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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

苜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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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 2015-05-31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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苜蓿,自是吃过的。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起码是十年以前了。其实,苜蓿原先是给牛吃的,后来怎么就成了人吃的东西,而且还越发金贵,在城里还很卖好。再后来,也不知怎么情况,苜蓿突然就没人吃了,没人吃之后,连我也不吃了。

 

十多年以前,也是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候,我家是有一块苜蓿地的。独独是我家有的,别人谁家也不会给地里种苜蓿的。

 

那时,我家境况并不好,其实村里境况都不大好。日日辛劳庄稼、果园,一年见底,也是不挣钱的。时日久了,就得想想别的出路,有人开始种树,要卖到城里的风景树,地里成片的柏树、槐树、枫树,村子都快给林子包围了,也不知父母听了谁的奇怪言语,冷不丁种下三亩苜蓿。村人好多人皱眉惊奇,说长道短。

 

种苜蓿,不见得比庄稼辛苦。苜蓿是水罐罐,天生爱喝水,父母得常浇它,方不短它精神。苜蓿长起来也猛,父母须殷勤拔草,不让杂草争它养分。苜蓿一茬一茬长得快,掐完一茬,约莫两个礼拜,又长得嫩生生,待着你去掐它的尖,如若不掐,这下它可就得势了,疯狂地在地里蔓延,生得粗壮黝黑,招来漫天的金牛儿,在地里乱飞跳跃,这下,谁都不得下地了。

 

苜蓿在父母经管下,长势极好。

 

不须借四月的风,不须借四月的青,三亩薄田,满眼翠绿、深墨,那油油的绿,似乎要滴出水来,惹得人忍不住去掐。小小叶儿,椭圆条长,有几分芭蕉扇子模样,茎秆青青透明,曲曲万状,柔软如丝。这菜生得比人干净、可爱,难为它们只长在地里。村人看着,尽是眼馋。

 

苜蓿,蒸煮即食,不须费什么功夫,便尽吃其味。家里常拿它来做麦菜饭,苜蓿搭着些别的野菜(西番菇、疙瘩菜、灰灰菜之类),与面粉兑水搅拌均匀,在锅里蒸煮半小时即熟,吃来清香原味,也可拌水水浇之,酸辣又是一般滋味。苜蓿也做下锅菜,搭在搅团、凉粉、面皮里,色味俱香,清凉解暑。四月乡间常吃的绿面,小时候我常举得奇怪,本来白白净净的面食,怎么就变成青青绿绿的?后来才知道,不过是把四月才长出的青菜、菠菜这样的绿菜,揉搓进面里。绿面做起来实在不易,只有你揉面工夫到家,才能把菜搓得细致均匀揉进面里去,面借着菜绿,菜借着面厚,互为增色,鲜美撩人。凭着苜蓿,家人添出一项发明,把苜蓿揉进面里做苜蓿面。每每下得学来,都少不了母亲一碗细细的苜蓿面,管肚子舒服。

 

苜蓿平白长得厚,父母端端只忧愁。这一地苜蓿,丰收之际,售卖竟成了难事。

 

苜蓿,可算是金贵的菜,很少活跃在农村人的日常饭桌上,只有在城里,那些上班坐办公室的人,才消受得起,所以苜蓿只能由家人大老远背去县城买卖。

 

漫莫说卖菜,只这县城,母亲还不曾出过几回,平日里屋内屋外,就是村子这么大的地方,与外面哪有过什么瓜葛。

 

第一次卖菜,是母亲带我去的,那时父亲还在给人家干活,脱不开身。

 

一大早,我还睡得香甜,母亲就来唤我,她前后唤我几次,我糊里糊涂地,就是不醒来。最后母亲攀在我耳边喊,“刚子娃,吃荷包蛋啦!”猛地,我就从床上翻起,赶紧穿戴。

 

吃完荷包蛋,母亲背着多半袋子菜,携我去村口等车。那时天还早,村里人也才陆陆续续起来,他们拿着扫帚,响亮地在门前刷着。路边野生着狗尾草,咪咪毛,灰灰菜,荠菜,一并绿着,两边麦地青青,麦子也初成模样。母亲和我走到村口的小庙前等车。庙前还有村里人,他们同母亲寒暄。得知母亲要去城里卖苜蓿,连口他们称母亲能干。

 

母亲给他们说得不知该说如何,只好笑之以对。这是母亲第一次去县城卖菜,权当试水了,谁知道能不能卖出去,还说这么一堆好听的大话,真是的。

 

坐车一个钟头,到了县城。随着售票员高声呐喊,我才知道这是县城了。原来城里是这个样子的。青灰的水泥楼,三五层高,暗淡的路灯,宽阔些的水泥路,还有许多卖吃食的小贩。他们卖的吃食,也不过是豆腐脑、豆浆、油条、胡辣汤,这些,在赶集时,我也吃得到的。这会子了,人们还瞌睡未尽,哈欠连连,脸色昏暗,她们披散着头发,汲拉着拖鞋,匆忙买了早饭就走了。

 

母亲问了几个人,她带着我来到菜市场。

 

菜市场?真脏!我都不敢下脚进去。大老远都闻着一股子鱼腥气,进来,菜叶、变坏的蔬菜零落一地,给人踩得汁水染污了地面。母亲先是一怔,她向里头扫去,不时把耳边垂落的头发,向后拂去,最后她拿胳膊夹住袋子,拉着我,小心给里面走去。买卖的商贩真多,平日不多见的卖鱼的,卖鸡肉的、卖牛肉的也有。一路向里面走去,才找着空白地方。这里的人不多,卫生自然干净些。看了一路,我竟发现,没有几个商贩穿戴得干净清整,他们多都衣服宽大,脸色干黑,头发土黄。母亲从来都教育我,出门必得穿戴整齐干净,不必穿得如何好如何新,但整齐干净的话,会让人觉得舒服。看见这一堆子菜贩,我是不舒服的。

 

母亲把菜摊开,我同她守在摊前等人问津。菜是昨天下午刚掐的,但隔了夜,就不显得青翠。不似别家苜蓿看着水汪汪的,招人眼球。

 

人来人往从摊前经过,我看着母亲,母亲没喊出一句话,母亲望望我,我也没了胆量,只好低头望着一堆苜蓿。来往的人,母亲多希望有人停下来看看她的菜。她不时地在苜蓿里翻拣,生怕不小心把草也给掐进来。

 

忽然,一老太太停在摊前,母亲慌忙起身笑迎,老太太捏捏我家苜蓿,接着就问价格。

 

“一块五一斤!”母亲清脆回她。

 

“菜倒不贵,给我称上一斤吧!”母亲给老太太盛菜时,老太太问道:“你是新来的吧?”

 

“是啊,被您看出来了。”母亲不好意思笑着。

 

“看得出来嘛!我每天来这菜市场买菜,对这都熟悉,看着你面生呢!”

 

“是啊,我这头一次来城里卖菜,啥都还不熟悉呢?”

 

“你家这菜好啊,苜蓿不加一点水,看着还清鲜。这里哪家有你这样的菜?”

 

“这是咱自家地里种的菜,照管得也精细,只是刚来,还不大好卖。”

 

“你只管在这卖菜,酒香不怕巷子深,你这么好的菜,肯定好卖!”

 

母亲给老太太这一番话说得心宽,不知不觉又给老太太加菜。

 

慢慢,摊前人多了,几个大妈围着母亲的菜摊,她们好像刚练完太极回来,手里拿着扇子、长剑,穿戴柔软光滑,颇有道家仙人的样子。

 

“你看我这一大伙人,买的自然多,你就给我们算便宜点!”几个人你一口我一嘴,绕着母亲喋喋不休。她们完全霸占着摊前,很厉害的样子。

 

母亲拂了拂头发,干笑起来,也不愿让步,“菜是可以多给的,但价钱不好再少的。”

 

尽管母亲说得明白,可是这堆大妈还是计较,蜜蜂似得嗡嗡不停。

 

给她们争得我倒不耐烦了,“哎呀,妈,你就便宜些卖给她们吧,早些卖完,早些回去啊!”

 

我随口一说,这群大妈,比得了尚方宝剑还有势,腰一下子仿佛都粗了,她们笑嘻嘻来摸我的头,“你看这小孩子多灵性的,小人儿都这么说了,这当妈的就不能软一下吗?

 

母亲狠狠瞥我一眼,我赶紧别过头去,装作啥都没说。

 

“好,罢,罢,就依你们,12一斤给你们算!”

 

临了付钱,7斤菜钱算来84.这堆妇人又给母亲厮磨一阵,非要减掉那4角钱。都道城里人有钱,在这碎事上原来这么计较。今天,真是长见识啊。

 

一上午菜卖得很慢,早上吃饭早,我肚子开始叫唤了。

 

母亲给我买了一碗凉皮,自己却拿着从家里带的饼,细细咀嚼起来,不时捋捋垂落的散发。我这一上午,也没给母亲帮什么忙,本来在家里和母亲说好来帮母亲叫卖,现在权当是陪着母亲了,还花了母亲一碗面皮钱。

 

快到中午饭点了,人越来越多。2点之前,母亲就得带我回去,下午还得继续掐苜蓿,所以赶在2点之前,怎么都得把菜卖完。即使卖不完,这菜也不能再放了,再放就更没卖相了。

 

左顾右盼中,一个胖硕的中年男人,突然停留在我家菜前。他拿起一把苜蓿,拿手掐掐,墨绿的汁液溢出。他点了一下头,很满意似的。开始问价钱。

 

“乡党,你家菜怎么卖呢?”

 

15一斤,多了,还能便宜!”

 

“这样吧,我要把你家菜全买了,你看价钱该咋算?”那人毫不犹豫扔出这样一句。

 

母亲和我一下都痴傻了,呆呆看着他,竟无言以对。

 

半会母亲才说出话来。

 

“这····这···这你都要买吗?这些菜可有30来斤呢?你都要买吗?”母亲再一次确认。

 

“是,我全要了!”

 

母亲奇怪地看着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母亲认真地给他装着菜,全然忘了和他谈价钱。

 

菜装好,才知道算价钱。

 

“这么多菜,全卖给一个人,这还是第一次。我都不知道咋给你算钱了?”

 

“当然越便宜越好嘛!”

 

母亲只好笑而无语。

 

“呵呵呵”,那人笑起来声音粗壮,霹雷似的。

 

“这样吧?你把这菜全都要了,就按12每斤给你算,你看行不?”

 

“这倒是好啊,这么说,我还沾了你便宜了。”那人又一阵霹雷般的大笑。

 

那人同意了,母亲就给他称菜。

 

32斤多”,母亲思量了一会,“算来是38块四,你就给38块钱吧!”

 

很爽利地给了母亲钱,那人扛着一袋子菜走了,母亲和我也是一身轻,母亲清理好摊位,收好秤,我俩离开菜市场朝车站走去。

 

菜市场入口处,人已稀少,菜叶杂乱撇着,被踩出青青的汁液,有苍蝇在其间乱窜,鱼腥味依旧历历可闻。母亲和我又见到了那个胖硕的男人,他躺在长椅上,手里捏着茶壶,他前面是长长的一个菜摊,跟前两个伙计张罗卖菜。他眯着眼,露出一道缝来,看着像睡着似的,这样他就可以悄悄地看见别人啦。

 

摊前摆着刚从母亲手里买走的苜蓿。苜蓿已有些干了,但被洒上了水。2块一斤的大字纸标牌插在其间。

 

一瞬间,母亲什么都明白了,突然觉得心头一阵憋闷,她不得不加快脚步离开。这个菜市场,真脏!

 

回去之后,略略同父亲陈述一番。父亲觉得卖得出去就成,刚开始卖菜,得慢慢来。这样卖苜蓿的重担就落在母亲肩上,只有父亲得空了,才帮着母亲一块卖。

 

苜蓿生长周期短,这一地苜蓿,能掐三茬,每茬隔上10来天会长出新的来,一茬可卖上四五天。

 

起先父母在县城摆摊卖,后来有饭店看上我家苜蓿,直接预订了,父母只要送货就行。借着三亩苜蓿,家里境况好了许多。

 

苜蓿也惠泽村里好多人。大家都言苜蓿不愧是值钱菜,吃起来味道清香甘美。

 

每茬掐菜,母亲都要留出一片苜蓿,掐好送给邻邻舍舍去吃。这金贵的蔬菜,无论做下锅菜,还是凉拌菜,都很入口味;尤其拌凉粉,打觉团,这是妇人家的最爱。以前妇人家会在地里挑芥菜、灰灰菜、茜番菇来蒸菜团子,拌觉团,现在自家地里种苜蓿,又给村人饭桌上添得一些花样。

 

菜地离家远些,走路20多分钟才到,隔得远,管理起来,也不方便。每到苜蓿成熟,免不得方圆村子一些手长的人来抓。这些人,也不过是图吃个新鲜,掐一点也无所谓的,但恼人的是,有些家伙,做贼的胆子太小,进得菜地,不分三七二十一,顺着就抓,也不管接着没掐过的茬口来掐,慌里慌张一通乱掐,这就使得苜蓿生长错乱起来。到掐菜的时间,一撮菜已长得又硬又老,另一撮才青青地冒出芽来,这让母亲只能在菜地来回转圈圈掐,半晌掐不出多少菜,白白浪费工夫,实在可怜我家那汪青汪青的苜蓿,白白被糟蹋不少。

 

好景唯愿长久,变端终难料想。

 

约莫三年之后,我家苜蓿再也卖不出去了。这是没有任何征兆的,菜市场也再难见到苜蓿了,仿佛是突然间,城里人摒弃了苜蓿。

 

四月,任你苜蓿青青,单单无人问津,凭着父母跑遍当地好几家餐馆,人家都不需要了,苜蓿价格一路低落,都抵不上投入了。

 

苜蓿要长得好,必然得不断掐其头稍,现在,哪里有心情去掐它头稍,哪有心情管它长得何如。苜蓿,除了吃,除了送人,除了零零散散地售卖,苜蓿就这样荒了。

 

那年我家整天吃着苜蓿,母亲可惜不吃苜蓿让它荒掉太糟蹋了,就一天变花样给我们拿苜蓿做饭,早饭就苜蓿蒸的菜团子,午间把它作下锅菜,晚饭又作凉拌菜。母亲差我把苜蓿送了一家又一家,直到我都不好意思再给人家送。好的东西,只能吃个鲜而已。

 

长到七月,地已没法下去。苜蓿生得粗大结实,像鸡爪一样,在地里胡乱蔓延,把地攀得严严实实,根茎又粗又老,叶子上锈满斑点,这是苜蓿害病了。此时,满地金牛儿在飞,一会蹿出,一会栽进,逍遥地享着这一块圣地。苜蓿长老了,就要生出兰紫色的花,一小簇一小簇,像铃铛一样小巧,风吹来,摇曳起。

 

姨夫家养牛,苜蓿是牛最爱的吃食。那天,姨夫带了两个哥哥来收苜蓿,他们来回拉了满满三架子车苜蓿,一地的苜蓿全给他们割光割净。地里,突然空了,遗散着残根茎叶。后来起了一场大雨,雨后地里种上庄稼,来年,青青麦苗里,依稀可见些苜蓿,不由人想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然而,一年一年,庄稼生出的新绿,再也见不到苜蓿。

 

自此,家常的饭桌,缺失了一味菜。整个村子吃不到了。多少年,我也没有吃到苜蓿了。

 

今日,落入这东南形胜之地,望尽此地烟花,青团叫卖在耳,还是不及很久很久以前我家那三亩苜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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