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鸡声声叫醒了黎明
苍老的房门缓缓敞开新的一天
水井旁传来的水桶溢落的水声和捣衣声
小巷子的狗吠马嘶之音
高低如低矮的土房和高翘的木房，
远近似村东卢家的女孩和村南农家的男孩
我从古老的土地中睁开眼睛来，
汲取刚冒出山头的早晨的阳光
袅袅炊烟既离山坳，随着贻荡的夏风舞动地如我滑润的绿枝招展。
在晨雾的迷蒙中，
在叶的罅隙里
那零星的村落像是存在的，又像是消失了
二
我却记不起
曾几何时这个村落扎在我的身旁不远处，
也不知道彼此
熟先活下来。
只知道，我和它要一直活下去。
山上出现了一片片连绵的绿地，
玉米杆在自由地结苞
南瓜藤拥抱着，已结了南瓜果子
清霜就在南瓜上流着清泪
桃树上的猴群在等待着丰收的季节
和地里的人一样。
山底蔓延一条狭长的命脉，
活水潺潺地流入层叠的生命梯田
稻香飘进了世代人家的子孙的呼吸中
在雨中的傍晚
人们裹着泥土回家
点缀些青苔的黑瓦
雨水点点滴滴地集满了房檐下的木盆
瓜瓢震荡，洗尽了一天的疲惫和艰辛
黑夜在煤油灯上昏暗地闪动，
大家围着炉子听着老一辈的人儿在讲述那远古的或真或神的的故事，
当木柴烧到了深夜的的尽头，人们就翻起死灰盖住了火头
存留了延续生活的火种。
年复一年地如此
把种子似的日子编制成了历史的稻穂
三
在一个不知名的年岁里
这里雨滴不下，
人心伴随着谷物枯死。
一个毫无征兆的夜晚，
恐怖的鬼火从谷底的大竹林闻风而起
燎烧起一条火蛇，
穿行于稻草人
干树枝
然后闯入这个安静的村落，
牲口嗷嗷地突出它的包围，
人和家因它毁灭，
就连石头也在噗嗤地为它嚎啕
滚滚地浓烟使我的绿叶暗黑
我卷缩在铺天的火风
堆积在我斑斓的黄叶上
那灾难的灰烬也在灼伤我
然而，却奇迹般的于我前边的山脊止住了
四
燕子穿过季节的嬗替
挟着春泥停息在我的嫩叶上
唱着春天的歌声飞进了人家。
村里的人家跟着春天的步伐开始了生计
那场大火几经踣覆了村庄
村庄却又浴火重生
从火熄灭的地方燃烧起希望，
于是在人们原始的认知里，我成了神树。
荫护着他们生命和身体
支撑着人们的精神和信仰
于是在我的根前的山石边修了一个神台
立起一块青石，刻写安火神
每在不尽人意的季节
人们就在这里禳祷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这个村子从此易名-------榕树村
五
蝉声刚停歇的仲夏之夜
流萤在引路似的飞向榕树枝头
一闪一闪如婚房里的红蜡烛
月光也缠绕在榕树的枝叶上
为树下的人披上洁白的婚纱
青年男女依偎在树下，
唱起了壮族人民的世代传唱的情歌
女孩轻轻的掏出自己亲自一针一线缝制的布鞋
赠给男孩，轻轻的说：和不和鞋（谐）你的脚知道
男孩沉重地接过女孩的倾尽的爱和一生，
歌唱到：爱不爱你我的心知道。
当村里鸡鸣三遍后，
他们告别了老树，
走进了家庭。
六
县的成千上万的人
在山中，又在山之外
俯仰之间，不问夏伏和严冬
密麻的笔直的结成了绳索一般
重重山峦被割开了一条裂痕，
车辆轰隆隆的把浓烟灌入山林中，
开垦的新土上出现了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平行线上筑起了两道水堤坝
河水徜徉而过，
顺势从坝头的管道
汇入那两河交错的地方
那个地方就是水电站
榕树的前头，便架起了电杆
这村子随机带来了光明和未来
除去了黑暗和蒙昧，
七
村中男人年奔赴远方，
寻找属于他的也属于他村里的梦想，
出行总是要朝日出的地方去，
从老树前面经过，
在老树面前虔诚地默念着
“来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就回来。”
背对村子
背对妻子
面向世界
女人隐身在粗大的老树干边
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抚摸粗衣里的骨肉
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翘首綦切，望眼欲穿
八
一排排麻栎树扑倒在林中
削去细枝末节，把树干装进了炭窑，
白色的烟气从窑子里冒出，
接着变黄，变青，直至看不见
一旬之后
不算漫长的冬天
在单薄的冬衣之外
似乎多了半寸阳光的暖色
打铁的老匠立在炭火炉旁，
大汗淋漓抡起大锤
锤炼着锄头，钯子，铡刀………
来年村里的丰收便从这里开始
粘土在土坑里
被引水反复地灌溉
水牛在主人的吆喝下
不停地踩踏着粘土
渴了就地饮水，累了在土坑打睡
终于，新瓦和新砖最先组砌成了
一个学校
两间房子，老师宿舍，教室
两个年级，一年级，二年级
平分一间教室
平分一块黑板
平分一个老师
是中国西南的一角
地图上豆大的位置都没有
然而这个村子像婴儿一样的运用自身的力量懵懂地爬行着，努力地学习行走。
九
桑葚黑了
茅莓 红了
山茶桃白了
………………………
大儿子长大了，
往离村子很远的乡镇去念书，
小儿子正迎接美妙的童年
那女人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星星点点的村庄如珠玉镶嵌在夜的绸缎里
依然只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小儿子的闺房，
母亲时常坐在织布机上织布，小儿子微弱的憷在母亲身旁，稚嫩的问起：妈妈，哥哥什么时候回家呀，我想跟他玩，
母亲满脸慈爱且的对小儿子说：过几天就回来了
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呀
母亲不知怎么回答，眼泪扑漱而流，
出眼眶打湿了洁白的布匹
进喉咙腐蚀了那个痼疾般的心结
你要好起来，这样就可以见到爹爹回来了
孩子诚然信了，静静地坐着成长的梦
夜深时母亲，掩上这爱恨结构的房门，
闩住哀怨和思念的两侧，
十
母亲带来村里有名的灵验的农氏老巫婆
在榕树下的平地里，
铺上了香蕉叶旗子，
在其上摆了一碗生米饭和七个小土杯子
腊肉，鸡肉，鸡蛋……………
其中两个小杯子分别放上盐和清水，
生米饭碗上插了两块钱和三个柱香，
老巫婆依榕树而坐，闭着眼睛，手中轻摇色彩绚丽的花布扇，
双脚不停的抖动着，口中念响不为人知的咒语，
半柱香后，化身树神的巫婆对着母亲说：你儿是想念父亲，再选吉日为他做法，
母亲双手托着装有小儿旧衣裳的白色布袋，遥想那个明亮的夜晚和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十一
犁铧在爷爷的挺背陀弯
爷爷的挺背在犁铧的轧压下正如犁铧弯折，
岁月跟着那头老黄牛依然艰辛地奔波在土地间
土地一样沉默的爷爷埋进了土地里
土地上，甚至是天地间，只剩母亲眇眇一人
日出扶桑而作，日落崦嵫而归
虽榕树枝头不见新绿，山间草木依旧枯黄
而梯田却先绿起了秧苗，甘地则早已理尽了枯草
如夏至如期而至，这里便是人间无声无息的漫山遍野的绿
母亲便是这绿的传播者，
那小儿子却躲在田间的柳树下的，地头的木棉花树的绿下，
从春耕到秋收，都没能学会长大，
他该恨自己，
恨自己不是等人家来纳凉的老榕树，
更恨自己不是流动的阴云，
跟着母亲用稠密的外衣包住光和热，
竭力带来风和雨，以及远方人的消息。
那是阴云远行的目的呀
既然没有皈依的地方，
那便去寻找苦行的方向。
十二
父亲回来，一路风尘的回来了。
桃花开了，开在母亲的脸上和心里，
千头万绪，
千言万语，
千辛万苦
老树老了人，
小的大了，大的老了，老的死了。
父亲领着小儿子到榕树下，用复杂的眼光看老榕树。
老态龙钟盘踞在山石上，独木成林
裸露的锈铁的树根曲曲折折地仿佛是无数条小路，
房梁一般的粗大的横枝任性的伸展，
葳蕤的圆叶四季如常。
“想上街买什么就去捡榕树的叶子吧”
村里的俗语犹如锋芒在背
警示着农人勤劳节俭，朴质厚实
外面有了房子
却不是自己的家。
异乡人的家乡是在远方，在心里
家乡就在榕树边，
榕树边有个家人。
他不能动全村人的信仰
和自己曾经及更多人的月老
父亲顿悟此行不是为了移走老树，
是带着母亲出去。
十三
木架阳台
秋收的季节晒着谷物而进仓
酽冷的腊月晒着棉被而越冬
而今只有崭新的平房絷维幼童和老人，炊烟也消失了。
羊肠石路，
小儿们跟在牛马后面，把青色梧桐果当成车轮倾轧而过
少女们一路从针刺聊到未来的孩子
路有多长，话题就有长
而今盘曲在村里的水泥路上少了些牛马和狗彘，
连人迹不见了
茅草房和土房成了记忆的遗物
荒废的瓦窑已垮陷了那一段历史
田垄地畛成为了时代的瘢迹
闲田荒地的杂草也已遮蔽了饥荒的岁月
十四
而今，大孩子走上了打工之旅，
岁末带了村外的媳妇
正如村里的女人出去一样
没有老树见证，
没有山歌盟誓
似乎也没有从一而终，天长地久
那小孩子嫣然长大，走出了大山，
走进了神往的大学
偶来回村，问候亲人，
追寻榕树下的的童年。
乡村全是静静的颜色
香蕉黄灿灿地熟透在树上，直至腐烂坠落
飞机草疯了一样的长着，没人收割晒干，
青色的石头就没有变成白色的石灰
牛脖子挂着的铃铛绣迹斑斑的也变得静静的。
一切都静静的
只有萦绕在心里的乡愁
在山外山传来阵阵回声
榕果被人摒弃，零落遍地，
没有香火的祭台
没有了偶作休憩的农人
没有不分忙闲的小孩在树下手拉手环抱起老树渐深沉渐斑驳的年轮
每当对面山头的影子掠过老树的根上时
只有村里的老人会来到老树下，
晚霞似的短而轻的哀叹，
静看夕阳曛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