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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囚徒

  • 作者: 石下青草
  • 发表于: 2015-06-24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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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天空蓝晶晶的,如平静的海面,一碧千里。阳光灿烂闪人的眼,海滨市主要街道上车水马龙,奥迪、奔驰和面包、夏利同行,电动车、自行车、三轮车瞅准机会就钻了机动车道的空子。大家都在赶往不同的目地,或匆忙行路,或悠闲的摇开车窗吐一口痰。没有人注意天空的颜色,几片白云无趣的俯视着人间,毫无意识的游走,厌了,就到高耸的楼群后躲一躲。空气有些凉薄,中学女教师夏棉,紧紧身上的披肩,踩着金黄的银杏树落叶,快步走向邮局。家门口就是全市最大的邮电局,但这十多年来,夏棉习惯了走几个道口,在这家僻静的小邮局寄东西。

 

回到家,正见邵丽等在门口。大概是为了见同学,邵丽新烫了头发,夸张的顶着一脑袋波斯菊,衣服的颜色不正,看款式,似是大卖场上的货。这也怪不得她,家境一直困窘。小时候跟着父母受穷,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想嫁人改变命运,老公王强,彼时相貌俊朗,在国营机械厂上班,按当时划分,工人阶级,当属领导阶级,婚后次年,女儿王一雪出世,邵丽就负责在家相夫教子。平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赶上机械厂买断,王强下岗,不得不靠打散工过日子,装修、水暖什么都干。邵丽在一家事业单位找了份临时工,贴补家用。日子就有些勉强。和夏棉两人是高中比较要好的同学,但这些年来,两人主动断了联系。今年王一雪上初中三年级,正巧分在夏棉的班。

夏棉客气的请她坐,茶几上摆着各种时下水果。邵丽说,整日里瞎忙,多年没联系,来了还要给你添麻烦。夏棉说,咱多年同学,别客气,一雪在我班上,你尽管放心,我会当自己孩子一样看,管的严了,你可别骂我。邵丽见夏棉说的诚恳,轻轻叹了口气说,有你这句话,就放心了,我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搁一雪身上了。咱两从小一起长大,你一直是小姐的命,我总是丫鬟的种儿。人家说女人嫁人就是二次投胎,投了半天,我还是在金字塔底儿上趴着。比不了你家吴国祥,乡镇水利员,如今已经是一镇之长了!夏棉忙说,他还是在那个乡镇工作,只不过压力更大了,如今当个小领导,上挤下压,日子更不好过。削了苹果给邵丽,邵丽忙摆手站起来说你家装修挺漂亮啊,可以参观参观吗?夏棉说你随便看。

邵丽很懂事,没进两个卧室,只客厅、书房、厨房、厕所转了转,一边看,一边这儿、那儿摸摸,嘴里不住赞叹。心下却想,吴镇长果然低调,房子普通装修罢了,家居装饰也不够豪华,除衣柜是纯实木,沙发、茶几一概大众化,和自己的想象比,差了那么一点儿。书房墙上有几幅挂画,有山水画、有百骏图,边上一幅油画引起了她的注意,画面上是深蓝色的夜空,一弯月牙在云里透出半边脸,清冷的月光,洒向没有围墙的庭院,院子里堆着没有剥完皮的玉米。

这幅画在我哪儿见过,是名画?

哪有名画,国祥瞎比划呗……

哦,想起来了,好像在一雪同学的单人照上见过……你说你老公画的?啊,是我记错了,反正都是那几种颜色么。

邵丽告辞,奉上一张购物卡,讪讪道,一雪就拜托你了。夏棉笑笑,帮她把卡塞进包里,一路送她下楼。

见夏棉执意不收,邵丽没再推让,临分手,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夏棉,你说按我家一雪的成绩,有必要买T市户口不?我们两口子挺纠结,想听听你的看法。

海滨市隶属A省,紧邻T市。都说投胎是个技术活,此话不无道理。孩子成为富二代、官二代,其中尚有祖辈父辈为创下财富和权贵所付出的努力,即便是贪二代,也是冒了牢狱之灾的风险。既没有个能干的爹,普通家庭的孩子,自是不能奢求变身官富后人,但是有一种投胎叫“地区投胎”,目前,在我们国家,只要具有某地区的户口,哪怕是多么白丁家庭的孩子,也会在高考时,比大多数省市的高考生降低入学的门槛!以去年为例,T市参加高考人数6万人,本科录取率97%人,A省参考人数44万人,本科录取率45%。所以,近几年,A省出现了成规模的考生移民现象。按照T市政策,只要花50万元购买T市一手商品房,即可落户该市,安享考生高考分数福利!这一政策,撼动了A省无数家长的心,条件好的,就陆续购买了T市的房子,让孩子在高考中捷足先登,省去了更多的的汗水。

政策是这么个政策,但在50万的购房款面前,不是所有的斗志,都能昂扬。购房的前后花费、在外地租房的租金、每次大礼拜的接送车程费,一系列吃住行用度,三年下来,也绝非小数,不是一般的家庭所能承担,至少在邵丽眼里,那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看着邵丽期待的眼神,夏棉沉吟了一会儿,才慎重开口,以一雪的成绩看,虽名列前茅,但还非特别优秀,稳定下去,估计能考个二本,一本费点劲儿。若能买户口,自然是锦上添花,考个重点一本不成问题。不过,她谨慎的措了措辞,接着说,不买户口,却也省去各方面压力,女孩子嘛,读个二本就挺不错了。

邵丽听出她话里的幕后音,关键一个“钱”字,不由得脸有些烫。她不想再谈下去,说回家和老公商量再定。

 

夜色四合,街道上路灯洒下昏黄的光。王强拖着一身疲惫,走进自家所在的小区。这是十年前,机械厂分给职工的住宅楼,先是象征性交租金,后来,每家住户交足一万块钱,算是买了过来。王强经常感慨自己决策英明,当时邵丽执意不肯掏钱,是自己找朋友凑钱买的。这几年房价坐着火箭上去了,邵丽才不得不服,深知搁现在的房价,买自家九十平米的单元,两人也得砸碎骨头。

灰头土脸的进屋,邵丽正在厨房忙活,听到门响,大声吩咐王强赶紧换下工作服,洗脸去。

饭桌上一盘排骨,一碗青菜。一雪闷闷的,对晚饭的积极性不高。邵丽夹了一块排骨,放女儿碗里,心疼的说,闺女多吃点儿,一会儿做功课好有精神。一雪抬眼看看她,妈,我吃不下。两口子都知道女儿懂事,从不挑剔饭食,王强放下饭碗问,是不是学校有啥事?一雪低着头,咬咬嘴唇说,也没啥事,就是不服气。哦,说说看。一雪说,我们班十多个同学都买了T市户口,说高考占很多便宜呢!有些人和我的成绩差不多,这下,我就落他们后头了。

王强和邵丽交流了一下目光,随即闪开。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儿。说上个普通二本就挺好,说甭和人家拼爹,拼家境,都不行。一雪看父母的脸色不好,马上就晴天了,安慰说,我嘛,就是说说,你们也别往心里去,凭我自己的实力,考个二本没问题!别人我倒没往心里去,就是今天周优优说她也要走,我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邵丽以前经常听女儿提起过周优优,这是个单身家庭的女孩,和一雪同桌两年,学习挺努力,但每次考试排名都比一雪后一两名。

看着女儿回房做作业了,两口子也没心思收拾饭桌,坐在椅子上默默相对。自从孩子上小学一年级,家里的电视机就成了摆设。在女儿学习这件事上,两口子保持了绝对的一致性。夏天炎热,专门给女儿房间安装了空调。家里开支再仔细,也要保证女儿的营养。邵丽爱看韩剧,王强喜欢玩电脑游戏,为了孩子,电视收视费多年没交了,电脑也早早掐了网线。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这是家庭的宗旨。一雪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知道父母不容易,学习非常刻苦,书桌前贴了一张书法自贴:奋发图强,锐意拼搏。每天晚饭后学到深夜,节假日总是自觉控制玩的时间。

见一雪房间熄了灯,两口子才躺到床上,窗帘也懒得拉,夜色里面面相对。半晌,王强悄声问购物卡可送出,邵丽摇摇头。王强轻轻拨开邵丽遮在自己脸上的头发,要不咱也操持操持?不就是五十万吗!家里有十几万,咱把老家的平房卖了,剩余的找亲戚朋友借点儿。

不成。积蓄得留着一雪读大学,老家的房子卖不了几万块,你父母没地住了,还不是得搬咱这挤?你那几个朋友哪个是能借钱给你的主儿!

王强立马被轰的没词了,他往媳妇身上靠了靠,小声说,你同学老公不是镇长吗,钱能少得了?借几万不成问题吧?

上学时候关系挺好,可多年不走动了,咋能开口借钱。我看她家情况也不像是很有钱的。

说到这儿,邵丽忽然想起夏棉家那幅画,就光了身子,蹑手蹑脚从客厅找来相册。王强说你犯啥神经,小心感冒了。邵丽不敢开灯,用手机照了亮儿,轻轻翻开相册,找到一张照片,仔细瞧。又扯了扯王强被子,你来看看。

手机光线不好,王强歪着头,借亮儿看了一眼说,这不一雪那同桌吗,前几天看过啦,我以为有啥稀罕的。

你仔细看孩子旁边那幅画儿。

一堆玉米呗,不是梵高画的吧?王强从女儿的美术书里看见过梵高的油画《向日葵》。邵丽知道以王强的见识,能知道画家里有个梵高就不错了,她没像往常一样取笑他,只是放好相册,告诉他,说今天在夏棉家里,也看到了同样一幅画。王强说那有啥稀奇,我爸藏着几枚毛主席像章,你爸那不是一样也有?邵丽说不对,夏棉说那幅画是她老公吴国祥画的。

哦,两家是亲戚?

好像不是。一雪说周优优的父母离婚后,妈妈带她从外地搬过来,在本地没什么亲友,他妈妈在信华路市场租了个店,给人做衣服。那地方偏僻,估计生意也不会太好。

两幅画有什么联系呢?画什么不好,非要画玉米,庆丰收?干嘛要画个黑夜?两人谁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觉得这幅画有些神秘。

王强忽然说,不会是吴国祥包了二奶吧?如今当官的可拿这事当骄傲!

两口子蒙上被子,好一阵子猜测,嘀嘀咕咕,到后半夜还没有睡。

 

上面千条线,乡镇一根针。做为D镇一把镇长,吴国祥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属于自己。镇上的工作纷繁无序,除了经济发展、项目建设等计划内的,更有土地纠纷、移民矛盾、越级上访等等突发性事件,已然沦为工作日常,让人寝食难安。吴国祥不知道别人的感受,却真实的觉得官不好当,乡镇的当家人更甚。

这天上午,在海滨市政府参加电话会,会后,吴国祥没有再返回乡镇。他驾车往家走时,无意中看到夏棉步行在便道上。夏棉走在人群中很好认,修长的身材,高高挽起的发髻,米色长风衣,颈子上飘着白丝巾。本想停车拉上她,却见她已快步进了邮局。如今,人们不喜欢邮信了,手机、微信、微博这些快捷的通讯工具,一下子拉近了沟通的距离,却没有拉近人的心。鸿雁传书的年代一去不返,可那又是多么美好的岁月!吴国祥这么想着,忽然记起,这些年,妻子一直在资助边远山区的贫困女童,可不又到了邮寄冬衣的时节了。

在邮局外面等了一会儿,不见夏棉出来。估计老婆在这儿有同学或朋友,拉上了话。吴国祥看了看时间,调转车头离开了。

信华路市场,在城市的另一端,这个时间,市场上很空旷,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拾荒老者在捡矿泉水瓶子、废旧纸箱。车子停在一裁衣店附近,吴国祥下车,推门进去。店子里没有顾客,一短发女人正低头垫着木板给一幅布料划线,见他进来,点点头,指了指墙边的长沙发。

吴国祥斜靠在沙发上。阳光透过窗玻璃洒在操作台上,碎碎的光,金子般跳跃。吴国祥每次过来,都喜欢看着她做针线活儿,看她眸子亮亮的专注的样子。不一会儿,疲惫的倦感袭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时,身上披了件衣服,女子安静的坐在身旁,细细的缝纽扣。吴国祥把纽扣拿开,握住女子的手,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吴国祥耍赖似的,把头枕在她腿上,央求说,好麦冬,我还想睡一会儿。抱着女子的手,合上眼睛,一边说,只在你身旁,我才睡的安稳。

麦冬瞥了一眼门锁,叹了口气,你睡就是,我守着呢。

吴国祥自小就没了母亲,他爸是个闷嘴庄稼人,平时还好,只是沾不得酒,喝多了,脾气暴躁,随便拽个棍子、皮带,随手就抽过去,生活重压下,儿子成了他的出气筒。吴国祥和麦冬住邻居,从小就一起玩耍,十二三岁上,麦冬的个子窜的快,一夜之间就超过了吴国祥,手巧、勤快,里外是把子好手。吴国祥瘦小、羸弱,常被同学们欺负,麦冬总能拼死护着他。那时的农村,刚刚实行联产承包,家家户户一心扑在土地上,没时间管孩子,农忙的时候,大人们到地里干活,带了馒头、白水,一去就是一天,中午常常不回来,丫头、小子们上学回来,只好自己凑合口。吴国祥不喜欢吃他爸留下的玉米饼子,可饽饽篮子里经常连玉米饼子都没有。麦冬就拉了他,到自己家吃。那时家家都没啥钱,但粮食够吃,见两个孩子要好,麦冬妈妈只好睁一眼,闭一眼。

夏日,麦冬带着吴国祥到地里逮蚂蚱,荒草丛中,碧绿的油大姐、官娘娘,一蹦一蹦,多得是。他们拨开草,看准了,一个小网兜抄过去,就在里面了。装塑料袋拎回家,麦冬从咸菜缸里舀出一碗底盐水倒进锅里,大火烧开,然后把蚂蚱发进去,翻炒,只几分钟,碧绿的蚂蚱就变成了金黄的、泛着油光的美食,又香又咸,有时候,抓上一小撮辣椒面,就更漂亮了,加在玉米饼子或馒头里,让人食欲大开。

有一次,吴国祥中午放学,钥匙落学校了,见他爸还没回来,就饿着肚子到王树根家串门。王家奶奶正从大锅里搬出一屉热气腾腾的白馒头,王树根丢下手里的木头枪,顾不得烫手,抓了一个,掰开就咬,吴国祥眼尖,一下子看到了里面是芝麻馅儿!目测王家奶奶手艺真不赖,薄薄一层白面皮,面发的很暄腾,碱面揣的也很均匀,一个碱点儿都没有,特别是那研的细致的芝麻和了红糖,蒸熟后发出诱人的甜香味儿。麦面香、芝麻香、红糖的甘甜在王树根家堂屋里缭绕,吴国祥花了好大的力气控制自己,他觉得肚子里正有一只小手伸出来,自己不得不一遍遍把它按下去。王树根和奶奶都没注意吴国祥的饿相,或者有意没去注意,谁让吴国祥常年都是一副可怜样儿呢,村里人已经习惯了。

吴国祥想离开,却挪不动步,香味虽然无形,却实在是绊住了他的脚步。他只得不易被人察觉的不停的咽口水。

这时候,麦冬来了,她进门看了吴国祥一眼,没理他,喊着奶奶,您家簸箕借我用用!王家奶奶应承着,就去了里屋拿簸箕。麦冬趁王树根不注意,笑嘻嘻的冲吴国祥眨了眨眼,迅速捏了一个馒头,塞到吴国祥怀里,一把把他推出门去。

麦冬拿着簸箕找到吴国祥时,他正坐在家门口的石板上,捧着馒头没有吃。麦冬蹲下来,伸出小手抹了抹他脸上的泪痕,从衣兜里变出一枚煮鸡蛋,喏,给你,我妈分给我的。

 

秋意更浓了,到处都是金黄的树叶,或亲吻着大地,或在枝头摇曳,或在半空中迎风飘零。街道、店铺、小区,都置身于空灵绝美的诗意中。邵丽透过公交车的窗子,看着外面的景色,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俗物搁浅了的诗人。年轻时,她是多么喜欢写诗啊,微风过处花瓣飘落,都曾让她产生无法按捺的忧伤,她把它写进诗里,用一本日记,记录青春的细节和心情。那个破旧贫穷的家,就像一个淤泥塘,她觉着自己就是一朵莲花,出身虽无法选择,可她有区别于淤泥的特质和力量。

她曾经和夏棉一样美丽,一样青春可人,两人学习成绩不相上下,夏棉考上了本地的师专,她却以三分之差落榜了。当时,二哥正准备结婚,父母辛勤的老燕般,一张床、一个柜子的积极筹备,他们没时间,也没精力理会这个考学失利的女孩,更没有人支持她复读,几天后,倒是找来媒人为她提亲。心气低落间,王强国营工厂工人的身份,也着实吸引了她,于是,就嫁了,从此过起了柴米油盐的日子。夏棉大学毕业后,嫁给了一个农机员,本不值得称道,却是个潜力股,竟一步步升到了镇长的位子,中学教师夏棉,有个体面的职业,又成了镇长夫人。其实,任是谁,就算夏棉,一样要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可邵丽是敏感的,她清楚自己的生活层次和夏棉是有区别的,特别是王强下岗以后,生活品质、社会交往都是不同的。邵丽自己也说不清哪里不同,只觉得比夏棉低,在夏棉面前她是虚的,怯的,灵魂和尊严上是不平等的。想到高中毕业前的平等,邵丽的内心,就凭空泛酸,一阵阵失落和嫉妒。

然而,邵丽是上过高中的人,是学过辩证唯物主义理论的,且能活学活用。她相信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可能完美,像她,像夏棉,只不过每个人的不完美有所不同。比如,英国戴安娜王妃,她的容貌和气质芳华绝代,不是一样遭遇了王子的移情,并死于非命吗?

高一那年春天,学校组织郊游,夏棉看着河面上游来游去的一群鸭子,对邵丽说,你看他们是多么轻松、悠闲啊。邵丽说,你不是鸭子,你哪知道鸭子的感受,看着悠闲,那双脚不定在水下咋划拉呢!同学们都夸邵丽深刻。老师说可不是咋的,邵丽的话有道理,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有男生接话说,邵丽又不是夏棉,她怎知夏棉不知道鸭子的感受呢?老师说,你这么说就是赖皮了,再美丽的河流也会暗流涌动,只不过从表面看不出罢了。

今天走在落叶金黄的街道上,邵丽的头脑里早没有了诗意,但凭她的直觉,夏棉也有她的暗流,有她的不完美,至少有什么东西将成为她生活中一道疤痕,也许,那疤痕,就在这条小街上。

邵丽从公交车上下来,打量着这条略显偏僻的街道。前一天,在和女儿聊天时说自己想做件衣服,希望能到周优优家裁衣店去看看,让女儿打听一下地址。

麦冬裁衣店。她看到这是一间商铺一楼的一个隔断,靠墙一张长沙发,蓝白格子面料,一只小小的茶几,上面放着吃剩下的半个煎饼,半杯奶茶。房间面积不大,里面挂了十几件衣服,大概是做成后顾客还没取走的,有几件样衣,穿在塑料模特身上。女主人在布堆旁整理布料,见邵丽进来,微笑着打招呼,想做件什么款式的,进来看看吧。

女人眉目清秀,穿着得体,宽松的棉线衫下,看得出腰身很柔软。大约四十岁,面容略有沧桑,眼神却宁静大气。邵丽假装在样衣间翻看了一会儿,说了句“明天我带布料再来”,就推门离开了。

回来的路上,邵丽暗自思忖,这女人看着不打眼儿,其实蛮有气场,有女人味儿的那种气场。她和夏棉家有同一个男人画的一幅画,那么,她和夏棉家到底有何联系呢?这个念头盘旋在邵丽脑海里,轰也轰不走。

正想着,却见前面驶来一辆黑色轿车,速度很快,邵丽怕碰了自己,连忙闪身,站到一家超市檐下。轿车却停在了前面路边,车门开了,下来一个男人,快步朝着邵丽方向过来。夏棉老公吴国祥!虽然只在夏棉婚礼上见过一面,邵丽还是认出了他。这个乡镇水利员当年很瘦弱,一点儿不抬气,经过十几年基层工作磨练,竟气度不凡起来,身材也壮实多了,不但没有腐败肚腩,倒仿佛是长了身高。

邵丽的心砰砰跳起来,她压抑着内心的兴奋和莫名的慌乱,往超市里靠了靠,免得吴国祥认出她,虽然她自知在婚礼那个场合,面对浩瀚的宴席,让新郎在十几年后认出新娘的一个同学,几乎是不可能的。但邵丽还是谨慎的侧过脸去,只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

吴国祥直奔裁衣店。邵丽一直站在那儿,她决定等他出来,多久也等。二十分钟后,吴国祥走了出来,驾车离开。邵丽有些失望。

 

那个时候,吴国祥读到初中二年级了,他面黄肌瘦,经常不能及时吃上饭,也常常在伙伴面前,被喝了酒的老爸痛打,总之,一个少年仅有的那点儿自尊心,被他丢的七零八落。好在他读书很用功,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每次考试,都有孩子提前拜托他,请他答完卷子,稍稍测过点身子,把答案露出来。就算是麦冬,在学校也是他的崇拜者。

吴国祥的爸爸很注重孩子的成绩,有时会在晚饭后,在大灶底埋了红薯、土豆慰劳他。有时家里没红薯,就烧几头大蒜,剥开外面烧糊的蒜皮,把细嫩的白蒜瓣给儿子吃。每逢这样的时候,吴国祥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了。但他的幸福总是非常短。劳累、困苦、孤单,让爸爸常常迷失在酒水里。

有天晚饭,老爸又喝多了。劣质的二锅头味儿熏的吴国祥直恶心,言语上有些顶撞。男人借着酒劲一个巴掌打过来,吼着让他去剥玉米皮,随手把他推出门外,咣当一声闭上了门。

院子里是父亲掰了几天的玉米,小山似的堆在地上。即便不挨打,这些也是吴国祥的活计。太阳已经落山了,晚霞染红了院落。晒在篱笆墙上的干菜闪着碎碎的光。吴国祥的肚子才刚刚填下几口面粥。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对待,从玉米皮子里摸出木凳,把没剥的玉米棒子和剥好的分分清楚,划拉开一个界限,坐下来开始干活儿。

麦冬闻声扒开秫秸篱笆缝儿钻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大碗递给他,小声说,先吃,白天从地里摘的,新鲜着呢。碗里面是烀好的长豆角、花生和红薯吊。吴国祥把凳子让给麦冬,自己直接坐到皮子堆上,吃起来。边吃,边听麦冬讲村里人的小笑话,一会就忘记了刚挨的巴掌。

干活有了伴儿,就有意思多了,手下麻利,眼看小山似的玉米下去了一半儿。夜深了,蛐蛐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叫着,衬得夜更静,只听得手底下刷拉刷拉的皮子响声。

吴国祥让她回家睡觉。麦冬说我爸妈去姥姥家了,帮着收秋,我姐早睡着了,没人管我。你去睡,我再干会儿。说着推他起来。去吧去吧,看看你爸又该要水喝了。

吴国祥有些困了,他抬头望望天上的月牙,拍拍身上的玉米胡子,跺跺酸麻的腿,嘱咐说剥完脚下这几个,你也回啊。麦冬说我知道,啰嗦个啥劲。

睡了一觉,吴国祥被尿憋醒了,下炕,想起忘了拿尿盆,只穿着背心短裤,裹了个破旧的毛巾被,摸了手电筒出来。开门,吓了一跳。

麦冬还没走。手底下刷拉刷拉的节奏,仿佛就没有停过。头上的马尾辫随着动作一甩一甩的,玉米堆又下去了好多,身边的玉米皮子越来越高,小姑娘被皮子包围着,腿脚上还盖了厚厚一层,吴国祥知道她冷,多盖点儿皮子也取暖。

月亮被云层遮住了半个脸,远处的河沟那边传来一阵阵蛙声,异常的嘹亮。

一阵风吹过来,寒气逼人。冬天可不就快到了。吴国祥打了个寒颤。麦冬抬头说我就要回了。

吴国祥蹲下来,把毛巾被裹在她身上,他伸出手,用自己的体温捂着麦冬冰冷的小脸儿,半晌,还是凉的,然后,遂不及防的,他紧紧抱住了麦冬。那一刻,他的身子无法控制的哆嗦着,浑身战栗。他的大脑是空白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哆嗦,他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不想想,觉得自己只有一个心思,就想这么紧紧的抱着她,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身子和他的一样暖和起来,他才觉得踏实,抱麦冬在怀里,他才发现,原来是他自己渴望被温暖,仿佛只有在这个关心他、爱怜他的女孩怀里,他才找到了生命最初的状态。他和她那么亲,他那么亲她,他紧紧贴着她,仿佛从来他们都是一体的。

起初,麦冬被他吓到了,随后,她想到他只穿了小衣裳,便把毛巾被单开,把吴国祥的身子裹住,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好了,我就去睡了。见他不动,就叹了口气,小心的亲了亲他的耳朵和脸颊。

那一年,他们十五岁。

回想起来,吴国祥觉得,那一晚的拥抱,是他生命里最最美好的记忆,在麦冬的怀里,他觉得所有的孤独、委屈、难堪、痛苦都算不了什么,那是情感的释放,是灵魂的皈依,在他眼里,麦冬不只是个小女人,也是妈妈,是嫡亲的姐妹,他就觉得他亲,是麦苗对春雨的渴望,是大地对阳光的感知,她是他的家人,他的亲人,多年以后,他一直觉得他的骨子里一直流着她的血,他和她,是那样的血肉相连,不可割舍!

吴国祥在大学里的专业是经济管理,后来,他师从一位学长学过几笔画。在反复以静物、人物练习、涂鸦后,他借着回忆,清晰的再现了那一晚的景象。学长看他完成了作品,笑问,这里面,是不是有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吴国祥笑而不语。学长说既是有故事,何不把主人公表现出来。吴国祥摇摇头,我也说不清。后来每每对着那一弯月,对着那满眼的夜色,他想我终究是舍不得把她画上去。画面的留白,预留出了无限的想象和回忆空间,用今天网民们的话说,这份想象叫做“脑补”。

大四毕业,捆好行李,收拾书柜时,吴国祥找不到那幅画了,等室友离开,他翻遍了宿舍,也没见踪影。回姨家等工作的间隙,他靠着回忆,重新画了一幅,沮丧的心情才有了好转。

后来,姨妈想拆洗他的被褥,打开行李,赫然发现了一个纸卷顺在里面!他重新把它拿到手,和新作一比,竟几乎不差分毫!

于是拿到外面做了装裱。婚后,一帧挂在书房,一帧放在了办公室。多年后与麦冬重逢,办公室那幅,就送给了麦冬。

 

接到邵丽的电话,王强早早收了工。这段时间,市政府委托热力公司组织全城暖气改造,年久失修的旧管道,一律换新,外网费不需要各户掏钱,只需为房间里面的连接费付几百元工钱。王强所在的施工队,已经先后忙了一个月。几个人一组,分片包几个小区,工程要赶在供暖期前全部竣工。邵丽说有急事,王强便把手中的工作交代给伙计。

邵丽详细描述了去裁衣铺的经过,最后总结说,我看,咱那计划可行。为了孩子,冒险也值。王强倚在沙发上,听着听着站了起来,问道,你又没看见什么,咋就断定两人有那种关系?邵丽说我这一个来月,发现吴国祥两次去兴华路,第一次,十分钟,第二次二十分钟。时间上没有定论,可以看细节。他每次都不把车停到店门口,离老远就下车,你想,那个街道又不拥挤,不塞车,干嘛这么神秘。若是普通朋友间的来往,完全可以由夏棉出面。

王强专注的听老婆分析,见她停下来,催她继续说。邵丽肯定的语气道,没啥好说的,那个女人我见了,我有直觉,他俩肯定不是一般的关系!

王强重新坐回沙发,沉吟说,直觉又不是证据。你就是拍了照回来,也只是他一出一入,没实质性价值。他会承认自己包二奶吗?会甘心付钱吗?

邵丽回头看看房门,狠狠点了点王强的脑门,你就不能小声点儿?

邵丽说,看他家里不是很有钱的样子,但故意低调,这也难说,如今,全国都在执行中央八项规定,哪个当官的还敢露富?贫富差距这么大,就该有人出来平平均!更何况咱是为了孩子有个T市户口,有了T市户口,才能上个好学校,有个好前途,冒点险也值得!只要抓住小辫子,料他也不敢报警。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怎么拿到证据。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只有滴答滴答的闹钟声。

王强换下工作服,低头捡工具袋,忽然一拍脑袋,有了!他重新坐下来,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和头儿商量一下,和兴华道施工的伙计换换,你去买个针孔摄像头,我借着改室内暖气的机会,把它装到管道旁边。

那你啥时取下来?

你傻啊,过几天再去试压,检查检查啊。

两人一拍即合。

晚饭的时候,一雪发现父母都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就问咋了,都看着我做啥?邵丽就说今天爸爸发奖金了,你得多吃点,增加营养。饭后一雪忙着倒腾相册,冲邵丽喊,妈您过来,夏老师要每个人一张单人近照,您帮我挑张漂亮的。

躺到床上,两口子又叽咕叽咕的说了半天话。王强说咱做这事可是有点缺德啊。邵丽说啥叫缺德,如今当官的,村干部都能贪污几千万,政府抓得过来?他用这钱包二奶也算犯法,知道不?王强说嫖娼才犯法。邵丽说,你懂啥!最近抓起来的大部分人都有这事儿。依我看,包二奶更可恨!找小姐嫖娼是零售,包二奶算得上批发!

王强不得不用全新的眼光看自己的老婆,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嬉皮笑脸的掀开邵丽身上的被子道,老婆,你真他妈有才,这辈子嫁给我,算是白瞎了!

 

刚结婚那阵子,夏棉就研究过那幅画。这是吴国强从大学带回来的宝贝之一。几本读书笔记,高中同学的信件,几件航模,一幅画。笔记和书信压到书橱底,航模摆在了客厅博古架上,画儿挂在了书房的墙上。

夏棉知道吴国祥出身农村,小时候没了妈,初三那年,父亲醉酒,路过河水,想去洗把脸,不幸溺亡。家在海滨市的姨妈把他接过来,供他继续读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乡镇,一干就是十几年。笔记、书信、航模一定是大学期间的物品了,画里的农家院,大概是对农村生活的一种纪念吧。这么寻思,夏棉就不去想它了。学校工作多忙啊,她没心思去考虑老公农村的日子,毕竟过去了,所有的沉重的东西,在吴国祥算的上伟岸的身姿和开朗的面容上找不到了,初识时候的一缕谦卑,也荡然无存。生活环境完全改变了一个人的心境,可以日益阴霾,也可以阳光普照。

婚后,俩人一直没有孩子。开始都没在意,后来双方到医院检查,吴国祥没毛病,是夏棉输卵管堵塞,于是就治疗。大包的中草药拎到家,家里就常常飘出一股中药味儿。几年过去,夏棉的肚子依然不见动静。吴国祥觉得疑惑,怎么会堵塞呢?难道那里也如河道般,久了,需要不时清淤么?一胎都没生过,算是久了么?夏棉在家里出出进进,一贯的袅袅婷婷。望着她修长纤细的身材,吴国祥有说不出的不解。后来,时间长了,吴国祥就释然了,他想,全中国多少对夫妇怀不上孩子,没人统计过,可那一定不是个小数目,看看铺天盖地的不孕不育广告,还有什么不能看开的呢?于是,他把大部分精力放到了工作上,随着职位的升迁,值班、加班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即便回家,两口子也是找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说。

最近大气候挺紧啊,上下班注意别犯纪律,某某学校校长不是出事了。

听说了。你得少喝酒,中午尽量躲了,纪检会天天在查。

……

上网看新闻了吧,撒贝宁和章子怡分手了啊,我早就觉得长不了,不是一路人啊。

哪有时间上网,这些日子光跑北京接访了。还是拆迁补偿的事呗。

……

渐渐的,在床上,俩人都少了激情,说说话,就各自睡了。不睡能怎样呢,身体各部位没有超过三十六度的地方,谈不上不冰冷,更谈不上火热。

夏棉感觉大床越加空旷了。奇怪,自己一个人睡却没觉得。最近几年,吴国祥在家的时候,更喜欢留在书房。有一次,手机响了,夏棉帮他递进去,见他坐在书桌前,呆呆的凝望着墙上。无端的,夏棉隐约觉得从那幅挂画上,已然有个女人走下来,走进吴国祥心里。或者,那个女人一直隐藏在画中,隐藏在他心底也未可知。

夏棉就有些心痛。但夏棉的心已经身经百战,是留不住痛感的。她总是以沉静示人,面容恬淡,波澜不惊。她什么也没有问,也不想问什么,一如既往的做好班级的教学工作。偶尔,去那个偏僻的邮局寄一些东西。

那日邵丽来访,在她的预料之中。如今的家长,都把孩子的学习看的比天大,不论学习成绩好坏,都怕孩子在学校受冷落,孩子受一丁点委屈,都是在用针扎家长的心呐。可她怎么能收礼呢,更何况是邵丽!高中的时候,她和邵丽住上下铺,俩人经常钻到一个背筒里,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邵丽暗恋着班上的一个帅哥,却不敢表白,花痴似的只管向夏棉倾诉自己那一腔爱恋。夏棉被绞磨的受不了,挺身而出为邵丽传递情书。一个春天的晚上,自习课后,邵丽把写给帅哥的书信和诗歌,誊写在粉红色的信笺上,折成帆船的形状,小心交到夏棉手里,满怀期望,眼巴巴的目送夏棉走出宿舍。

时间过得多漫长啊,邵丽觉得一个世纪都过去了。她连洗漱都省了,早早钻进了被子,闭着眼睛等夏棉回来,她浑身发烫,连脖子都是火山的温度。那些诗歌饱含了她多么深厚的爱恋啊,他能理解吗,会拒绝吗?她安慰自己,即便遭到拒绝,也在所不惜。“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有个名人不是这么告诉大家的吗,对,有爱就要勇敢的说出来。

大约宿管阿姨都睡着了,夏棉才回来。她先解释自己为什么回来这么晚,是因为帅哥去学校超市买东西了,她等在男生宿舍楼门口,很长时间才见他身影。把邵丽的心意交给他后,她又认真转达了邵丽对他很久以来的热恋。回转时,宿管阿姨在楼前转悠,她又不得不等到那个中年女人熄灯睡了,才蹑手蹑脚进来。

邵丽浑身发烫的听着夏棉的话,她只知道她的信已经送到了帅哥的手里就行了,哪还有心思管夏棉晚归的理由。于是,她让夏棉钻进她的被子,悄声构想帅哥读信时的心情。大概时间晚了,夏棉早就倦了,邵丽说着话,夏棉已经睡着了,她的身体紧紧挨着邵丽,邵丽感觉睡着了的夏棉也是浑身发烫的。

 

在吴国祥的眼里,夏棉在城市长大,独立、沉静、大气,工作努力,人缘好,热心肠。从参加工作那天起,就捐助了边远山区的贫困女童,大概是参加了“春蕾计划”吧,每年都要邮寄衣物、生活费、学费。前几年,还快递过一个自行车过去。对这些,吴国祥从没异议,偶尔还要问一问孩子的近况。吴国祥当然知道,一个山区的孩子快乐的成长起来,走出大山多么不容易!他是支持夏棉献爱心行动的。

父亲失足落水去世,对吴国祥的打击很大。虽然他让他的生活里充满了饥饿、打骂、恐慌,但总有一个人和他相依为命,给他烤红薯吃,给他掖被子,让那些寒冷的夜,有温暖和依恋。

被姨妈接走前,正是初三放暑假。麦冬的父母就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到自己家一日三餐。他们忙于农事,多数时候,是他和麦冬一起给父母做饭。吴国祥跟麦冬学会了包饺子、蒸馍馍。他喜欢看着麦冬手脚利落的做家务,喜欢看着她和面、擀皮儿时专注的眼神。起初,他笨手笨脚,只负责抱柴烧火这类粗活儿,后来,学着切面条,弄得一脸、一身的面粉。麦冬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儿,模样又清秀,在外面少不了男孩子献殷勤,她对他们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可对吴国祥,却总是充满了耐心和关切。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她从来都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仿佛前世就理应如此。他就要被姨妈接到城里生活了,她不知道,从此还有没有机会像现在一样,一起做饭、补习功课。

眼看暑假就要结束了。从前,他们都是掰着手丫数日子,盼着过年,盼着长大,这个暑假竟如此飞快的流逝。吴国祥感觉得到麦冬的忧伤,为他掸去头上的面粉时,她的指尖更加轻柔,有时候,她会情不自禁的拍拍他的脸。想到以后不可预见的日子,她亮晶晶的眼睛充满了怜爱。他为她补习化学,他们的身体离得很近,他日益长出的胡须绒毛,让她觉得有些新奇,有些陌生,他们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其实,他们都想抱一抱对方,就像那个剥玉米的夜里一样,把彼此抱在怀里,让两颗砰砰跳动的心,离得更加紧密。

可是,他们不能,说不清为什么。他们最多用眼睛看着对方,目光缠绕时,总有一个人会挪开。

吴国祥感受到她的不舍。她什么时候有过忧伤啊,这个可爱的美好的女孩儿,他最好最好的朋友!他说不出“爱”字,虽然他早已从文学作品中了解到那种美好的感情!那时,吴国祥喜欢读课外书,已然从语文老师那借阅了一些小说。

姨妈捎信儿来,说学校已经联系好了,两天后就来接他。这天,大人们吃点东西就下田了。麦冬在菜园里给韭菜地拔草,露水弄湿了她的袖口和裤脚。吴国祥从屋门口喊她吃早饭,她没抬头,不理他。

吴国祥就过来帮忙,俩人谁也不说话。太阳一冒头,天儿立刻热起来。吴国祥拽拽麦冬的衣襟,我刚刚读了一篇小说,题目叫《绿化树》,你想不想看看?

麦冬摇摇头。吴国祥就给她讲这个文革期间的故事,其中有好多情节,细细描述了人的饥饿状态,主人公对食物的极度渴望,和因饥饿激发出的各种方法和灵感。

吴国祥叙述的活灵活现,说的俩人都有点饿了。吴国祥站起来,飞快的跑进屋里,取出一个铁锹头,这是麦冬爸爸请人用生铁新打的,还没来得及安锹柄。吴国祥往脸盆里倒满水,仔细将铁锹头洗干净,放在太阳底下晾干。又找来一个破旧的盆子,先是放了一把干柴,上面码几根小树枝,顶上加了五六根玉米骨。

麦冬不解的问他到底要干嘛,吴国祥划了根火柴,点燃盆里的干柴,洗了手,用小面盆打了半盆面糊出来,筷子不停搅动,这才告诉麦冬,他要学着《绿化树》主人公章永璘的样子,摊煎饼给她吃!

麦冬一听立刻活跃起来,她说你先等等。就掐了几叶韭菜和青葱,洗了,切碎,加了盐花洒进面糊糊里。

铁锹头放在火盆上,很快就热了,麦冬用筷子点了几滴菜籽油,抹在锹头上,吴国祥慢慢把面糊倒上去一点,然后用饭铲推开,顺着锹头的形状,均匀成一个长方形。

葱花、韭菜、菜籽油的香味儿立刻弥漫开来。薄薄的面饼已经两面金黄了,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绿绿的颜色。吴国祥用铲子挑起来,递给麦冬,你早上没吃饭,你先吃。麦冬怕烫手,随手扯了一片黄瓜叶,用叶子小心的接了,轻轻用牙咬下一点儿,不住点头,真香!真好吃!

事隔多年,麦冬吃煎饼时红润润的脸庞,黑亮的眼睛,还真切的印刻在吴国祥的脑海里。

 

邵丽在焦急中等待着帅哥的回音。他走过她身边,她不再敢看他,一味羞红了脸。是啊,在那个年代,有几个女生敢大胆向男生表白呢?更何况是长相还算俊美、成绩还算优秀的邵丽!然而,邵丽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了。帅哥看他的眼神竟无一点异样,平淡的如同掠过班里任何男女生的目光。即便是不喜欢,至少也该有个回音啊,至少也该感谢邵丽的爱慕啊。

半个月过去,邵丽的心由逐渐平静到寒冷。因为她发现夏棉在偷偷的和帅哥交往!尽管夏棉竭力避开邵丽的眼睛。夏棉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每次进宿舍,邵丽都看的到她脸上有不一样的光芒,那光芒照的夏棉眼含春水,盖不住的明媚!同时,那光芒针刺般扎着邵丽,让她感到切肤之痛。特别是这对恋人彼此纠缠的目光,更加刺痛心扉!

夏棉小心翼翼的包裹着恋爱的甜蜜,但那甜蜜的汤包总是不小心漏出几滴蜜汁,让人艳羡。她没有解释,邵丽咬着牙不问,钻一个被筒的日子再也没有了。谁让夏棉是个美人呢,她美丽的像一株仙草,苗条又飘逸,也许帅哥早就看准目标了,哪儿还能把其他女孩放在眼里!

高考结束那天,所有的人都在撕书、撕复习篇子,毕业生们以无比的热情撕毁过去,撕毁学习的倦怠,撕毁对成绩的希望和绝望,撕毁这一刻的青春时光,撕毁一切可以撕毁的纸质的东西。宿舍楼上下白雪纷飞,纸片飞扬。

邵丽在划拉床底的测试卷时,发现了那只帆船!那只凝聚了她的心血和情感的信和诗歌的帆船!邵丽轻轻的捡起来,从折痕上看,它从来没有过被打开!

宿舍外面,阵阵喧闹声阵阵传来,邵丽独自一个人坐在地上,眼泪汹涌而来。

成绩下来,夏棉顺利进入当地师专,邵丽落榜了。

夏棉结婚没告诉邵丽。邵丽那时候已经结婚,正怀着一雪,孕味十足,王强隔天炖个猪蹄汤,喝的邵丽面色红润,满脸都是幸福。从别的同学那儿,听说了夏棉的婚期,邵丽穿了件艳丽的孕妇服,赶来庆贺。

让她意外的是,婚礼上,当夏棉披着洁白的婚纱在乐曲中走来时,新郎不是那个帅哥。

 

夏棉记住了邵丽看到挂画时的目光,和目光里的犹疑,记住了邵丽说的“一雪同学的单人照”。隔天,在最后一节课放学前,夏棉边布置作业,边随意的提了一句,要大家明天把近期的单人照带过来,她想留个纪念。夏棉不担心那个同学带“另一张照片”来,她(他)既然能把那张照片赠给一雪,就说明那是自认为最拿得出手的一张。

当全班的照片拿到手上时,夏棉的目光定格在周优优身上。

照相时,周优优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线衫,马尾辫随意的飘在颈子上。她坐在一张书桌前,她身后的墙上挂了一幅画,和她家书房里挂了十几年的画,几乎一模一样,装裱的镜框都是同样的米白色!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夏棉还是觉得自己手脚有些冰冷。明天是周六,她决定明天做一次家访。

按照学生登记卡上的地址,夏棉很快就找到了周优优的家。周优优开门见是夏老师,非常惊讶,像她这种学习成绩中等的孩子,老师一般不会家访,她既不扰乱课堂秩序,又能团结同学,尊敬老师。没有好事件发生,也不制造坏事件,很难引起老师的注意。

把老师让进房间,周优优忙着去倒热水。夏棉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是一套没有客厅的房子,仅有一个小小的门厅,两居室,房间布置充满了女性色彩。电视机、电话、茶几、圆凳,很多物品上都罩上了各式布艺,有缝制的,有钩针织就的,或雪白、或粉色、或淡蓝,非常漂亮。周优优的书桌靠在墙边,桌上有一盏小小的台灯。墙上是那幅充满了夜色和玉米的油画!

周优优端着一杯水,从厨房走过来,见夏棉站在画前,就笑着告诉她,这幅画比我还年长呢,是我妈妈的朋友送给他的。

喔,这么说,你一出生它就挂在那里了?

不是,我父母离婚前,我妈妈说一直把它藏在柜子里,后来,我们从镇子里搬到海滨市,租了这间房,过了段时间,妈妈才把它挂上去。

夏棉狠了狠心,问道,好好的,父母怎么就分开了呢?

周优优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回答,我也不知道,那时我才上小学三年级,好像爸爸总是发脾气,说妈妈没把心放他身上。

夏棉抱抱孩子的肩膀,安慰她说,优优,大人的事你不用多想。今天我来,是想和你妈妈聊聊你的学习情况,眼看快毕业了,我和你妈妈沟通沟通,争取帮你再提高点儿成绩。

妈妈去裁衣店了,老师,你等着,我把地址写给你。

 

街道正在挖沟、埋管。到处都在换暖气管道。出租车已经进不去了,夏棉踩着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的找到了裁衣店。

夏棉终于见到了麦冬,这个一直生活在画中的女人。她看起来娴静、温柔,夏棉从她的表情、神态,看得出她骨子里颇有股子韧劲。夏棉简单介绍了优优的在校情况,嘱咐麦冬要多督促孩子做好当天的复习,另外,多给孩子增加点儿营养。

麦冬一一答应,说了些感谢老师费心之类的客气话。两人说话间,一个水暖工敲门进来,搬着高凳,说要在墙上打个眼,顺出一根水管和外网连接。麦冬连忙把衣服架子往外挪了挪,让出地方。见夏棉也站了起来,便说老师你坐,他们干活就是,不妨碍。

过了一会儿,夏棉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起身告辞。走的时候,她莫名其妙的觉得这个水暖工有点怪,刚刚,分明是工作已经做好了,却还在那磨蹭着什么,他在干吗呢?

回来的路上,夏棉觉得自己竟心如止水。仿佛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有难以言说的解脱感。

 

十一

深秋的雨, 竟下的如此绵密。刚刚施工过后的街道沙土尚未清除,在大雨里,一片狼藉。吴国祥左手撑伞,右手还拿着一把伞,走到裁衣店时,皮鞋上沾了很多泥浆。

如他所料,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一个顾客都没有。进来后,他自顾自的划上门锁。麦冬接过伞,帮他把外衣挂起来,埋怨说,这么大雨,还跑个啥。吴国祥回身一把把她抱在怀里,谁也没说话。半晌,麦冬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喃喃自语说,这些年,能常常看见你,就很知足了。以后不要再往这跑了,会有人说闲话的。

吴国祥抚摸着麦冬的短发,浓黑的发丝里有一丝亮亮的银色。他叹口气,拉麦冬坐在沙发上,把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看着她的眼睛说,高中毕业后,你就不再给我回信。我还是半月一封的写呀写呀,你呢,终于回信,却是告诉我你结婚了。

麦冬说我没考上大学,不想拖累你。

吴国祥把头枕在麦冬腿上说,可现在我啥也给不了你,包括时间。本不该打扰你的生活,又真舍不得你,每天的事情很杂乱,睡不好。在你怀里静一会儿,就觉得心安,觉得踏实,你若嫁了,我便不再见你。

麦冬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脸颊,柔声道,日子长了,怕会出事,。

吴国祥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说真的,麦冬,你想不想出点事儿?反正我想了!

麦冬的脸,腾的红了,伸手压压他的头,避开他的眼睛小声道,这样就很好,还能怎样。

吴国祥叹口气,麦冬,你这是自欺欺人了,两人心在一起,还在乎形式?一定要有婚姻吗?

麦冬说我从来没想过婚姻,为你着想,这样的形式也不能再维持了。二十分钟到了,你该走了。

吴国祥听话的站起来,穿上外衣,亲亲麦冬的脸,说我走了,你离开时,记得拿伞。

望着窗外模糊的雨雾,麦冬的眼睛湿润了。

这时,手机响起来。是中介公司打来的。小姑娘说话语速很快,姐,T市户口的事您考虑的咋样了?要办就得紧着办,等孩子上了高一,再操持购房,户口就办不了了!

麦冬迟疑了一下答道,离初中毕业还有半年呢,容我再想想。

姐,您别再犹豫了,咱这一辈子可不都是为了儿女,T市本科上线率您也知道,咱不能让孩子输在经济上啊。好多家长没条件,创造条件也在往里挤呢!

 

晚饭的时候,麦冬问优优想不想办T市户口。优优咽下嘴里的菜花答道,办不办都成,我觉得吧,在高中努努力,也能凑合个二本,实在不成,我就上三本呗,怎么着也比花五十万便宜。

麦冬说钱的事不烦你考虑,离婚时你爸留给你的,加上这些年裁衣店赚的,差不多刚刚好。

优优说怎么都成,您自己定吧。别光为我着想,您也该考虑考虑帮我找个爸啦!对了,那次我在裁衣店见到的那位叔叔气质好好啊,追您呢吧?

麦冬说你别瞎猜,人早结婚了,那是我朋友,小时候他总从我家蹭饭。

优优说,哈,我懂了,是不是送画给您的那位?青梅竹马呀!小心哈,婚外情可危险,我看出他对您有心。

麦冬说你别胡说了,赶紧写作业去,这么点儿个人,还成精了你。

 

十二

邵丽下班,见王强靠在摩托车上,在单位门口侯着。两人刚一进家,王强就把她拽到了里屋。看他一脸兴奋又紧张的样子,邵丽心里就明白了几分,问道,证据拿到了?没被人发现吧?王强说,我观察好几天了,发现上午做衣服的人多。就专门挑了十点多过去,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店主正给一个女孩子量衣服,我说了声“检查检查暖气阀门”,直接就搬着高凳上去了,她冲我点点头,就忙自个的事去了。

邵丽说赶紧连电脑上,还不晓得有没有真货!

王强说这套业务我懂,买针孔摄像头前,跟老板学了半天呢。

画面一点点展开,十几天的内容大同小异。女店主每天早来晚走,中午吃盒饭,上午陆续有几个顾客,下午比较清冷,都是女店主量尺裁衣的身影。

等等,邵丽让王强停下鼠标,定格在一个画面,一个男人手拿雨伞走进来。

两口子都有点紧张和激动,盼望已久的,终于来了!

 

这天早上,吴国祥刚进办公室,手机响了,近期各种垃圾短信太多了,刚要顺手删除,扫了一眼内容,吃了一惊。

吴镇长,不用问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手中有你包二奶的录像就行了,无意损你形象和声誉,只需要你打入50万元应急。

吴国祥的心哗的就沉了下去,没等他回过神来,另一条彩信随之而来,是他和麦冬拥抱的画面!吴国祥顿时觉得周身有些冰冷。他坐在办公桌前,定了定神,第一时间反应就是遭人跟踪偷窥了!姓名、工作单位、手机被都了如指掌,会是谁呢?政敌?不像,政敌不会先谈钱,影相早就交纪委去了,更有可能上传互联网。夏棉?不会,依夏棉的性格,第一时间是先离婚。

按照信息的电话号码,吴国祥回拨过去。对方立刻接通了。

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只要钱。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男声。

你这是敲诈。我马上报警!

好啊,你的同事和家人很快能从网络上看到二十分钟视频。

见吴国祥不语,那边继续道,如果你不想你上级和你老婆的手机上连续放电影,就在十天内把钱打过来。我说话算数,只要钱,不会害你。

电话响起了忙音,那边已经挂断。

一时间,吴国祥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打蒙了。但他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沉着和冷静。一如既往的批阅文件、处理公务,召开部门会议,解决村里闹上来的矛盾纠纷。

下午下班后,他径直驾车来到裁衣店。见没别人在,就拿了根衣杆,站到板凳上,四处寻找。麦冬放下手中的活计,不解的看着他。

一无所获。吴国祥看看麦冬,翻看手机短信递给她。

麦冬吃了一惊,怎么会?是谁?

吴国祥摇摇头,不知道,知道也没用,他手上有影像,这些东西会传到互联网上,闹的沸沸扬扬。然后环顾四周说,有人曾在这里装了摄像头。

麦冬的脸色苍白,说到底是谁,什么时候装的呢?夜里进来过人?门窗都没动过呀。太可怕了,现在怎么办?

没别的办法,只能破财免灾。

吴国祥忽然问道,你最近有没交男朋友?

麦冬赶紧摆手,你怀疑我......

吴国祥说,怎么会。之后他靠在沙发上冥想。麦冬站在那儿,怎么也想不出是谁,在什么时间做了手脚。

呆了一阵,吴国祥拉过麦冬的手说,麦冬,你一直是我最最亲的人,我虽给不了你婚姻,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我的女人,最后那道防线早没有了,形式而已。

麦冬望着他,不知他要表达什么。

吴国祥顿了顿,继续道,这些年,我知道你渴望长相守,我给不了你要的,连时间、精力、物质,什么都没承诺过你,但你就是我自己啊,我希望你有什么事直接和我说。

麦冬问什么事?

比如说,吴国祥咳了两声说,比如优优初三了,可以考虑办个T市户口。

麦冬怔了怔,慢慢把手从吴国祥手里抽出来。

吴国祥见状,拂拂她的头发说,记住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知道我的心。

麦冬淡淡的笑了笑,说我知道。沉默了一会儿,她起身找出自己的银行卡,递给吴国祥,告诉他,这是离婚时优优爸爸留下的,加上这几年攒的,共四十一万,先拿去应急。

钱你不用替我操心。我可以找朋友想想办法。只要不闹开了,没有坏影响,一切都不是问题。

见吴国祥说什么也不肯收,麦冬就很坚决的,把卡塞进他的上衣口袋,帮他整理一下衣领,说,时间紧,你先用着,等有了,再给我。

然后,催他快去办事,近期就不要联系了,免得节外生枝。

 

十三

晚饭很丰盛,邵丽从厨房端来最后一盘菜,趁女儿不在桌前,冲王强挤挤眼,悄声嘱咐,一会儿再发条短信催催。王强会意点头。紧着把碗里的饭扒拉了,回头找手机。

手机呢?邵丽用眼神问他。

嗨!这记性。刚才闺女用了,和同学对对作业。

王强重新坐到饭桌前,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刚把碗递到唇边,猛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叫着一雪!

没有回声。他迅速冲到里屋,又推推厕所的门,没有人!他用眼睛瞅瞅邵丽,坏了,我的信息没有删!

哪个信息?话音未落,邵丽已然想到了。

孩子去哪了?两人面面相觑。正要出门找,邵丽手机忽然响起来,声音响亮,让人觉的惊悚。邵丽一看,是王强的手机号码,连忙按下接听键,一雪,你跑哪儿去了,饭还没吃完……

一雪的声音却带了哭腔,妈,我在楼顶,你和我爸马上过来!没等邵丽说话,手机就挂断了,再打,关机。

邵丽觉得情况不妙,来不及解释,趿拉着拖鞋,拉着王强就爬上了十二楼楼顶。

天已经黑了,远近的灯光次第亮起来。楼顶平台上,一雪的头发和风衣被风吹得乱扬。

邵丽小心的走向女儿,轻声问,一雪,你这是做啥,千万别吓妈妈。

一雪向他们晃晃紧攥着的手机,一字一顿的说,我在爸爸的手机里看到了短信和照片,那位阿姨我认识,她是周优优的妈妈。你们在敲诈勒索!

王强说孩子你误会啦,我那是和他们开个玩笑。有话咱回家说!

一雪叫道,我不管,爸,妈,你们赶紧断了这个念头,不要再继续做下去!

天色暗下来。邵丽的身体一步步小心的移向女儿,孩子,你别这么激动,我和你爸还不是为了你,再说,有几个当官的钱是好来的?你千万别想着报警啊,那么着,你爸就完了,他们也毁了,他们比咱还怕呢!

一雪说妈你就在那站着,别过来。我不会报警,我知道你们是想着给我办T市户口,可这么做,咱一家三口谁也不会过的安心!亏你们想出这么卑鄙的办法来!我宁愿凭自己的能力,考啥样是啥样,要是不应我,我就打这跳下去!让你们后悔一辈子!

听一雪这么说,邵丽一下子摊坐在平台上,哭了。王强说孩子,你看你把你妈吓成啥样了都,和你说是玩笑,一定是玩笑。咱咋会干那种下三滥的事情!走吧,咱回去。

回到家,一雪直接进了自己屋里。半晌没动静,王强给邵丽倒了杯水,安慰说,她就是吓唬咱别做下去,她哪儿就想自杀了。

声音不大,一雪却走出来,站在卧室门口,缓缓道,把你们手里所有的都毁掉,别再干这种事,你们还是我的好爸好妈,否则,我一定会死给你们看。说完也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回屋了。

邵丽和王强呆坐在那,谁也说不出话来。

 

十四

有了麦冬的银行卡,五十万很快凑齐了,吴国祥拨通对方电话,问打款账号,没想到形势出现了逆转,对方语气沮丧,说是和吴镇长开个玩笑,没想到当真了,请放心,以后不会再骚扰。

吴国祥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却不踏实,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啥药。他请移动公司的朋友帮忙查这个手机号的机主,之后,朋友回话说该手机卡是黑卡,购买时没用身份证。

吴国祥想到找公安部门做个手机定位,弄清楚到底是哪个在跟踪他,又觉得自己傻,闹这么大动静,岂不是没事找事!既然对方熄火,就当没这回事也罢,出现新情况后再定夺,没有退路时,只能兵来将挡!

这天晚上,吴国祥给麦冬发了短信,约她吃饭。这是一家颇上档次的饭店,吴国祥坐在包间里,静静等候。仔细回想,他猛然发现,这些年,自己竟很少和麦冬一起吃饭。掐指算算,距离上次共同进餐,已经整整十年了。

吴国祥村里一位远房兄弟,到镇上找到他,要他帮忙在海滨市找个事做,俩人多年不见了,唠的挺亲热,吴国祥免不了问起左右乡邻们,提别提到了麦冬,一问,方知她的近况,赶紧记下电话号码。

那时的麦冬,离婚不久,刚刚带着女儿走进海滨市,租了便宜的店铺,靠自己的双手,挣得一日三餐。

两人取得联系后在饭店聚首,诉说了别后种种,都感慨万千。再看麦冬,三十岁的人,少了青涩和直白,多了成熟,眉宇间是历经人生况味的淡定。吴国祥没有觉出两人一别多年的陌生感,看着麦冬,反而打心眼里亲,举手抬足,眼角眉峰,那熟悉的的一切,磁场般深深吸引了他,倒仿佛从未分开过。

从那以后,吴国祥添了毛病,每隔一段时间,多则月余,少则几天,就会去麦冬店里和她待一会儿,只需躺在麦冬怀里,静静闭会儿眼睛,便仿佛能量重续,倍感踏实。麦冬也不拒他,任他赖皮,让他借了自己的双腿做枕头,小睡一会儿,也从不多话,不问他单位和家庭任何事情。吴国祥混迹政界,每天大小事缠身,虽从未乱过阵脚,心下亦有孤独寂寞,却从未能和谁诉说,也没有可诉之人。曾有前辈说过,他人即地狱。吴国祥不以为然,但也谨言慎行,不敢有半点马虎。即便在家里,睡在一张床上,也仿佛与夏棉有着无形的距离,吴国祥有时会想,到底在哪个层面出了问题,家庭出身,工作领域?与麦冬的交往,他自行将见面时间,控制在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内,他静若处子,在麦冬的怀里,什么也不去想,那个馨香的怀抱,一如母亲的子宫,那爱怜的眼神,如和风,他只管沉醉。然而,二十分钟后,他很快命令自己醒来。其实,很多次,欲望来袭时,激情如饱满的风帆,渴望勇往直前。但多年在职场上打拼,定力让他防守住底线。自知有围墙困身,从不敢造次。没想到,即便如此,也差点儿出事!

麦冬准时走进包间。两人对坐,开了一瓶红酒。席间,吴国祥把银行卡推给麦冬,轻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有人和我开了个玩笑,害你替我操心。

麦冬端起酒杯,和他轻轻碰了碰说,既是这样,以后也要小心了,凡事谨慎些,别被人钻了空子。

吴国祥喝下一口酒,剥了一只虾子,蘸了料,递给麦冬,愧疚道,这些年,没我,你早就嫁人了,说起来,是我对不住你。

麦冬淡淡笑笑,轻轻摇摇头,说这些干啥。你还记得《绿化树》吧?你被姨接走后,我想法找来他所有的小说,读了好多遍。读后才知道,章永璘的煎饼,是用糊窗的浆糊摊的呢!

那些情景就在吴国祥脑袋里装着,他无声的笑了。听麦冬继续说,前几天,有新闻说张贤亮去世了,心里很难过,买了铁锹头回来,想和你找个地方,笼盆火,重新体验体验做煎饼的感觉。看你忙,就算了。

两人不再说话,一心一意喝酒。吴国祥没想到麦冬有些酒量,便也兴致很高,推杯换盏间,麦冬脸色绯红,竟无限柔美。吴国祥看的呆了,站起身,拿下她的杯子,手不由自主拂向她的头发,一时间,满腹柔情。

血一下子冲到头顶,正在纠结时,麦冬推开他的手,红颜上却是满眼的凉意,把杯中酒进了,叹道,你看,红酒是多么浪漫的东西,它会让人醉,也会让人醒呢。

吴国祥见状,把她揽在怀里说,麦冬,你醉了。

麦冬说你也醉了,我知道,就是醉了,你也跟兔子似的警醒,你也不会忘了……二十分钟。这些年,二十分钟之外,你的戒备心从没有丢过。

麦冬脸上的红润正渐渐消失,吴国祥把她抱的更紧一点儿,低声喊她,麦冬,麦冬!

麦冬说我昨天做了个梦,挺好玩,讲给你听。吴国祥赶紧说好啊,你快说。

在梦里,我走到一座大桥的尽头,四周仿佛是海,挺宽阔,水面上结着冰,冰面的那一头,远远可以看见陆地和草丛,偶尔,能看见一两个人骑着单车匆匆而过的身影。桥头断着,茫然无措,望望来时的路,怎么也找不回方向……

说到这,麦冬抬头,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却拒绝了他进一步的索吻,躲开他的追寻。

麦冬的嘴唇离开了吴国祥的额头,吴国祥却感觉到那里一片冰冷。

看着麦冬坐上出租车远去,夜风吹来阵阵寒意,吴国祥觉着心都冻了。

 

十五

转眼两年过去了,街道上铺满了银杏树叶子,金黄的落叶,蝴蝶般在秋风中打着旋儿。

夏棉紧了紧披肩,快步走进邮局。在邮寄好包裹后,她用柜台上的座机拨号码,接通了。那头好像在追问什么,夏棉看了一眼自己手机上的短信,柔声说,你放心,妈妈很快就能把你接到身边了,这些年,让你在舅姥姥身边受委屈了,不,别怪你爸,不是始乱终弃,孩子,别这么说他,高中毕业时,是我自作主张生下了你……好了,不说了,今年放寒假,我去火车站接你。家里?你放心,家里不成问题,已经有解决办法了。

挂了电话,夏棉又看了一眼短信,上面写的是:事事终会有报,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把你老公一组照片发给你,体会一下心爱的东西被人抢的感受。夏棉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直接把手机丢进包里。

 

自饭店一别,麦冬便换了手机号码。吴国祥联系不上麦冬,几次去裁衣店,却是大门紧锁。再去,已然易主,招牌都换了,一个胖胖的女孩经营着一家内衣店,见吴国祥进门,热情招呼道,欢迎光临!本店新品内衣,刚刚到货,给太太选两件吧!

吴国祥只想知道裁衣店新址,女孩却一问三不知。

悻悻离开时,手机响了,以为麦冬动了恻隐,不忍放下他,急忙打开,竟是夏棉号码,吴国祥有些意外,老婆已经N年没有给自己发过信息了,内容是:下班速回,有重要事情商量。

吴国祥疑惑的往家赶,暗自思忖,何事这般郑重呢?

然而,终是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或有何事即将发生。

当然,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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