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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

  • 作者: 郑海娟
  • 发表于: 2015-06-25 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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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是一条河流,曲曲弯弯平躺在这块广袤的土地上,自西流向东。它目睹了无数座山的草木荣枯,感受过无数个村子逐渐膨胀的被包围感,还倾听了无数人的欢喜和怅惘。它或许源自一座巍峨的高山,或许延伸到了一个美丽的湖泊。
  在禾乡,这条河,只流经了处在最南端的浜流村。
  浜流村和陶岭镇共同依傍一座山。这座山原来是郁郁苍苍的森林,后来因为九十年代的一场火灾,它成了一座荒山。所幸的是火没烧到山脚下的两个村,两村在这片荒凉下竟还显得越来越年轻,一反老去的人。关于起火原因,有说是天气干燥引起的,还有的说是烧野草的人没提防,致使火肆无忌惮蔓延开来。当然,掉烟斗引起火灾的说法也有。无论何因,这场大火是没有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好像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所有人只能接受和顺应。而某些无状的东西也就这样伴随着最后一缕浓烟消失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分来由,山北脚下陶岭镇的村民一直喊这座山为陶岭山,山南浜流村的村民则只管叫它浜流山。只因这里发生了当地历来最严重的一场火灾,也因此,它曾一度引起了外村人的疑问:这山到底属于哪个村,而它的名又到底是哪个?遗憾的是,没人能做出肯定回答。
  陶岭镇先前叫陶岭村,它是禾乡第一个赶上新时代的村子。据该村老一辈人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一个出类拔萃的男青年带领下大多户人家才开始走向的致富道路,外村人都把家禽和农作物运来村子换钱,渐渐地这里也就成了禾乡的赶集场。八四年春撤公社成乡,这时才正式把陶岭村定为集镇。至于浜流村,它当然没有陶岭镇一半富裕。九十年代那场大火过后没出三年,山北面就陆续现了一排排绿植,而浜流村所在的山南,有的只是及人肩的野草。浜流村这个词偶尔会出现在外村人嘴里,都是沾了它所处的地理位置是在乡镇隔壁的光。它们共拥一座山。
  要问浜流村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天久庙和浜井了。如今,祠堂和寺庙已不同往日那般遍布禾乡各村,然有天久庙存在的一天,它们还不至于在禾乡绝迹。坐立在荒山南面缓坡上的天久庙是浜流村的吉祥之地,同时也是浜流村一百七十八户屋舍坐落成的三角形形状的顶点。以前它的名字是叫天久堂,说男女成婚来这拜堂可天长地久。后来它因为躲过了九十年代那场大火,所处位置以下的房屋都没被火烧着,所有人都惊觉神了,不久大伙儿就都自愿捐钱整修了它,而它从此就成为了村民祈福的庙。
  天久庙空地正前方有一个磨子,磨子旁边就是路,顺路直往下走大约四百米,就会看到村口旁一棵又大又老的榕树,榕树下三米开外有三块可当板凳坐的方形青石。只因浜井也在这里,所以这儿是路人的歇脚处,也是村民扯嘴皮子的好地方。浜井是浜流村最好的一口井,它的特别在于井水冬温夏凉且一年四季都甘甜清冽,无论落大雨还是飘大雪,都始终保持着清澈,透明见底。无疑,浜井养育了浜流村的子子孙孙,也滋润了每一个过路的外村人。
  “这水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呢?”一代又一代的小妞子小娃子挑着桶子来取水时,总会问出同样的问题。也对,哪个天真的孩子对井底哗哗流着水却没见源头不产生疑惑呢。好在大人们会回答:水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事实即是如此。但对于为什么会叫浜井,没有一人回答得出,包括那时浜流村最有名的刘三奶奶。
  刘三奶奶原名叫向翠柳。过来人喊她刘三奶奶是因为她是刘三的媳妇,年轻一辈和小孩也管叫她刘三奶奶是因为这四字已是一个标志性的称号。说起向翠柳,不知道她是谁并不足为奇,但要是说起刘三奶奶,如果不知道那可就堪称传奇咯。
  村里人都知道大英雄刘三可是在外边打过胜战的,也正是因为战乱,无家可归的刘三奶奶才被他带回了浜流村,并在天久庙拜了天地成了亲。成亲后没过几天他就又去外边打鬼子了。这一走,他再没回来。
  刘三奶奶生了一个女儿,没活半年就死去了。那时她的绝望犹如站在了悬崖边上,她盼望刘三能够早日归来,但同时又害怕他的归来。是她没能护住他们的孩子,让她病死在了冬天。她一个人在河边等刘三。她就是沿着这条河由他牵着带来了浜流村,她也记得是他们新婚的第五日目送他沿着这条河离去的。她等他,等到了解放,可终归还是没等回来。人们告诉她,刘三死在战场上了,她不相信,只是带着罪责和希望一直等,等到了土地改革,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后来,她还在等。
  刘三奶奶很久以前就开始负责清扫新人在天久庙完婚过后的场子,是早已故去了的大队书记见刘三家离庙最近才把这份活计交给她的。她喜欢干这份活儿,原因不只在于站在天久庙外面的空地可以一览整个村子,更为主要的是这里承载了她年轻时最美的记忆。她多希望他们成婚的那一天是永远。

  刘三奶奶对生老病死倒看得挺开。别人到她屋里坐,每每问起往事,无论对象是谁,她都会娓娓道来。她毫不遮掩地告诉大家,她年轻时话是很少的,但老了后却越来越多。说起自己的过往,她很少露出难过神色,更不会抹眼泪。她总说,我不苦命,不苦命哩,我还有荷妞子呀!


  二

  刘荷是村里最聪明勤劳的女孩。这一点,从她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已经被大家公认。她人长得机灵乖巧,成绩又好,因而常常被老师夸奖。她还很勤快,大人们每逢见她挑着桶子去浜井取水或是去河边放牛、赶鸭子,都会忍不住“啧啧啧”称赞。理所当然,她是大家学习的好榜样,同龄人都羡慕她,喜欢和她玩。童年,她确实是无忧无虑,无限快乐。但是偶尔当听到别人同情的话语时,她会莫名感到失落。她没有爹娘。
  从村小转到隔壁陶岭镇上离水库不远的乡中心小学念书,在这一个阶段里,她就已经知道了自己与同学们的不同,但她只把这所有的心事和疑问都装在心里。她知道自己的奶奶,不,按照真正年龄差距来说该是太太(祖母),她知道她对自己的爱,胜过对一切祖孙辈的。刘三奶奶几乎把所有刘三爷爷兄弟的子孙们给买她的补品、手镯全都给了她,而攒的钱也都花在了她身上。她喜欢听刘三奶奶讲过去的故事,这点一直没变过。在河边洗衣服,放牛赶鸭子,插秧割稻,刘三奶奶总能讲起过往。而每一次,她都极认真地听,她多想从她口中得知点关于自己爹娘的事,但对于她的身世,刘三奶奶却故意避免似的,只字不提。
  刘荷和刘三奶奶住的瓦房在离天久庙一箭之遥的地方。瓦房左侧紧挨着一个牛栏屋,后边附带个猪屋,猪屋旁还有个大鸡笼和围鸭子用的竹圈。每天晚上,吃饱了的鸡鸭和猪狗以及那头牛都会早早进入酣眠之中,睡在屋里同一张床上的两个人却总要说到望向窗外时村子已没有一点灯火,才意兴索然地呼吸着夹杂了淡淡牛粪味道的空气睡去。
  浜流村唯一的杀猪佬就住在瓦房右侧的红砖房里,他和他那比刘荷大一岁的独生崽几乎无一顿不吃肉,他们身上的肉也肥得快要滴油,尤其是他的崽,在村人眼里胖得简直不像话,读书却又还是个笨红薯。同龄的孩子不仅不喜欢和他玩,还常常笑话他是丑胖子、笨红薯。
  刘荷不知道杀猪佬的真名,村人都叫他杀猪佬,刘三奶奶也这样叫。杀猪佬家里没有老人,他爹娘都死了。他也没有老婆,他四十多岁讨回家的无子寡妇也早就因难产死去了,而难产生下来的孩子也就是他的独生崽刘家星。每次杀猪,杀猪佬都会找来村里那几个光棍汉。光棍汉抬着猪将其按压在长方形木桌上,然后他亲自操刀,一个用劲就插进去猪的喉咙。哗的一下猪血直往桌底下的木盆喷涌而出,猪则仰地吼叫一声便没命了。刘荷说到底是厌恶极了隔壁杀猪。每天天还没亮,只要一听到猪撕破长空的吼叫,她躺在床上就会不由自主的颤抖。
  杀猪佬残忍只在于杀猪,其它方面全都归属仁慈。在村人那儿购猪他会比其它村子的杀猪佬出的价格高,而不管是在村里卖肉还是赶集时在陶岭镇上卖,他都从来不会缺斤短两。他真是个难得老实忠厚的胖杀猪佬,只要有他杀猪的一天,刘三奶奶养的猪就不会愁卖不出。令人动容的是他隔三差五的还会往刘三奶奶家送上一斤多两肉。而刘荷,她又如何能像村里其它妞子娃子那样嘲笑他的崽?
  刘荷是打心里喜欢和刘家星玩。她知道刘家星没有娘,可她不也没娘嘛,两个没娘的孩子应该是最好的伙伴吧。她这样认为。于是每逢班上有人笑话刘家星是丑胖子、笨红薯,她就会站出来反驳。老师因而还极信任的将成绩不好的刘家星交由她来补习。而刘家星,他的兜里每天都有好几张一毛两毛的钱,他知道刘荷没钱买零食,每天放学后去村里卖杂货的经销店买吃的便都会为她买一份。他会跑去河边找她,和她一起坐在草垛上一边唱歌一边吃,吃完还会帮她赶鸭子回家。
  刘荷和刘家星的这种情谊一直持续到了小学毕业。后来是在隔壁陶岭镇中心小学读完六年级,刘家星被嫁到省城去的姑姑接走才终止的。他姑姑,也就是杀猪佬的妹妹,从省城回来见自己的外甥胖得不成样,再也受不了,于是执意要将他带去城里由她照顾。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哥哥不会带孩子,他只以为让孩子吃好吃多就是最好的养法。
  刘荷永远都忘不了刘家星坐上他姑父的小车出发去省城的那个场景,那是她第一次想要走出浜流村。她知道刘家星去省城后一定会把她给忘了,她羡慕极了他,他除了有爹还有疼他的姑姑,而她只有奶奶。
  刘荷在乡中学上初一那会儿就要上晚自习了。她并没有和村里其他几个上中学的妞子娃子一样选择在学校寄宿,一者是家离学校仅翻一座山的距离,再者是她想和刘三奶奶一块睡。她知道奶奶一个人在夜里定会很孤单。她脑海里存留的所有幼时记忆,她的头枕在奶奶腋下睡去的画面永远是最清晰的,她爱刘三奶奶,这种爱时常溢上心头,没有来由。也就这样,每天晚自习放学后,她一个人打着手电筒走荒山,走完了初中三年。夜里走在这条路上,说到底,她是极害怕的。为了不要看见他人口中描述的叫做鬼的东西,无论是雨夜还是有风的夜晚,她几乎都是用跑的速度上山,她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雨夜脚底如膏的烂泥或明朗夜空下的风吹草动,便都忽视而过。翻过山顶,朝南而下,当看到天久庙位置处散射来的一束手电筒光,她这才会放宽心大大吐一口气,冲向那个满脸慈爱的老人。
  刘三奶奶搭不了客车,一上车就会头晕眼花甚至立马就吐,搭客车于她来说简直要她的命,所以她从来没有带刘荷去过县城。刘荷那一届考上县一中的禾乡人只有七个,刘荷就在其中。高一开学报到那天刘三奶奶因为晕车只好托了刘本力带刘荷去县城。刘本力是刘三爷爷弟弟的第二个伢子,是村里的会计。他与同年出生的杀猪佬在外貌和品性上截然相反,他瘦得面善,实则阴险狡诈,仗着村会计这份职可敛收进兜里不少财。刘本力有一双儿女,不过都没在家。大妞子嫁到了隔壁陶岭镇,娃子读不下去书就去了外头打工。
  在所有伯伯和姑姑中,刘荷最不喜欢刘本力这个二伯,自懂事起就是了。每次来家中,只要有自家人或是村人在,他倒是有一副读过几本书的样子,但当没人时他那双凹陷的眼睛便会暴露出他的本性。他的眼会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胸部看,不眨一下,直到她既尴尬又气愤地跑离。

  刘三奶奶的年纪越来越大,但她那早已白了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却看不出来有发生什么变化。刘荷则就不同了。她那头顺直的黑发越来越长,那双大眼眨起来也越发显得纯洁天真。她的皮肤因干多了农活晒得有点黝黑,不过自打上了初中后却渐变白皙。她胸部的两坨也开始鼓起来,正在从核桃慢慢接近莲蓬。刘荷的面容少不了稚气,长得却是越发地出落,也难免好色的刘本力对此不做出反应。不过刘本力看归看,没敢胆动手动脚。


  三

  刘荷没去过县城,不认识路,无可奈何,只好听从对此毫不知情的刘三奶奶由刘本力带着去报到。天知道在车上和刘本力坐一块时她熬得有多辛苦,而客车好不容易到达县城,下车后刘本力竟然没有直接带她去县一中,反到是往城西的方向去了一所小区。站在小区门口接他们的是个没满四十的女人。刘荷当时正为久久不见学校而纳闷,眼下瞧见这眼角隐约现出了鱼尾纹的素净女人,她顷刻间呆住了。她记得很清楚以前过年时在刘本力家中见过此人,想着想着,她突然觉得有异物在捣腾自己的心,那是说不出来的感受。
  女人似有一股魔力吸引着她,致使她在脑海一片空白的情形下进入了一个极温馨的家庭里。这儿的家具没一样是她和奶奶所买得起的,她只在电视里见过。坐在沙发上的是一个脸上布满疙瘩的男人,见到她,他立即站起来叫她坐。另一张沙发坐着一个小她几岁的伢子,伢子打量着她,就像在看一件有趣物品,使得她不自觉拘谨起来。
  刘本力这个时候抬起手搭了下刘荷的肩,他小声对她说,荷妞子,你要叫爹娘,他们就是你亲爹娘!
  闻言,刘荷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看着刘本力,眼神全是难以接受。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她曾幻想过无数次自己爹娘会是什么样子,是否还活在世上,但都无果。现在这个消息来得如此唐突,她又怎能接受?
  女人倒好茶,见刘荷和刘本力仍在僵持着,终于开口,小荷,你别怪你二伯,是我让她这么做的,不然我们怕你不肯回来。
  对对,我跟你讲咯,你娘很早以前就想着怎样才能把你领回家,可这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你奶奶她不让!
  不可能,我奶奶从来没跟我讲过这门子事!刘荷睁大了眼,语气坚定。
  唉,你以为你奶奶有多好?当年要不是她从你娘这将你偷走,就不会今天了。说句难听的,我作为她侄子都觉得丢人,幸好村里人不知道你是偷来的,要不然我脸面还能往哪里搁!
  女人和男人都不发一言,只听刘本力继续对刘荷说,你看你爹娘盼你盼的,二伯跟你说句实在话,你就早些认自己的亲人吧,这样我们刘家人的愧疚也会少些,你奶奶人糊涂,造了孽,苦了你,她不敢亲自和你说,现在便让我来替她做你们的工作。
  小荷,娘知道这些年对不起你,可我也没有办法,你会相信我的,对吗?
  刘荷一时愣住,难道奶奶从来不提及自己的身世就是因为刘本力所说的那样?这样想到,她便不受控制地朝女人点了头。
  这一天是女人带她去一中报的到,刘本力让她安心学习,好好听爹娘的话,说是刘三奶奶希望她这样,然后就自个儿坐客车回去了。报完到后女人带她来到了县城最繁华的商城给她挑衣服,她明白怎么一回事使劲摇头说不用,女人却拉住她的手说女孩子家考进一中不容易,买几身衣服就当作鼓励。
  说到底,这突如其来的一天是让刘荷措手不及的。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有这么一个家,什么都不缺,有爹也有弟弟,娘对她的好还似乎有一种当年刘家星的姑姑疼爱刘家星的影子,让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她真的无比享受当下,她甚至还产生了一种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感受。
  刘荷在一中上学没有选择寄宿学校,县城小,每天晚自习放学后她都是步行回河西小区的家。家里她有独立的房间,被女人布置得很温暖,偶尔女人会和她一起睡,聊天聊到深夜第二天在课堂上就会打瞌睡。刘荷在房间的席梦思床上睡觉从来不会做梦,在教室打瞌睡时倒是会。有时候梦醒时分,看到老师神采飞扬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睡懒觉,她则会继续趴在桌上睡,但每每这个时候她都会因为想起了之前的梦而睡不着。梦里是奶奶在对她笑。
  刘荷永远都忘不了收到一中录取通知书那天,奶奶比村里任何人都要开心,掉得不剩一颗牙齿的嘴巴也笑得比任何人都要好看。尽管她的背很驼,腿脚行动不便,眼睛也没有以前那么灵泛,但她还是抖擞了精神拉起她的手就往村里各家各户窜门。她就是要让全村人知道,她的荷妞子够争气,考上了一中,将来是上大学的料。
  此时的刘三奶奶完全是另一个模样。当刘本力告诉她荷妞子找到了亲娘今后再也不会回来,她当下就觉得天要塌了。她等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月,以为刘荷真的不会回来了,不久就将所有猪都卖了,还对杀猪佬说以后再也不用养猪。鸭也让人运到陶岭镇卖光了。还有那头水牛,它被卖到了一个陌生村子里吃着山坡上那远远比不了河边草鲜嫩的野草。她对剩下的几只鸡说,我是真的老了,没有水牛,没有鸭子,以后再也不用去河边了,对哩,我没有妞子了,以后也不用再到庙里祈福了。
  刘三奶奶年岁已高,刘荷的事理所当然轻而易举就使她整个身体垮了下来。尽管这样,她的脑子却清醒着。她的记忆丝毫没被岁月磨损掉半点,又如何能忘掉自己最心疼的荷妞子是在哪年来到她老刘家的?
  是八十年代中期一个初秋的早晨,她赶鸭子去河里,那时穿着收脚裤的她只一只脚踏上岸抬头就瞥见了草垛上用几块布包着装在竹篮里的孩子。细小的干杂草被风从地上卷起又落下的声音响个不停,脑海里闪现的镜头告诉她,孩子在她下河前是不在这里的。她猛地一惊反应过来是遗弃。随后,她扔下赶鸭用的长竹竿,大声对着四周叫喊。她知道那人定在某处藏着,她希望那人反悔,来把孩子抱回去。可等到了晌午,那人仍未出现。她可怜这孩子,也可怜那人。她知道那人定是被计划生育政策逼得这样做的。她想象得到那人的情况,因为这政策捕捉的都是最老实的,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的人,却也正是这政策使那有着善良本性的人做出了这遗弃孩子的没人情做法。
  最终,她在无数“唉,可怜啊可怜”“孩子谁给领回去?”的叹息声和疑问声中做出了决定。在众目下,她抱起了孩子,沿着干瘪的泥路离开河边走过稻场,再从村口的大榕树下走到天久庙,回到了离庙仅一箭之遥的瓦房。
  那一年浜流村每一方池塘的荷花都开得特别艳,直到秋天都还很盛,她因此给孩子取名为刘荷。村里人得知她要抚养这孩子后,都瞪大了眼。也对,连他们都没条件多供张口,她刘三奶奶又怎能供养得活。可她倔强得很,绝不肯另送他人,还说什么“要是那人不来领回去也甭你们养,我一人就可以把她扯活大”。正好,大伙儿都还不乐意收养。
  后来呢?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浜流山变成了荒山,天久堂换名为了天久庙,村里残垣破壁的老宅夷为平地,掉光了瓦的旧屋陆续改修成了红砖房,荷妞子都到上学年纪了,那人还是没出现。却在这个时候,他们一声不响竟在县里和荷妞子相认了。
  村里人很少再见到刘三奶奶的面,荷妞子就更不用说了,去县城读了大半年书都没回来过一次。渐渐地,她被亲娘领回了家的事也就传了开来。
  有人说,荷妞子一定会回来的。

  也有人说,荷妞子回到了有钱人的家,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刘荷越发觉得自己身边的一切极不真实,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爹娘不让她回浜流村,说奶奶见到她免得会很惭愧。
  那何时可以回去?她问。
  再过阵子吧。
  于是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过阵子,直到春节过去,新学期来临也有好一些时日,一天,杀猪佬来一中找到了她。他说刘三奶奶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要刘荷请假马上和他一起回去,要赶紧的。
  一路上刘荷都在想奶奶身体一向那么好怎么突然就生病了,杀猪佬只告诉她尽管回去就知道了。
  她带着一颗忐忑的心到达天久庙,远远的就看到了自家的屋门关着。这时杀猪佬家的老狗也看到了她,于是立马冲她跑来摇着尾巴,“旺”地一声还使她的身体跟着摇晃了一下。
  杀猪佬叫住她,你奶奶病得很重却不让我们去找你,可我想到你再不回来今后就没机会见她了,记住了,进去不管怎样都要好好说话,别让她难过。
  闻言,刘荷脑袋轰的一下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刘本力接着说,你认了亲娘就忘了扯大你的奶奶,回了县城的家就不肯再回来,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这么没良心,你知不知道这个新年奶奶是怎么过来的,她想去找你,可是一上车就吐,后来我说让我去找你,可她却反悔了,说你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她不该去打搅你。
  刘荷使劲摇头,想要说不是这样,却因为喉咙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别哭,你奶奶想你得很都没哭过。
  刘荷擤了擤鼻子,用手揩去泪。她很意外左侧的牛栏屋没有再向外散发出一股牛粪味,往里一看,原来是里面的水牛不在了。推开门,她踏进门槛径直往里屋走去。此时的刘三奶奶躺在床上不知在看向哪里,似乎是窗外的天空,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只是发呆。她蜡黄的脸像是即将要和泥土熔为一体的枯叶,凹陷的双眼则布满了血丝。待看清刘荷,她立即变得激动起来,却因为瘦弱的身体没多少力气,无法从床上撑起来。
  荷妞子,你怎回来啦?
  我……我回来看你。
  快过来,过来让奶奶瞧瞧。
  刘荷几乎是扑了过去,抱住了她的身体,浑身都在颤抖。她的泪水再次溢了出来,如决堤,丝毫不受控制。她猛然想起刘本力来,她恨自己当初怎么会相信他。还有她叫得那么亲热的爹娘,他们为什么也要骗她?
  杀猪佬知道是刘本力在两头骗大家,二话不说便上他家揍了他一顿,村里人拦都拦不住,最后是刘荷赶到,刘本力的婆娘给她使劲磕头,杀猪佬才住的手。刘荷听刘本力叙述完前前后后,不想再看他一眼,便自己先走了。
  回到屋,瞧见女人在里屋的床头背对她站着,她的眼神瞬间变冷。她想到了她会来找自己,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女人脸色很苍白,她接完刘荷班主任打到家中的电话就匆匆赶上最后一班车来了这里,她真害怕会再次失去自己的女儿。她转身见到刘荷在门边站着,眼神明显闪躲了一下。她看看刘三奶奶,刘三奶奶正在看着窗外的远方,好像这一切与她无关。她继而又看看刘荷,却满脸的欲言又止。她们就这么沉默着,像是走到了荒无人烟的废墟,紧闭着嘴不说话。
  外面传来一声狗叫,刘三奶奶动了动身子,她迟缓了一会儿终是第一个开口:荷妞子,你娘来找你了。
  这时女人也开口,小荷,娘来找你回家。
  刘荷好笑的看着她,我的家就在这里!
  女人尴尬地收回右手,心一下子跌入谷底。
  和你娘回去,听话,你娘答应了以后随你怎么回来哩。刘三奶奶一字一句,说得非常艰难。
  她的话怎么能相信?既然当初扔了我,现在就别想要我再回去!
  可你还要上课啊。女人几乎是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来。
  不用你管。刘荷说完就出门来,走往天久庙。
  这妞子,我没想到会这样。刘三奶奶眼神有点飘渺,不像在对女人说,而是对自己。
  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都是我的错,当年我要是没听刘本力的话就不会有今天了。她走出屋,也跟着来了天久庙。看着跪在神像面前祈祷的女儿,她忍不住哽咽出声,小荷,你要怎么才肯和娘回去?
  和你回去!你不知道我奶奶病了吗?你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刘荷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和她说话,要回你自个儿回去吧!
  女人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心如刀绞。说到底,当得知自己让刘本力捎的钱没一次交到过刘三奶奶手中后,她几乎要崩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都在受表姐和刘本力的欺骗。十七年前就是刘本力想的法子,他让她趁刘三奶奶下河赶鸭子之际将孩子放在显眼的草垛上。他笃定刘三奶奶一定会把孩子捡回家。
  她的过往也算是不堪回首。她年轻时比现在更美,她是在外地的石灰厂打工结识了刘荷的亲爹。她原以为自己和刘荷的亲爹会过一辈子,却不料在她就要生孩子时,石灰厂发生了意外。刘荷爹和其他工友一起,全都惨死在了里面。
  她和刘荷爹在一起的事老家没有一个人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不怕村里笑话,只怕丢尽家里人的脸,生下孩子后也就没有回石隆乡,而是去了几年前嫁到了禾乡浜流村的大表姐家。她的大表姐,也就是刘本力的婆娘,为她出谋策划,不仅替她解决了孩子的问题,还把年轻貌美的她介绍给了隔壁陶岭镇上做皮鞋的男人。男人脸上坑坑洼洼,但为着自己有一份赚钱容易的技术活,因此下决心一定要找个既漂亮又纯洁的对象。而刚好,刘本力的老婆就是看中了他给媒婆的那份财礼,于是让自己的这个表妹遗弃了孩子风风光光地嫁给了他。
  结婚两年后,她为男人生下了一子。紧接着一家人搬离陶岭镇去了更好的县城做鞋生意。她过去的一切除了刘本力两口子再没有一个人知晓,但秘密总有泄露的时候。结婚第十五年,男人意外发现她一直有从家里拿钱出去。可想而知,事情的真相,他如鱼得水般很快就知晓。十多年的夫妻感情,男人还不至于为此闹僵,再说,他也想要一个女儿。于是就有了后来发生的。他遂了她的心愿,让刘荷回了家。却没料因为又听了刘本力的建议,导致了今天这样。
  许是夜里失眠导致的精神不济,第二天一大早,刘荷去河边洗衣服,到了村口才注意到浜井边上立了一块碑,她昨天进村时竟然没看到。碑上刻的“饮水思源”四个大字她只一眼就看出是村里的刘侃公公刻的,刘侃公公刻了一辈子的碑文,全村数他刻的字最好看。
  来到河边,她将衣袖卷到手肘处,再拿起要洗的衣服伸入水中。衣服都是奶奶的,都很脏,洗了好久。好不容易清洗完,她觉得自己该休息一下,于是像小时候一样草垛上坐了下来。昨天刘三奶奶终于将那年秋天是如何发现了她并抱回家像图画一样摊开在了她眼前。她乖乖听着,直到奶奶要她回县城去,说她是要上大学的人,而她一个老人真的再也交不起学费了。她说那就不读了,奶奶却骂她不争气。
  暗色天空下万物皆是萧瑟,稻田有的干涸着,有的积有水,水面倒映着近旁的枯草,有一种无状的空落感。不知为何,春天虽说来临了,但没有一丝春天该有的生机,只有河水湍急流过的声响依旧不断。风有些刺骨,刘荷不自禁再次裹紧大衣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她一直知道奶奶在她身上的寄托,她希望她走出这里的大山,沿着这条河走走得远远的。
  过往的点滴在脑海放映完她就哭了。人的眼泪往往就是这么简单,可以悄无声息。
  荷妞子,你怎一个人在这流泪?这么大个人快别这样了,不吉利!你该学学你奶奶,前几天我上屋里去看她,都快死了还在笑。
  刘荷停下来不再哭,一会儿泪水就被风干了。她记得以前自己每次受委屈都会一个人躲着哭,而每回都是被刘侃公公发现。逢这时刘侃公公都会极心疼她,要么会塞她颗糖吃,要么就会说很多鼓励她的话。
  刘侃公公将锄头搁一旁,也在草垛上坐了下来。荷妞子,公公和你说,不管怎样你认了亲娘可别忘了你奶奶啊,是她把你扯大的,你应该一辈子记住她。你奶奶是真心疼你,村里人可都看在眼里哩,我们从不说你的身世,就是怕你知道自己是在河边捡来的会很难受。
  瞬间,刘荷恍然大悟,但却不发一言,只低着头。
  如今她日子不长了,回来了就好,好好陪她,其它的别担心,还有我们在……唉,她等了我刘三叔一辈子,其实他三几年就死在战场上了,有人给村里稍了信来,但那时没敢告诉她,后来见她不死心地等大家才说了出来,可她不相信啊,后来她那一辈人包括我爹娘都相继死去了,而她竟然还在等。能活这么长也真是老天爷开眼啊!

  听到此处,刘荷的泪水禁不住又溢出了眼眶。她望着眼前这条不知道流淌到了哪个角落的河,终于放声大哭。她哭出了所有的委屈、命运的不公,为奶奶哭,也为自己哭。


  五

  一阵春雨过后,天又放晴了。从天久庙木门口望向的那一方天空,正被无数阳光烘出的美丽炫目的色彩占据着,像极了年轻姑娘身穿的轻盈白纱裙,又像那条河里水波荡漾时的离合神光,让人流连忘返。
  对这景致,要是以前,视之为常的村民们一定不会以为意。眼下则就不同了。
  如今,浜流村依傍的山南上所有荒草都已被树林和果园替代。树长得虽然还未很高,枝叶也没有完全展开来,但以它们现在的长势,再过个几年定会高大挺秀、枝桠重叠。山坡上大片果园里的树长势更好,艳红的桃花、洁白的梨花早已清秀的绽放,开满一树。从山顶到山坡,再往下就是天久庙、屋舍和耕田。
  想象一下,一个普通村子变为花的海洋会是怎样一种盛况。没错,现在的浜流村,家家户户,房前屋后,以及村口外的河边、农田上,或露天,或大棚里,都开满了各色鲜花,有清新的,也有妖娆的,引来了城里大批的花商。它在外的名气已经赶上了陶岭镇。
  整个村,到处弥漫着如醇酒一样的芬芳。人们吸进去的空气自然也都夹杂着缕缕幽香。这淡淡的幽香,还迷醉了村里所有的牲畜,它们不再多病,体态越发健康的肥胖。村民们全都咧嘴笑着,口里还由衷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瞧瞧,我们村现在可真美哩!这不仅是人们在劳作休息扯嘴皮子时情不自禁附上的一句话,在天久庙祈福时会说,在浜井取水时会说,小路上人与人打照面、茶饭间都会不由自主的说。就连夜里就寝前,还是会说。
  呵呵,我们村可美哩!这是舒心,是希望,是幸福感的洋溢。
  春天的小雨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花瓣上透明的小水滴直接落在刘荷的左手掌心,沁着香甜,很容易让人感受到水与皮肤接触的隐隐震动。她蓦地忆起了小时候,奶奶牵着自己的手坐在草垛上。想着想着,她就朝刘家星笑出了声。他们在雨后阳光的沐浴下,像画中人物,格外地动人。她的笑容就像一路开得正艳的花儿,满满的幸福。再过不久,她将要以另一种幸福的方式活在这个世上。
  刘家星看着她的笑容只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捏了把手臂感受到了痛意,他再也忍不住,高声欢呼起来,惹得远处正忙活着的村民们都停下了手上动作,刷刷朝他俩这边看。
  刘家星是在他二十二岁那年的六月末放弃了可以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从省城的林业科技大学毕业回来。当时村民们都被震撼到了,他们不仅惊讶于他的体型由结实取代了肥胖,更对他回家乡来种树种花感到诧异。一个大学生,不好好在外面发展,干嘛要回来这穷山村呢?浜流村出去的哪个大学生会像他这样哩。然而过了一阵子后,大家算是明了了。
  原来,刘家星毕业一回来就加入了禾乡林业管理站。且在干满两个月后就主动替浜流村申请了荒山开发的所缺资源。荒山是村民集体所有的,要开发,定要所有人都同意呀。刘家星还在学校时就想到了这个难题。后来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当他把这个提议说给浜流村村长刘正强听后,他何止是拍桌叫好,次日便召开村民大会,听大众意见。见刘正强乐成了熊样,可想而知,大家都从他那话里间想象得到未来的前景。整个村,大家你一句他一句,开始闹腾起来。
  这个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但接下来的问题是,村里筹备的资金是远远不够所计划的。大家又哪里有那么多钱捐出来?很快,刘家星就想到了自己所在的林业站。林业站站长老周很是欣赏这样的年轻人,况且他还是个大学生毕业生。根据他出色的工作表现,二话不说就签了字,但前提条件是,他在带领自己村种植的同时,也要兼顾好林业站的任务。其实老周只是不想让他离开林业站而已,毕竟整个禾乡都需要这样的人才。
  就这样,一道道程序通过后,刘家星不仅成为了荒山开发的技术人员,而且还被村民们拥立为了领头人。事实证明,他做到了不负众望。如今,浜流村已成为了花的海洋。
  最后再说说刘三奶奶,她在那年春天走了,临走前刘荷答应了她会原谅自己的娘,所以是笑着走的。当年她的去世算是席卷了整个村,在外面打工的人都回了来参加她的葬礼。她享年九十三岁,为村里打扫天久庙有整整七十二年,等了大英雄刘三也就有七十二年。她不得不受人敬挽。
  至于刘荷,她后来上了市里的师范学院,一毕业就直接回了浜流村教书。她教书有时会将课堂移至河边,她带领着我们坐在草垛上静静看着河流去的方向。她会给我们讲起过去故事,讲刘三奶奶的,讲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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