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永远的闭上了眼。
我记得回家的那一天，干冷干冷的，是冬天了。我曾经答应他再去和他说说话，可是我没机会了，我看到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恍惚间我还想着等下他就会坐起来笑着对我说说话。可是这一次，他再也醒不来了，再也没办法把粗糙的手掌放在我的脖间，逗我笑了；再也没办法拿出他自己专门给我留的零食，摸摸我的头了；再也没办法拉着我的手，带我出去玩了。他永远的睡着了。
我曾经是特别爱他的。我记得他曾经在早上去逗正在睡觉的我，把手掌探进被窝摸我的小脚丫，逗得我咯咯笑。那是最美的时光，每天都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有时我会坐在小板凳上静静看他走来走去，忙碌着他所忙碌的；有时我会跟着他的身影来来回回的走路，忙碌着我所忙碌的。我会看他抽烟，青色的烟雾在他的周围飘着，我看得到他的笑容，看得到他的满足。
我曾经是会讨厌他的。四世同堂了，他的脸上布满喜色。他开始忽略我的存在，他不再将我从睡梦中唤醒；他不再拉起我的手；他不再在门口给我准备小板凳；他不再用小车载着我从村口到村尾。他开始把几乎所有的心血都花费到那个新生儿身上，他抱着他接受所有人的夸奖，他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握住那个新生儿的脚丫，他小心翼翼的呵护襁褓中的小小人儿。我开始疏远他，我去外面上学了，我长大了，我挣脱了所有人的怀抱，当然包括他。我开始很少踏入那间破旧的房子，我开始有意回避他。我放假回到家宁愿在自己的房间陪着电脑，也不曾想起去看看他，我知道他已经把笑容给了那个新一代，我知道他开始给那个小小的人儿买零食了，我知道他开始用小车带着那个孩子闲逛了。我知道他的晚年过得很好，我知道他开始戒烟了，为了那个小小的人儿。
我开始同情他了。为了维持孙子的婚姻，他开始不顾身体的劳动，他可以顶着烈日在他劳作了一辈子刚刚离开又不得不回来的土地上播种，他可以忍着严寒在冰天雪地中清理耕地。我不忍心再听周围人对我的诉说。我忍不住去看他了，踏进了伴我走过童年的院子，我看到了那个我曾经爱惜不已的小凳子仍然安安静静的在门口立着。我看到咳嗽不止的他，满头白发，高大的他现在已经佝偻着背，几乎与我同高了，在我印象中像是一座山的他现在看来瘦弱无比，几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了。我喊他，他慢慢地抬起头，露出了我好久不曾见到的笑容，但是我在饱经风霜的脸上看到的只是苦涩。他的手中拉着的那只小手，那个咿呀学语的小子，紧紧地站在他的身后，我才想起，这是我的侄子，可是我不曾抱他一下，一直都是他照顾着，像是要用尽他的风烛残年养出这个小子的风华正茂。现在的他，已经被榨干，可是还是没让任何人满足。
他病倒了，落寞久了的院子又开始热闹起来。每天都有亲友来看他。他不能下床了，每天大量的服药让他的脸色变得蜡黄，他戴上了帽子，我看不到他的头发了，虽然它们已经全白。我在周末再次走进了他的家，他开始像个孩子，需要人哄着才吃东西，我安慰着他，好好吃饭，才康复的快。我知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偷偷擦眼泪。他很听话的吃下去了，我和他聊天，聊我的童年，聊我们俩的生命曾经交叉度过的岁月。聊他自己的童年，聊他度过的一生。我们度过了最安静的半天光阴，我说着：下次周末我再来看你啊。他微微的点点头，看着我走出了房间，我不知道他的依依不舍，我不知道那是永别。
我遇到了生命中最冷的一天。我是在上课的时候知道那个消息的，我只听到了：爷爷走了。四个字，我不敢哭，我怕我没有力气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安静的坐在回家的车上，全身颤抖。到家了，我抬头看到了大大的太阳，可是空气却冷的要命，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水汽，没有云，没有生机，没有一点声音，世界变得一片死寂。我跪在他的床边，我喊“爷爷”，他不理我，这一次，他任凭我跪在地上哭喊，却一直不理我，我多想他用浑厚的声音喊我名字，我多想他能够像我小时候那样用长满老茧的手挠我的脚心，这是这一次，他的手是那么的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他像是睡着了，却永远都不会再醒来，只管自己睡得安稳。
我开始想起第一次离开家上初中，过星期天回家时不放心我的他，独自一个人满校园找我，我记得他看到我时的开心模样，一个老人笑的孩子一般，可是现在，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要被抬进冰冷的棺材，这便意味着，我再也见不到他，再也见不到那个慈祥的老头，那个整天念叨着家中大小事的老人，我企图挡着他的身体阻止他们碰，可是他们推开了我，随着棺材盖野蛮的合上，我无力地跪在冰冷的水泥地面，我知道，这便意味着，他与我祖孙一场的缘分，至此，便尽了……
我已经在院子里跪了一天，有些神智不清了，我在想，我都回家了，怎么没见到他。怎么也不见他骑电动车从外面回来，怎么不给我拿好吃的了，怎么不来叮嘱我要好好学习了，怎么不拿着小板凳去胡同口和别的老人聊天了，怎么不逗着我的小侄子哄他笑了……怎么……一声声“吊唁”将我拉回现实，他的兄弟们，他的妹妹们，他的外甥，他的外孙，都来了，可是他在哪？躲在黑漆漆的棺木里，不理所有人。
我忘记了他的模样，忘记了他的灰白头发，忘记了他抽烟吐的烟圈，忘记了他的一举一动……我多想再看他一眼，可是只能看到供桌上他黑白而冰冷的照片，随着漫天飘着的纸灰。我一声一声将他呼喊。
我不相信，他怎么走了呢？仿佛我昨天还在村东头看到他和其他老人谈天说地，仿佛昨天我还从他身边走过，和他打了招呼，仿佛昨天他还说着我不爱干净，整天把家里搞得乱糟糟的……
我开始懂了，我真的已经失去了他了，那个我至亲至爱的人，我触摸不到他的手，只能看到他的黑白照片。这一次，他是真的不理我了。我的祖父，这世界上最疼我的人，真的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