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 象
让观众“猜谜”的话剧导演
4月10日至11日,过士行导演带着话剧《暴风雪》登上天津大剧院的舞台。过士行人称“过爷”,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一个围棋世家,他的叔祖父叫过惕生,是当年中国围棋最著名的国手。他也喜欢玩儿,除了继续下棋外,钓鱼、养鸟、养蟋蟀,玩儿一门钻一门,都玩儿到可以成“家”的程度。
写戏,过士行起步晚,但是起点很高,出手不凡,又颇受争议。创作的最初,他的戏剧充满寓言色彩。近期的《厕所》可算是一部“老老实实”的现实主义之作,通过一间厕所来探讨社会的变化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2007 年,他创作的另一部带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剧作《火葬场》被林兆华导演搬上舞台,在火葬场、灵堂里发生的世间百态被一一呈现,堪称一部“葬礼集锦”。林兆华评价说:“中国当代剧坛上有一位杰出的剧作家,他就是过士行,我们对过士行的作品还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因为第二届曹禺戏剧节的缘故,我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见了三次“过爷”,第一次是戏剧节开幕式,第二次是他的讲座,第三次是他带戏来天津并接受采访。他能说标准的天津话,虽是“后天修炼”,但他的幽默却是与生俱来的,讲话总能引来笑声。
一般写喜剧的都是悲观主义者,过士行并不否认这一点,他说自己的喜剧属于黑色喜剧,比较残酷,人物的行为是可笑的,但人物的命运是可悲的。这类戏剧,我们不认真思考时,觉得好笑;认真想想,就很悲哀。
过士行的新戏《暴风雪》描绘了灾难中人与人的关系。大部分演员是“80后”,他说他可以和年轻人打成一片,非常容易接受新鲜事物。他感慨道,自己年轻时脑子很灵活,什么都想尝试,最后发现最爱还是戏剧。为了戏剧,他从原来的单位辞职,收入锐减,穷得把烟都戒了,可是真正遇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在乎钱多钱少,能活着就行。现在年纪大了,不愿意再折腾,尝试转型当导演就是自我挑战的极限了。
采访最后,我问过士行导演,您希望年轻观众从您的戏剧里学到什么?他先是用地道的天津话回了一句:“能学嘛学嘛!”然后语气从调侃转向严肃,“他们如果借着我的作品,想得更远就更好了。我就觉得戏剧应该是开放的,创作者不能做结论,结论由受众自己去做。每个观众根据自己不同的感受水平,会有不同的答案。这个寻找答案的过程就跟猜谜似的,本身是一个享受的过程。所以谁问我这个戏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都不会告诉他我自己的答案,把这个问题留给他,应该算是我送给他的一份礼物。”
在舞台上激发演员的创作热情
记者:《暴风雪》这部话剧算是当下比较流行的“公路片”,这出戏大胆地采用了如电影般频频换景的手法,这样做您觉得有哪些难度?
过士行:《暴风雪》20场切换的解决办法就是一个,就是空的舞台。因为受中国戏曲的影响,景都在演员身上,不需要什么景,靠这种戏曲的程式沿袭下来,观众也能看懂。这部戏雪是主要的布景,在大雪中活动的人是这个戏的看点,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换景就解决了。
戏剧为什么要用电影的方式,因为有诸多方面的元素、原因需要介绍,只有把这个东西组合在一起,这个戏才有劲,才能推动事件进程,加强危机感。舞台上借用电影的淡入淡出,这种手法会使戏动感十足,同时会让戏的进展节奏加快,加强紧张感。所以我们演的时候,观众都是很紧张地看这个戏。戏剧跟电影的区别就是戏剧是集中起来表现,块儿状的;电影是线状的,为了怕观众视觉疲劳,所以这边给一下那边给一下,然后一剪接就完成了。
记者:这不是您第一次做导演,上次导演的戏是法国剧作家让·克劳德·卡里埃尔创作的《备忘录》,导别人的戏和导自己写的戏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过士行:首先我喜欢《备忘录》这个剧本,这个戏写的是人心理瞬息万变的东西,也不知道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导演的话我一定要保持朦胧状态,千万别弄清楚了,弄清楚就完了。其次是对别的导演不放心,怕他们乱加东西,我是站在编剧立场去导戏的,维护这个剧本,通过演员的表演,把我最初读剧本的感受完整地体现出来,把导演隐藏在幕后。《暴风雪》这部戏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导演,让我导,我觉得压力挺大,但进入排练场,压力反而没了。一个人弄不成一台戏,要靠大家的创作,把他们的积极性发挥出来,他们会去主动创作一些东西。比如有场戏需要一个演员插播广告,我就留白,我说下面插播广告,让演员去即兴创作,青年演员反应快,他也知道哪个广告才能达到效果,他会把他的很多生活感受带进来,这样也能激发演员的创作热情。
记者:您写的戏以群戏为主,很多角色都是有寓意有象征性的,您觉得群戏的人物设置上有什么特点?《暴风雪》和您的成名作《鸟人》都有心理专家或是精神分析师这样的人物出现,您是如何考虑的?
过士行:《暴风雪》首先是三教九流、生活各个层面的人的故事,基本上把工农兵学商甚至底层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都讲到了。从人物设置角度来说,比如心理学家,有些话只有这个职业的人能说出来,从心理,从心理视角他会对某些问题发言。这个人物不是故意设置的,有时候戏到那儿了,觉得应该有这么一个人物来说这样的话。又比如足球运动员,这是中国的一个“短版”,大众的“伤痛”,有这么一个角色在里面,也是起一种润滑的作用,代表了一种很难实现的愿望。
群戏从剧本创作来说,就是得写出各色人等的特点来,他们的心理动机都不一样,他们说话的口气也不一样。比如下大雪时,“80后”想的是雪的纯洁,所以会赞美雪;包工头想到的是这个工程又停下来了,我们的工钱泡汤了,这是写群戏需要注意的。排练的时候,你得把演员不同的特质表现出来,让他们衔接好,就像音乐一样,这在排练上难度比较大,因为说词的人多,声场不一样,方位也不一样,怎么插入怎么接话,你一句我一句,谁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说起来没完,要让它达到非常丰富,又很和谐的效果。
我的作品常有一种悖论思维
记者:您过去做过很多年记者,请您谈谈那一段经历。
过士行:上世纪70年代末,百废待兴,新闻界记者队伍也需要充实。我这人手笨,我曾想做一个八级工,当过车工,学徒三年,我觉得实际上没毕业,也没学出来。所以我得改行。我愿意写点儿东西,进报《北京日报》后先是采访教育行业,跑中小学校,到《北京晚报》以后就是学校、教育局全都归我负责。北京那么多所高校、中小学,都得跑过来,都得打通采访渠道,建立通联关系。不到一年,我快崩溃了,我觉得我不适合干这个工作,因为教育是很严肃的事,我这个人生性不严肃,天生叛逆,我跟报社领导说我还是跑文化吧,跑文艺圈。
记者:这段经历对于您以后的戏剧创作有什么影响?
过士行:当戏剧记者的那些年让我接近戏剧圈更方便了,观察人也更方便了,给我以后写戏提供了很多便利。我在报社工作十几年,首先是比较认真地看戏,也容易被感动,慢慢我交到一些朋友,特别是一些老艺术家,像侯喜瑞、李万春、袁世海这些老艺术家我都采访过,他们对戏剧的看法有很多真知灼见,能说到事情的本质上。比如,我采访侯喜瑞是他过90岁生日的时候,聊天时让他讲讲演戏的境界,他跟我说,戏好唱,戏里面的情由不好唱。他说你唱戏,先生怎么教你的,你就怎么唱,但是这里面是有意思的,为什么啊?后面这个情由,你得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演员得琢磨戏,这个台词后面有很多潜台词,有很多故事。这个东西要是不去下功夫,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那你这个戏唱不好。
记者:当年林兆华导演推出您编剧的《鸟人》之后,您就辞职了,干了十几年记者,舍得吗?
过士行:《鸟人》火了的时候我很兴奋,但也没别的了。这是没料到的事,我写这个戏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地方挺有意思,但是确实没想到会轰动。辞职是因为自己写戏,这个戏火了,受到很多关注,我想不如就干一行,别一边写戏一边评论别人的戏,你说别人好或是不好都不合适,也不公平。你当裁判还自己踢球,让人家下场多不合适?干脆我就干这个得了,这样也能专心创作,我也需要创作时间。
记者:从“闲人三部曲”到“尊严三部曲”,您怎么看自己戏剧风格的转变?
过士行:早期是对“异化”这个概念比较感兴趣,“闲人三部曲”其实写的全是人的异化,某种东西把人改变了,人被物化了。后来“尊严三部曲”写的是社会问题剧,写在迅速变化的生活当中人的挫折、困境。我的作品中常常有一种悖论思维,就是说,写人不要只写一面,人是多面的,比如《暴风雪》中的女主持人,她有被工作异化的一面,那一面是不那么人性的,完全是为了工作,不太会替被采访者考虑,为完成任务她得把这时段填满;但是她还有自己人性的一面,一边采访报道一边希望改变被访者的命运。
塑造属于这个时代的人物形象
记者:您先做编剧,后做导演,您觉得这种转型,是水到渠成还是因为别的理由?
过士行:我早年喜欢做编剧,因为创作力旺盛,脑子里一个又一个想法,我想赶紧写出来。而且那时候不愿意跟人打交道,做导演比较麻烦,各个环节都会横生枝节,得做人的工作,得摆平各种事儿,这是我最头疼的,我谁也摆不平,所以我愿意干编剧。岁数大了以后,我没那么多的想法,有点儿欲说还休的意思。以前觉得,失恋多痛苦,能写一个好戏,现在呢,失恋就失恋吧,无所谓。兴趣有所转移,我愿意导戏,演员什么样的性格都有,把他们代入角色里,这事儿挺有意思。导演在戏里面是掌舵人,决定这个戏往哪儿走。如果你带大家走了一条错误的路,大家努力就全白费了;也许你的航向比较正确,那么这条船就能克服各种困难到达目的地。
记者:去年您来天津参加过一个座谈会,那次您说您对话剧的现状一度比较灰心,您也写过电影、电视剧,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话剧创作呢?
过士行:2000年以后做戏挺困难,钱找不来,题材不好通过,演员也不愿意演话剧,来的演员也不能让人满意。很多戏写完之后排不了,我想我也不能闲着,我就写小说。我对于戏剧的热爱一直都在,不需要条件,但是要导一部戏,有赖于环境,这次是因为国家话剧院非常支持我。
我们现在这个时代,人类之间的沟通不那么人性化,在这种情况下,剧院就成了治疗人们心理精神症状的场所。很多很多的人坐在一起,灯光灭掉,演员出场,在你面前展现了一片生活,你开始进入到这片生活中,看到他们的喜怒哀乐,看到他们的命运,然后戏散了,你又回到生活中。这个过程是人性化的接受和思索的过程,它会慢慢让你的心理健康起来,让你在面对生活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新的想法和新的感受。我们平常人的情感和遭遇,有时候并没有一部戏那么集中,戏剧是在两个小时之内浓缩了多少个人的人生,让观众得到一种日常生活中得不到的,看电视、看电影都得不到的东西,就是活人之间的交流。
记者:我的感觉是,戏剧是真人秀,比影视剧更真实。
过士行:所以戏剧应该是非常有意思的,假如说电影衰亡了,甚至于电视剧都有可能衰亡了,戏剧不会的,一批活着的人要来看活人演戏,这是话剧魅力最本质的地方。话剧的前景,我觉得第一取决于剧作家,作家要提高的修养,把观众真正感到人生困惑的那个点找到,展现在舞台上。如果不顾及观众哲理上的需要、心理上的需要,只注意生理上的需要,只解决一时的快乐,话剧是没有前景的。我们对人性研究得不够,我们没有深刻研究过人的复杂性,我们舞台上的好人坏人都一个模样,所以作品没有力量。如何把现代人的形象立在舞台上,是我们最该关注的问题,票房是次要的。
过士行口述 我欣赏天津人的情怀
我姥爷在天津工作,姥爷和姥姥是在天津结的婚,我母亲在天津出生的,但是他们都不说天津话。我后来养鸟的那阵子,老跟天津的鸟贩子打交道,在一块儿喝酒。北京养鸟和天津同宗同源,但不重样,有流变,天津有天津的地方特色。后来我在话剧《鸟人》里设置了一个天津人,最早是梁冠华演的。我觉得用天津话表现这种戏可能更有为,更出彩儿。比如北京人可能比较含蓄,绕着弯子跟你说话,但天津人就是直截了当,这是嘛?他会直接问你。话这么一说,显得天津人的心态特别有意思。这个角色也代表了很多观众的好奇心,所以我觉得天津人比较合适。
天津人搞话剧的也多。《暴风雪》这部戏的副导演兼男主角林熙越,他的父亲林兆华就是天津人。北京这些著名的导演、演员很多都是天津人,焦菊隐、梅阡、于是之……所以这也说明天津人有看戏的传统,有品戏的习惯,从京剧到曲艺。
我在北大荒插队时,我们队里有很多天津知青。我发现天津人有一个特点——不管生活条件多苦多难,他们也能苦中作乐。拿吃咸菜这件事来说,别的地方的人随便就吃了,天津知青就要把咸菜拿到食堂改改刀,滴两滴香油,天津人的生活讲究。
我们知青在一块儿,天津知青老念叨狗不理包子,结果越念叨我们就越馋。所以有一年我回北京探亲,就在天津下了火车,准备吃一次狗不理包子。到天津东站是早晨五六点钟,包子铺得中午才开门,我在劝业场那块儿转悠,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就去狗不理包子铺排队。那时候一人限购二斤,不能多买。买到了之后,吃得那叫美啊,眼泪都快下来了,真正是水打馅儿,太好吃了。那时候已经有塑料袋了,没吃完剩下的,装塑料袋里带回北京。结果带到家里一凉了,就不如饭馆里那么好吃了。天津油炸的东西也确实一绝,北京炸不了这么焦,就是得慢火,天津麻花天下第一,东北的麻花是软的,根本立不住。
天津人有一种浪漫情怀,他们说借钱吃海货,不算不会过,虽然那个时代可能收入有限,但他会集中调动一些“资源”专门“享受”这个,这就是浪漫啊!(记者
丁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