了陈娟。可现在小拴子突然被害，这不明摆着凶手就是魏仁明嘛！于是陈娟只身一人跑到锦鸡岭公社上访，要求公社干部立即逮捕魏仁明，可是公社干部根本没把陈娟的控诉和小拴子的死当回事，仅派了一名人保委员来村上简单调查后，就以“哑巴小拴子因放牛不慎坠落山崖而死”草草地结了案！让陈娟呼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村上人大多迫于家族原因和魏仁明的淫威，都不敢站出来为小拴子伸冤，陈娟只好一人伤心地哭着邀请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用芦席将小拴子裹好并埋在了通往山外的竹林里。
　　此后，魏家寨的人就经常看到陈娟孤独一人摸到竹林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有几个好心的疯丫头赶紧上山反复劝说，这才使陈娟逐渐恢复了理智。但没几天她却一口气返回了上海，并在母亲的授意下，毅然决然地将魏仁明企图强奸女知青和残害哑巴小拴子的罪恶写成了一份“万言状”，直接递到所在的普陀区革委会“五七”领导小组。深感震惊的上海有关方面的领导，立即派人多次到皖东大崖山锦鸡岭公社来调查取证，在强有力的介入和正义的威慑下，锦鸡岭公社革委会再也不敢袒护魏仁明了，终于将这位魏家寨的“土皇帝”绳之以法，逮捕坐牢……
　　在痛哭一场后，陈娟心情好多了。她在小虎子的搀扶下，缓缓地站起身来环视了一下这青翠欲滴的世界，并深情地对小虎子说：“儿子，为了感谢你小拴子叔叔，感谢魏家寨这些纯朴的山民，我们一定要办法投资这块处女地，将它开发成皖东地区最好的原生态产品基地！”小虎听后立即振奋地说：“对，我也正好能将所学的生物利用知识服务于这片热土，能充分地利用这里古老而又丰富的各种生物资源，并能将它的青山绿水展现给全世界！”
　　倘若哑巴小拴子真的在天有灵的话，一定会兴奋无比。因为陈娟母子俩刚才点燃的不只是一柱柱檀香和一沓沓纸钱，更是点燃了开发皖东的希望之光！
　　原创于二○○八年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