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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

  • 作者: 唐羽凡
  • 发表于: 2015-09-19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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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川东北一座地域不算宽广的小镇里,住着一对李姓兄弟,大的叫李文,小的叫李武。

和大部分同代的农村人一样,他们的父母早早地告别了孩子和家乡,到城市的各个角落用汗水换得一点点琐屑的钱,盼着自己的孩子将来可以和城里人一样,浑身脱离了泥土的味道。那是他们的梦想。

李文生在1994年,李武小他整整两岁,两人同月同日生,李文生在傍晚,李武生在早晨。老人们说,两兄弟上辈子也是两兄弟,李家有福。

李文和李武还有一个叔叔,和爷爷一样会得一身木匠手艺。1998年,叔叔结婚了,叔母是李家一门远亲,肤白眉细,鼻子小巧,几根刘海慵懒蓬松地搭在额头上,很是好看。叔母嫁过来后,叔叔去了北京打工,叔母在家开了间杂货店,也一并着等待产子。那个时候,阿婆一头在家守店,一头等着赶集做些小生意;爷爷在小镇附近寻些替人钉柜子、做棺材的零散的活计做;李文和李武的父母在深圳打工,两兄弟也托付给了阿婆和爷爷照管。那时李文已经在念幼儿园了,每天清晨挎着自家缝的棉布书包蹒跚着步子往学校走。家里离学校只隔着一条短街,家在街西头,学校在街东头,大人走个三十来步就能到。李文早晨去学校的时候,叔母就抱着李武在后面看着他。李武才两岁,说不来太多话,叔母教他说“哥哥听话”,李武就用手摇摇晃晃地指着李文,笨拙地说:“哥哥,听话。”

 

1999年,叔母生下了一个儿子,又过了一年,叔母跟着叔叔一齐去了北京,孩子留在了家里,李文和李武于是多了一个弟弟。

叔母在走之前,带着李文、李武和弟弟去照了三兄弟人生中第一张照片。弟弟坐在旧旧的玩具车上茫然地望着镜头,李文和李武一人站一边,照相师傅让他俩笑,他们各自捏着衣角,谁都没能笑出来。三年以后,弟弟被叔母接去北京,那张照片留在家里,后来汶川地震都没震丢。铺在三人背后的金黄的田野镶在相册里,相册安静地放在李文和李武公用的储物箱的底层,储物箱藏在床底下,年复一年的,蒙上厚厚一层灰。

李文和李武记不大清童年究竟是怎样度过的了,或许梦中偶尔会浮现两个孩子奔跑的身影: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追逐,为了一株蒲公英,然后他们摔了一跤,在倒下的一瞬间,雪白的蒲公英籽和灰黄的尘土混合着迎面扑来,钻进鼻孔和嘴巴,脑中于是荡漾开一股土地的味道。梦做到这里,他们便会惊醒,接而立刻展开回忆,却再也感受不起童年时故乡的味道究竟是如何了。尽管这样,童年这个词仍是让任何时期的他们想起来都能感到安慰且稳妥的,像是即将远行的水手在码头上轻轻抱住了自己的妻子;任何事物都是有光的,野草、流水、群山、清风、家门口的过路人,或是遥远的看得见海的深圳,都是白日的光。他们不识黑暗,因为世界多么美好。

天色尚早,刚刚好的阳光和青草香,天边浮着一大团棉花糖,一只白色的鸟,唱着歌飞到山那边去了。这样美丽的时光,容我歇息一会儿,再出发吧。后来,李文和李武会时而这么想,不约而同的。

就算遗忘了生命曾经有多美好,也该牢牢记住美好二字。这哪止告慰自己那么简单?或许也只有这么简单。美好有什么不对呢?

 

2003年,李文9岁,李武7岁。弟弟一走,叔母的杂货店也关了门。阿婆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不做饭,不做家务,不赶集做生意,瘫在床上不住地大声叹息,且渐而有了哭腔。爷爷也不揽什么零散的活计做了,一连几天几夜的不回家。

有一天李武实在饿急了,哭着要吃的。爷爷不在家,李文去了阿婆住着的叔叔的房子,看到堂屋柜子上有几块饼干,就搬来板凳,踩着拿了下来。正巧阿婆满面倦容地起床出来撒尿,李文被瞅了个正着。

不知怎的,也或许李文早已感到当时的一众事态不对劲,他竟有种犯了窃罪一般的心虚,结巴着说:“阿婆……我饿了……”

阿婆朝他笑了一下,然后露出积了几十年牙垢的暗黄色的牙。李文为这笑感到可惧。

“一块钱一个,拿去吃吧。”阿婆收住笑说,继而又笑了,“谁都要拿钱,我也要吃饭,我又不欠谁的。”

李文觉得阿婆此刻的笑的样子像极了巫婆。他愣在原地,呆看着阿婆,不知道说什么。阿婆也没有说话,去撒过尿,转身回屋了。

李文带着李武上了邻居家,邻家的陈叔让他们吃着饭,又问李文要父亲的电话。父亲打来电话时,陈叔正在门外帮着下货,于是李文接了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告诉他,阿婆生病了,要李文叫陈叔帮忙给他办张银行卡,以后他定期打来生活费。末了,父亲说:“你是老大,要听话,好好读书。”李文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李武在桌子上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条,两只大眼睛转呀转的。

 

2004年,李文10岁,李武上三年级了。李武有什么都找李文要,父亲每月寄回五百块钱,吩咐李文拿两百给阿婆,李文乖巧的一切照做。这些事情,他们也都该习惯了。

李文才10岁,却也渐渐有了些当家的样子。他后来断续从镇子上的人口中听闻了真实的情况:爷爷信上了邪教,叔父家遭遇的不平与磨难,父亲与母亲在外的愈加吃力。阿婆孱弱的身子与精神,被这些击打着,也便愈加垮掉了。李文总听到他们在这个话题结末时加上叹息,说:“败落了,败落了。”

什么败落了?败落这个词李文见过,甚至李武都见过,是个不好的词。如今这个词落到了他们头上,李文不禁有些胆怯。而之所以说他有了些当家的样子,是因为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胆怯显露出来,并且对李武隐瞒了所有事实。他只要听到那三个字就想逃开。败落了,究竟是什么败落了?是家还是人?

李文有时会带着李武爬上屋顶,并肩躺在瓦块上吹夜风。星星零散地布在天上,月光不明亮也不暗淡;风不重不轻,凉爽地飞起他们额上的头发;蝈蝈在田里兴奋地叫着;谷子已经熟了,即使夜里,也看的见些许覆着黑的金黄。两人不说话,就这么静默地躺着,仿佛也融进了夜里。李文想起今天听那位离校的女老师讲的童话,说每个人都有一颗只属于自己的星辰,人活着的信仰,死后的灵魂,全都住在那里。

可人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呢?李文在那时候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他望着夜空,星星仍然零散的几颗,月亮仍旧柔柔弱弱地飘着白光,他想不出答案。

李武本来快要睡着了,却又突然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哥哥,阿婆什么时候好起来?”

“不知道。”

“我们什么时候能去深圳?”

“不知道。”

“爸爸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睡吧。”李文说。

于是众星淡去,他们缓缓沉睡,倒影挂在了夜空中,一切都安静了。

 

2006年,李文12岁,李武10岁。阿婆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叔叔家自三年前的困难后,勉强地维系到现在才稍稍好一点。他的孩子,那个弟弟,也有7岁了。自他被叔母带去北京后,李文和李武就再也没见过他。连叔叔也只是得知阿婆开始自残的时候回来过一趟,和父亲商量着如何处理。爷爷不再整天急匆匆的出门,而拿了那邪教的书和录音带在家,吃过饭后他便坐在书桌前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事。如果恰好有阳光洒进窗户,落在爷爷肩背上,他看起来就会像极了一个儒雅慈祥的老人。但李文和李武都不敢和他说太多话。

日子有多安静,在时间里一声不响地淌着,时间不会说话,于是日子是沉默的,日子里的人也是沉默着的。

李文和李武习惯了安静,也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没有阿婆,习惯了进门喊爷爷,习惯了清晨出门时陈叔家的大狗冲他们摇尾巴,习惯了上学的路上那些熟悉的街坊的脸。

他们也要长大了。李文在念初一,李武还要一年也就六年级了。

李武是他们班里的小霸王,甚至有同学主动给他钱或者零食,请他不要欺负自己,或是请他去欺负别人。李武很聪明,喜欢惹事却从没被告发过,于是他又渐渐有了一批跟班。理所当然的,这样的李武成绩也好不到哪儿去,反复的督促威胁没有用,父亲于是对他施以冷淡,一心放在了做班长的李文身上。同样理所当然的,李武于是为这冷淡开始报复,他报复的方式就是越来越不听话。他很聪明,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并没很好的扮好角色,于是他要做坏事,以向邻里和学校宣告他是个没人管教的孩子。

李武时而听到他的小跟班们说起自己哪个哪个初中或者高中的哥哥,很是厉害,在道上混的,杀人都不怕。李武听到初中、高中和杀人,觉得都太过遥远。但他一想到自己的哥哥,就会觉得害怕。他想哥哥一定比他们厉害的多,哥哥不需要做坏事来彰显自己的存在,他只要说几句诘问的话就会让人感到无所适从。他又突然想起哥哥的教诲,同一时刻,父亲那张漠然的脸也浮现眼前,他忽而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哥哥的话了。

李文是班长,是学校里的模范生,所以也是小镇上的模范好孩子。他心中明了这一切,于是也免不了有些少年的骄傲。他还是一个哥哥,所以他要管教李武。李武听他的话,而违逆父亲,这一切李文也都是知道的。但他既不能劝诫父亲,也不能劝诫李武,这是没念过书的父亲和尚未明智的弟弟之间的一场较量,他不能触碰任何一个人的尊严。

李文比起同龄的人来,已经很懂事了。而渐渐的,这种懂事竟让他尝到了一丝丝孤独的滋味。这孤独比起十二三岁的同龄人眼里的孤独来,要深刻的多。幸运的是,即使在这种小镇,他在同龄人里仍然发现了相同的人。她是李文隔壁班的女孩,叫杨婷。

杨婷的家也在镇上,父亲在县城里做建筑工,母亲在镇子上开着一家小小的早餐店,爷爷和阿婆都很早过世了。一个三口之家,日子平淡,也算稳妥。

杨婷长的并不很漂亮,而是农村里这个年纪的女孩应有的样子,眼睛不大不小,瘦瘦的脸上零散地扑着几颗小雀斑,留着齐肩短发。她有一串细细的佛珠,据说是他父亲在城里的名寺里求到的,于是整日缠在白皙的手腕上。她有两套校服轮换着穿,事实上那个年份,这种管制不严的学校里已经很少有人穿着校服了,她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每天都穿着校服上学的学生之一,这几个学生里,有李文,也有李武。杨婷喜欢看书,学校的图书室全天开放,但书不外借,于是一下课她的身影就会出现在里面:到角落的桌子上,取出书,坐下,再慢慢地读。她不喜欢说话,因为她从书里看出了身边的人的粗鄙,于是不愿,可能夹着不屑。

杨婷认识李文。

农村的学校,喜欢看书的本来就少,每天泡在图书室里的少之又少。杨婷是一个,李文是另一个。杨婷看的是木心、安妮宝贝和精装的《海子诗集》,李文看的是王小波、钱钟书和看书的杨婷。

李文和杨婷间日久便有了不可直言的默契。他们下课一前一后进入图书室,路上不说一句话;也都知道彼此的书藏在哪个隐秘的位置,以防被那些来乱翻书的学生弄丢。他们进了门,走到那里,取下书,坐下看,也不说话,甚至没有一点目光的交集。李文偶尔会抬头看她一眼,有那么几次,她也正在看着他,于是同时低下头,或者转过头装作取书。

图书室在三楼,窗外便是一颗粗壮的黄桷树,有阳光,有风,风和阳光在枝叶繁盛的树上交织,于是树叶们开始颤动,像受了惊的湖面泛起涟漪,波光粼粼起来。余下的光和风进入窗户,杨婷的头发被吹向另一边,她抬起手捋捋头发;脸上映着树叶的影子,也在荡着涟漪,像水。

“我要变成火焰,在燃烧世界的同时,燃烧你。”李文看到书里的这样一个句子。他翻到书的扉页抄下,继而合好,吹吹书架上的灰尘,放进去。

图书室的老师是个退休的老干部,姓唐。他的桌子上常有一杯清茶和一些文件,他坐在办公椅上,看一本旧的泛黄的《三国演义》。打了铃他便放下书,朝李文和杨婷微笑,他们也向他问好,然后一前一后的离开。

李文喜欢这样安静,像时间一样。他们都是生着翅膀的鱼,或许这点从他们能理解时间的一刻起就注定了一生已当如此。他们一同跃入轮回里一湾狭隘的海沟,在周遭的灰蒙里相互含着红叶的一端,于是见着了耀眼的彼此。他们不需要打破时间里的安静,也正因为这红叶;离开此地的时候,他们嘴里的红叶展成翅膀,于是流着泪拥抱对方,就算说上一世的话,也依然会觉得相见恨晚。李文这么想,或许杨婷也是。

 

李武升了初中后,顺利成为了学校里最让老师们头疼的学生,跟他哥哥一样有名。他手下的小弟还是原来那一批,且随着他的名气渐而增加;他们崇敬的人群也从初中生高中生升级到社会上的混子,那些人身上的“砍人”、“白粉”、“某某哥”、“某某爷”的气息让他们无比向往。李武唱过了骊歌,认为自己不能靠念书出头,于是幻想着自己哪天也成了“武哥”和“武爷”,名震四方学校。

人在幻想里总会迷失。

母亲是2008年初夏从深圳回来的。那个时候,举国上下都在谈论着八月份的奥运会和刚发生的大地震。李文和李武的家乡没在地震带上,震撼并不强,而就是大地突如其来的这样一次轻微颤抖,也让家乡的人们感到了恐惧。不知是谁第一个拿了凉席和被子铺到马路上过夜,镇子上的人们纷纷效仿起来;他们不愿坐车到几十公里外的县城里花几百块买帐篷,只是点盘蚊香,露天睡着。

李武捅人是四月发生的事,听老师说,是为着两块钱。母亲在老师面前小鸡啄米一般唯唯诺诺地点着头,母亲是个老实人,不善言辞,只能用这种方式表示诚意,恳求老师让李武继续念下去。李武在母亲身后低着头静静站着,他的脑子很乱,地震和奥运会、自己闯的祸、父亲在电话里的怒吼和小弟们钦佩的目光,一幕幕画面在他脑中无规则地胡乱穿梭,让他觉得浑身燥热。

傍晚回到家,李武和母亲都没说一句话,李武甚至注意到,母亲看都没看他一眼,沉默着做起家务。李武上了楼,独自在房间里坐着发呆,忽然想到以后可能念不成书了,心底诡异地升起一股悲伤,他觉得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过了一会儿,他悄悄跑了出去。

李文放了晚自习回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现今镇上的人们吃饭也是在外面,这个时候仍然有许多人没睡觉,聚在一起聊天。李文穿过凉席和人群,母亲在门口等着他,折叠的小桌放着两碗清汤面。李文坐下,端起一碗面慢慢吃着。旁边的陈叔和几位大爷讨论着国运的悲喜交加,对面的张婶跟一群中年妇女摇着蒲扇聊着谁家的琐事。李文一言不发,依旧默默地吃着面,母亲也没说话,李文看到母亲拭去眼角的泪水,于是低下头,吃的快了一些。

李文吃完面,对母亲说:“妈,我出去一下。”

“去哪?”

“同学家,我作业放那儿的。”

“去吧,想去就去吧。”母亲的语气显得异样的悲凉,“反正你们谁我都管不了了。”

李文没回答,进屋拿起电筒往镇子另一头去了。那里有一家蛋糕店,楼上是个黑网吧。杨婷的家,就在蛋糕店左边不远。

李文到网吧去的时候,李武正在专心致志地打游戏。李文从背后拍了拍他肩膀,李武转过头愣住了。李文看着他,说:“我在楼下等你,五分钟。”说完就下楼了。

李武紧跟着李文下了楼。那晚的月色很好,银白色的月光大片地倾泻在街道上,星星繁密的惊人。李文从未见过这么明亮的夜晚,也不知今后还能否看得见,他马上要毕业了,也在准备着迎接着人非物换的一天,但无论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同一轮月亮,无论走到何时,他都期望着看到这样明亮的月光。杨婷跟他说,过于盛放的月光,是夕阳燃烧后的余烬眷恋着天空。这个说法很浪漫,他也很喜欢这样明媚的月色,使他有种在黑暗中也能看清前路的错觉。

李文和李武继续踱着步子往家里走,走到中途,李文带着李武穿过一户人家的房子,登上一座山丘。山丘顶上是一块空地,矗立着一座信号塔,信号塔旁边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被人凿出了一道可以让人爬上去的不成型的楼梯,李文带着李武爬了上去,并肩坐在了石头上。皓月当空,他们的脸在月光下格外明亮,一如当年在屋脊上度过的每个夜晚。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李文开口了:“身上有烟吗?”

“……没有。”李武低声说。

“拿出来吧,我不说你。”

李武于是慢慢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包烟,白盒的软红塔山。李文抽出一根,又问李武要了打火机。他点燃烟,吸了一口,接着开始咳嗽。李武呆呆地看着他,没敢说话。

李文咳完,喘了几口气,说:“你想不想读书?”

“想。”

“说真的。”

“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感觉很迷茫?”李文说,说完抽了一口烟,又开始咳嗽。

李武仰头望着月亮,想着李文说的这个词。迷茫就是看不清方向的意思,看不清方向却又知道自己迷茫,不就是不敢想而退缩了吗?他的确很想躲避,可是这个时候让人能躲去哪里呢?那些他不愿去想的画面又在脑子里活跃起来了。李武想了想,也点起一根烟,深深吸下一口,再一点一点地吐出来。烟雾笼住了他的视线,缓缓向上飘着,忽而又被一缕风吹散了。这次他没有感到燥热。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李武沉默了半天,才这样说道。

“咱们很平凡。”李文说,“妈一身的病,爸爸今年四十多岁了。叔父一家想扎在外地。爷爷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们能有什么资本去挥霍?年少轻狂很正常,但要适可而止。况且我们没得选择,想要出人头地,只能往前跑,奋不顾身地往前跑。你明白吗?”

李武没有回答。他觉得手指一烫,才看到烟已燃尽了。他又点了一根,猛地吸了一口,然后咳嗽,咳的比李文还厉害。

“我六月份就毕业了,到时候能不能念成高中还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也要选择,但现在是你选择的时候。我们是农村人,大部分农村人的一辈子,都是被注定好了的。其实有的时候,我都很羡慕你。你应该好好想想。”

“我们回去吧,哥哥。”李武说。

李武在2008年冬天满了13周岁。20093月,他就要去深圳打工了。除夕夜里,一家人围在火炉旁看春晚,赵本山和宋丹丹在电视里争着做农民志愿者,李武早早就上楼了。他躺在床上抽烟,忽然想起了那天夜里。那天过后,他在房间里闷了两天,第三天和母亲一起到比较近的临县进了一批便宜的小工艺品,后来逢哪里赶集就到哪里去摆地摊,半年下来,赚了两千多块,人也成熟了不少。事实上李文那晚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他只记得一句,就是现在是他做选择的时候了。李武知道,要么读书,要么打工,或许上帝觉得给农村人开两扇门已经足够慷慨了。而上帝一旦开了门,便决然不会再打开任何一扇窗,哪怕门前横着无数毒蛇与死尸,他都必须冲出门,奋不顾身的,奔向未来灰白的混沌之中。

他知道自己的童年结束了,他也知道李文比他更早踏出这一步;他知道今后还会在更多的夜晚想起那一夜,他更知道,无论此刻的豁然开朗是否错觉,他都将要孤身一人,没入浩瀚的星辰大海。

 

20085月底,镇子上来了一批马戏团,恰逢赶集的日子,男女老少都一窝蜂地涌向政府广场瞧热闹。孩子们从未见过奇异的狮子老虎,远远地围着铁笼子欢笑着蹦蹦跳跳。

那天是星期三,这个消息却像炮弹一般在学校里轰然炸响。几个调皮的学生约好,上午第二节课下课,一起翻出围墙逃了课。下午上课的时候,这几个学生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罚站,站过一节课,他们又笑着出来了,而后一行人到教室里神秘兮兮地公布了一个更劲爆的消息:晚上不上课,学校放电影。

这个消息自然流传的更快。尽管已经人尽皆知了,老师亲自宣布这件喜事的时刻,学生们还是情不自禁地一起大声欢呼起来。

晚上学生们早早就到了教室等候广播通知,有些按捺不住的,直接提起板凳去操场边的杨树下坐着。广播想起的一刻,所有学生都像是战士听到了号角,提起板凳就往下冲,以求占领一个好位置。学生到齐后,老师们开始整理队伍。学校操场不大,一排坐三个班刚好,初三刚好有三个班,被安排在最后面。李文和杨婷所在的两个班相邻着,他们看见了对方,于是李文和前面的同学换了位置,坐在了杨婷的左侧。

农村里放电影,都是支起一面白板,用投影仪放出来的。第一部片子是毒品危害的宣传片,下面的学生们看的百无聊赖,抱怨声此起彼伏。没想电影放了一半就卡住,怎么也放不出来了。一个女老师在电脑前翻了好一会儿,放起了第二部电影,《半生缘》,黎明和吴倩莲演的。

屏幕上亮起“半生缘”三个字的时候,杨婷叫了李文一声,说:“看看这个吧,原著小说是张爱玲写的,我看过小说,很感人的。”

李文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说:“好。”

电影放了两个多小时,片尾曲响起的时候,操场上同时响起了一片哈欠声,四处有人抱怨怎么尽是放些无聊的片子。

天早已完全黑了,李文偷偷看了杨婷几次,杨婷也偷偷看了李文几次。李文全程都很平静,但在叔惠回国前一晚,世钧看到曼桢当年写给他的信的时候,李文也看到杨婷抹了抹眼泪。

“世钧,我要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一个人在等着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会有这样一个人。”

这是曼桢说的话。李文想,如果杨婷对他说出这句话该有多好。再矫情的话,从她嘴里说出,都会让李文觉得深情。

快离场的时候,杨婷问李文:“毕业了怎么办?”

“不知道,顺其自然吧。”

“你知道我成绩不好。我会去念职高,学服装设计。”

“我……不知道。”李文忽然有点想抽烟。

“你的梦想呢。你不是想做记者吗?”

“我只想能好好生活,我只想能离开这里。”

杨婷直勾勾地盯着李文,没有说话,李文低头坐着,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毕业了我就很难回来了。我们还能见面吗?”半晌,杨婷问道。

李文依旧坐着,很久没有回答。杨婷于是提起凳子走掉了。

 

李文没有念成高中,自然不是因为杨婷的缘故。李文报考的是市里最好的高中,可是连县里的高中都没考上。他只差三分就能上县里的高中,那个时候还可以花钱买分,底价五千,再加上差的分数,一共五千六。

父亲在电话里不可遏制的怒骂,母亲在一旁落着眼泪,李文挂断了父亲的电话,独自上楼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正午毒辣的阳光穿透玻璃,刺的李文的脸生痛。这会儿李武还在县城里摆摊,李文于是又打开门,去李武房间里拿出一包烟,回房坐在书桌边点燃一根,学着李武的样子深深吸进一口,又使劲忍住了没有咳嗽。

父亲在电话里说绝不会给他交那笔钱,那就是绝不会交,就像当年说不管爷爷,就真的再没管过。李文从书桌上靠墙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油腻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头皮上。他倒是有些日子没洗头了,本来这几天一直都想洗的,又为着时刻盼望着老师的电话忘记了,而老师打来电话后,他又没有心思去想头发了。

他想念书,这点毋庸置疑。现在怎么办呢?他在努力去想这个问题,可脑子里乱糟糟的,越想越使他烦躁。

他拿起镜子看着自己的脸,同泥土一般的肤色,黯淡的双眼,鼻子下面凸起了几颗粉红的青春痘,胡须也泛的明显了。书桌上贴着小学毕业时他和同桌的合影,照片里的自己似乎远比镜子里的自己更加鲜活生动,这就是成长了吗?人们都期望成长是一瞬间绽放的烟火,好让人有足够的理由去伤怀或愤怒,但世事不如此,世界绝不会给人燃烧的机会。可这一天天多起来的青春痘和胡须又算什么?成长的点缀?

李文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虚伪了。他忽的有一种去看看这世界的冲动。

正午毒辣的阳光穿透玻璃,刀尖一般锋利地刺在李文脸上。他不觉得痛。他钻进阳光里,沉沉睡了下去。

 

2012年夏天,李文和李武分别从大连和上海飞回四川,筹备阿婆和爷爷的葬礼。阿婆从精神病院顶楼往下跳,摔的血肉模糊。阿婆死后第四天,爷爷去参加教会的酒席,喝多了酒,晚上回到家一觉未醒。镇子上的老人们说,阿婆16岁就跟了爷爷,这是死后的阿婆去了爷爷醉了酒的梦里,把他魂魄一起拖走了。

这一次是这几年来头一次全家人聚齐。叔父去年做生意发了些财,在成都买了套房,正准备着装修。他和叔母离婚了,重新娶了一个女人,李文和李武都觉得这个女人没有记忆中的叔母漂亮。那个弟弟跟着叔父,如今也快有李武辍学时那么大了。他不记得了李文和李武,李文就把当年那张照片送给了他。弟弟和他们相处了几天后,突然说记起他们了,又悄悄送了两张他跟叔母在故宫的合影给他们作为还礼。

李文现在在大连给工厂送货,一个月工资有三千多。李武学会了做川菜,跟几个朋友一起去了上海,一个月能挣六千多。父亲跟母亲听到阿婆去世的消息后,本想回来就不再出去的,但后来爷爷也死了,按风俗是要过完一次年才能回来住人的,于是商量着让李文和李武去深圳过年。过了年他们两夫妻便回乡,给李文和李武修一栋房子,种点菜,养几只猪,不再打工了。

李文去了杨婷家,才知道她家的房子已经卖出去了,现今住着一对老人和他们的孙子。他们告诉李文,杨婷一家人在县城里买了房子,再也没回来过了。李文想起一天晚上,杨婷问他将来还能否见面,他当时不知怎么回答。毕业后,他去过杭州,在那里给杨婷写了封信,因为他只知道地址。他在信里说:“一定会再见的,请你等着我。”他等了很久,始终不见回信,后来又去了大连,于是也就不了了之了。李文知道李武在上海有一个女朋友,临县的人,叫雨琴,比李武大两岁。

办完葬礼后,叔父一家先走了,父亲和母亲同李武一起走的,李文去市里办了点事,最后一个离开。

一个月后,李文收到初中同学发来的QQ消息,说以前的老校长死了。李文说:“怎么的?”

“就是咱们念书那会儿那个校长的前一任,姓唐,那会看图书室那个,你不是以前天天见吗?”同学说。

李文回给他一个笑脸。他想了想,请了几天假回去。

葬礼上果然见到了杨婷。李文和她聊了一会儿,互相留了电话,杨婷就先走了。杨婷比李文大一岁,在市里一家广告公司上班,老板比她大三岁,是她男朋友,快准备结婚了。李文笑着说:“以前同学今年才高考呢,咱们是不是太快了。”

“不是跟时间赛跑么。”杨婷也笑着回答,“一边跑,一边认命,做人还能有什么样子。”

李文送她上车的时候,给了她一本旧旧的书。杨婷打趣道:“多少年了,这么值钱的东西送给我真的好吗?”

李文说:“值钱的可都送不出去。走吧走吧。再见。”

杨婷说:“再见。”

那天晚上的月光格外明亮,杨婷恍惚中觉得从未有过这样明媚的夜晚。月光大片大片地倾泻在街道上,星星繁密的惊人,整个的世间都被映的惨白。这个景象怪异地使她想起了曾在镇子上度过的每一个夜晚,或许那时真有过这样明媚的月夜,也或许没有,她想,记忆总是美好的,美好有什么不对呢?

她在月光下翻开了李文送给她的书,扉页上有用黑色签字笔写的两句话:

“过于盛放的月光,是夕阳燃烧后的余烬眷恋着天空。”

“我会在燃烧世界的同时,燃烧你。”

 

“我们回家吧,哥哥。”

“急什么,再给我拿根烟。”

“念完书你想做什么?”

“念完书,找份喜欢的工作,攒点钱结婚,带着老婆一起去旅游,去走遍那些陌生的地方。”

“如果有机会,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搂着喜欢的人,拎箱啤酒,一起在一大片草地上躺着,什么话都不说。”

“从哪儿听来的,这么俗。”

“爸爸说的。”

“每个人的追求都不一样,咱们的追求应该高一点。”

“可是每个人的追求都一样重要。”

“……呐,做人呢,开心最重要了。”

“我的追求就是国家富强,官员不贪污,食品特安全,百姓福利多。”

“真伟大。”

“然后就可以带着老婆隐居山林,啥事儿不干,天天晚上躺草地上喝啤酒。”

 

十一

李文:

 

你好吗?

我很好。

你应该知道,你没有考上高中所有人都很诧异。领到成绩那天,我回去了一趟,想找你,可是你家里没有人。我问了你的同学,他们也都不知道你在哪里。第二天我回县城,在车上看到你弟弟,他说你走了,他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直到上个月你从杭州写来信,我才知道这些事。请你原谅我隔了这么久才给你回信,我不敢给你打电话,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距你来信的时间,已经过了好久了,但我想你一定还在杭州,你在等我的信。

我在成都念职高,我很失望,你知道的,这里跟我想象里太不一样。我现在才觉得,我们都错过了好多的事,好多的人,好多的答案。我们快两年没见了,从刚认识到现在,也有七八年了。跟别人比起来,这时间不值一提。但这不是青春吗?我们一辈子都会在寻找答案,在最灿烂的时刻遇见对方,并肩一程,这一定是最最值得的。

我很羡慕你,可以无拘无束的漂泊。我也忽然发觉,我们从前其实都错了。没有谁可以肆无忌惮的燃烧,无论是燃烧世界,燃烧对方,或是燃烧自己。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但我们终将老去,或许对于它而言,一切都只是旁观者。

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究竟在说些什么。我只是想说,我很想念你。

李文,你记得《半生缘》吗?

我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一个人在等着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会有这么一个人。

 

杨婷

2009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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