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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

  • 作者: 人样
  • 发表于: 2015-05-10 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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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前村子中心的大池刚刚修好,那时池边很热闹,村妇在池边洗衣,老大爷在池边钓鱼;水也很清澈,提水回家食用也是常有的事。后来村子通了自来水,用水更加方便,大池便被村民舍弃了。因为水是死水,没有补充的水放进来,水慢慢地就蒸发完了,各种杂七杂八的垃圾都往池子里扔,池子就成了垃圾场。虽然村里的村民也像模像样的修整过几次,但依然抵不住自然的变化。再后来,池子就成了一个十足的垃圾场,在起风的日子里还会弥漫着些许臭气。

 

不熟悉大池历史的人是不会靠近大池的;曾经见证过大池历史和与大池一起成长的人,偶然经过大池,也会因为无法承受其气味而避之不及。

 

唯独三爷爷是例外,他常说他就是大池,大池就是他。不过却没有人体会三爷爷在这句话中想要表达地情感,因为从来没有人在意过三爷爷的生活。

 

大池边住了三户人家,三爷爷家是其中的一家,自三爷爷生来他就住在那里,凄凉时住在那里,热闹时也住在那里;建池子之前住在那里,池子建好之后还住在那里;身边有人时住在那里,身边没人时也住在那里。三爷爷的根扎在那里,三爷爷的所有都在那里。

 

不知从何时起,三爷爷所有的时间就都献给了大池。他整日整日的站在大池边,或绕着池周围走一走;或坐在池边,盯着池中央看,一看就是个把钟头;要是看累了便站起来再绕着池周围走一走,如此循环。有时盯得久了,眼睛疲倦了,那干涸灰暗的眼睛里便会慢慢地湿润起来。不过三爷爷也全然不会在意,因为那几滴泪水不等滴落就在皱纹纵横交错的粗糙的脸上被吸收和摩擦完了。

 

时而三爷爷在盯着大池发呆的时候,也会情不自禁的嘀咕一些话,诸如“大池啊,你怎么这么早就干了呢。”之类的话。但是没有人会在意他说了些什么,也不会有人去试图解读些什么出来,偶尔有人听到也只当他是疯言疯语。

 

三爷爷的脾气很古怪,平时几乎不跟别人有什么来往,更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连自家亲人的红白事他也从不上心,就算是去帮忙,也都是别人安排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没有人知道三爷爷的生活是怎样的,十五年前三奶奶去世,八个女儿嫁到了四面八方。唯一的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三爷爷的儿媳妇和一个小孙子,但是三爷爷和二人的关系都不是很好,常常是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就算是说话也不带一点儿温度,就好像一座房子一分为二,各过各的,互不干扰。

 

村子里还算较为朴素,从来没有人会光明正大的议论别人家的是非,所以三爷爷死前的一段时间里虽然做了一些老而不检的事情,但是并没有太多人传播和加油添醋的中伤他。后来三爷爷去世,也没有人有闲工夫去嚼死人的舌根,所以有些事便不知不觉地被选择性的遗忘了。

 

但是对于三爷爷的罪行,三嫂嫂是永远不会遗忘或是宽恕的。后来,三爷爷就成了三嫂嫂心上的一个包袱,永远压在三嫂嫂的心上,不能释怀。

 

 

村子里的妇女大都不用工作挣钱,一般较为年轻的刚刚结婚的女人在家生孩子、养孩子;等孩子大了,到上学的年纪时,刚结婚的女人也已经变成了中年妇女,整日里做的事便是伺候自己的孩子上学放学;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大了,孩子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年轻的女人转眼之间便要开始准备当婆婆了……这样的生活是幸福的,可同时也是不幸的,幸福的是因为她们可以整日呆在家里,不用担心生活;不幸则是因为她们的一生都不曾为自己做过些什么。

 

当然,没有人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问题,男人不会,女人也不会。她们都知道,几千年来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她们也得这样。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她们没想过,也没问过别人。

 

因为无所事事,所以农村的妇女总有大把时间去讨论别人家的丑事。更因为这丑事是别人家的,所以她们总是可以把自己当做编剧,谈的不亦乐乎。住在大池边的另一户人家二嫂嫂便是一个这样的女人,叫她二嫂嫂并不能说明年龄大小,而是因为辈分——农村的辈分总是很奇怪,二嫂嫂比三婶婶大十多岁,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

 

跟二嫂嫂不同的是,三婶是要工作的。三婶在附近的酒瓶加工厂做工,很少有休假的时候,用她自己的话说便是“我要自己养活自己和我的儿子。”所以,当二嫂嫂跟三婶说起她亲眼看到三爷爷凌晨五点从后门悄悄溜回家的事情时,三婶并没有太在意,还跟二嫂说一个死老头半夜出去能干啥,难不成还学电视剧里的人养个情人去?见三婶不信,二嫂嫂便没有再多说。二嫂嫂跟三婶的关系说不上好,只是因为住的近了,走动的便多了,心也便近了。

 

 

天渐渐凉了的时候,三爷爷便不再整日整日的坐在大池边了。北方的冬天哪里都是冷的,没有装暖气的三爷爷的家里真成了一个冰窖,没有一点儿温度。儿子孝顺,给他买一台电暖器,但他总是为了省电而舍不得开。于是三爷爷开始找温和一点儿的地方呆着了,开始时他总是呆在附近的一家超市里,坐个小凳子便是半天,来买东西的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总是爱理不理。时间久了,小超市的主人便开始嫌弃他,为了估计邻里关系,他们不能在明面上吵三爷爷,但也总是暗地里给三爷爷脸色看。三爷爷是一个聪明人,又爱面子,受不了别人的脸色,就不再去那家小超市了。

 

三爷爷找到的第二个地方是一个似赌场的地方,每天这里都聚集了村子上的闲人来打麻将和扑克,因为主家是要从赌资里抽钱的,所以屋子里也装上了暖气,并且伺候的很好,以便吸引更多的人来。也因为三爷爷家和主家是亲戚,所以主家也不好意思赶三爷爷走。可是村子就这么大,谁都认识谁,谁来了都免不了跟三爷爷扯上几句家常,三爷爷不愿意应付这些人,就也不再去那里了。

 

无所事事的三爷爷开始整日整夜的躺在床上,因为和三婶是分开吃饭的,所以三婶婶也几乎不管三爷爷的死活,大多数就当三爷爷是空气。实在饿了,三爷爷便起来做点儿吃的,有时直接吃点儿冷的,或者剩的。老人本来睡眠就少,再加上三爷爷整天躺在床上,他实际睡着的时间便越来越短。

 

连睡觉都不能时,一个人心中的各种东西便都跑出来了。三爷爷开始回忆,回忆起自己壮年时,是如何抬起一块一块的石头把大池盖起来的;回忆起子女小时,虽然整天吵吵闹闹,但是有人在身边的感觉其实也还算不错;回忆起三奶奶还在的时候……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被三爷爷自己亲手给毁了。想起往昔的那些事情,三爷爷不禁的把手伸出来,胡乱的拍打着,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记忆全部打散,好像这样就能够忘记所有的事情。

 

此时的三爷爷宁可什么都不做,也不想自己被回忆充斥并且折磨。

 

没过几分钟,三爷爷拍打的频率明显的慢了下来,应该是有些累了,他喘息的速度也加快了一点儿。但是三爷爷并没有停下来,他的头也受到了手的连累,微微的晃动着。眼睛也在这节奏中变得有些模糊,已有些发灰的屋顶竟开始慢慢的旋转起来,慢慢的速度加快,直到构成了一幅图画。

 

看到头顶的图画,他三爷爷像是收到了惊吓一样,放在半空中的已经快停下来的手突然又大幅度的抖动了一下,双手摩擦出的一点儿热量开始迅速传递,传递到脑袋之后,意识便开始模糊了;传递到心脏,心跳的速度也快了一点儿;传递到腹部,一种久违的感觉又出现了。

 

突然,三爷爷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全身都有点儿躁动。他想快点儿睡着,忘记这种感觉,但是他睡不着。他想起床走走,出去吹吹风,但是他心里却突然萌发出一种想法,他怕这种感觉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

 

此时,僵在半空中的双手的麻麻的感觉又传递到了三爷爷的头脑中。终于,三爷爷不再试图控制自己。他开始把自己有些发麻的双手放回到被子里,并慢慢的伸向自己的腹部,伸向自己那微微隆起的寂寞。

 

不过三爷爷并没有得到完全的享受,他总觉得窗外有人在看着他,嘲笑他,还在小声交谈,说些一大把年纪了还干这种事之类的。所以三爷爷便只能加快速度,匆匆解决。

 

 

三奶奶第一次怀孕时,三爷爷是很高兴的,因为三爷爷觉得自己终于要完成生命中的另一大任务了。可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一个家里必须是要有男娃的,而且男娃越多才越不会被别人欺负。也因为男娃力气大,男娃越多便意味着劳动力越多,就意味着家里越富足。

 

所以当三奶奶婚后两年终于怀上孩子之后,三爷爷还在家里给自己死去的爹上了三炷香,告诉自己的列祖列宗,自己有后了;也告诉他爹,他没有让他爹失望。那时候,三爷爷干活儿都觉得非常有力气,见到谁都是笑嘻嘻的。村里的长辈笑话他没出息,第一次当爹就这么傻里傻气的,那小二小三小四生出来的时候还不笑傻了忘了活怎么干啊。

 

那时候的三爷爷还不知道怎么回应长辈们,所以他便只是笑,一个劲儿的傻笑,见到长辈就笑,不管长辈是否说起生娃的事儿都笑。三爷爷的嘴巴很大,嘴唇也很厚,嘴唇一翘就能看到大半张脸都在笑,很爽朗,也很知足。

 

五六十年前在农村诊所这个名词还不是很时兴,产婆这个活儿还是名利双收的职业之一,因为每家都会生好几个孩子,所以产婆一年下来还是有很多活儿要忙的。是邻居家的长辈告诉三爷爷的,一定要在快生的前几天就先去招呼招呼产婆,送点儿彩头给产婆,以求生孩子时产婆能够多用点儿心。三爷爷心里高兴,三奶奶快生的那几天,三爷爷也没去地里干活,一直守在三奶奶身边,就等着第一个看到自己的大儿子。

 

可是事情并不如三爷爷想的那般美好,当三爷爷看到产婆有点儿失落的从里屋出来时,三爷爷的好心情突然消失了。

 

“大小都很好,就是小孩儿没带把。”产婆不敢看三爷爷的脸,说完情况就转身离开了。产婆知道生女孩的意思,所以干脆不提赏钱的事情。

 

那时候生女娃的意思不仅意味着损失了一个劳动力,更意味着家里多了一张嘴吃饭。或许现在会有女娃出嫁可以从夫家要很多礼钱,就算当投资也是不赔本的。但那是五六十年前的社会,那时候嫁一个闺女是赚不了什么钱的,要是遇上家庭条件不是太好的夫家,赔上嫁妆的情况也是有的。

 

然而三爷爷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那时候他还是看得很开的。想着两人都还年轻,还是会生出儿子来的,养个女儿在家里打扫做饭也是不错的。三奶奶看着生出来的是个丫头,虽然有些失望,但毕竟是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也只好认了。

 

后来三爷爷还依旧好吃好喝的待着三奶奶,可是当三奶奶连着给三爷爷生了八个女儿之后,三爷爷对三奶奶的态度已经完全冷淡了。就在三奶奶怀第九胎时,三爷爷都显得不冷不热的。

 

走在街上,看着自己同龄的人跟儿子坐在门口吃饭闲谈,三爷爷总是有意识的避开,可是保不齐有热心的人要打听三奶奶的肚子。但是明眼人总是会选择性的避开这个话题,毕竟三奶奶生不出男孩似乎已经成了村里人的一个共识,避开不谈,是怕三爷爷尴尬。

 

淳朴的农村人总是想法子避免尴尬的事情发生。

 

可是每个地方总有热心过头脑子不足的人。一天傍晚,三爷爷干完农活回家时,看到了在门口吃饭的林爷爷一家,林爷爷跟三爷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家的关系也就比较亲密。

 

林奶奶是出了名的快嘴,而且好掺和别人家的事。看到三爷爷背着锄头过来,林奶奶就端着饭迎在前方了。

 

林奶奶吃了一口煮在玉米稀饭里的红薯,一边嚼着一边就跟三爷爷打招呼,“听说香梅又怀上了?”

 

虽然是一起长大的伙计,但是三爷爷还是不愿意谈这件事情,一连生了八个女儿的事情确实让他觉得脸上没光,但是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三爷爷也不好意思装看不见,只好无奈的应付,“嗯,嗯,嗯。”

 

显然林奶奶并没有看出三爷爷的尴尬,依旧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继续说道“我听说隔壁那个王庄有一个奶奶庙,求子可灵了。”然而还没有等林奶奶把话说完,林爷爷放下手中的碗,走过去拍了拍林奶奶的背。

 

刚刚吃了一口红薯到嗓子眼,被突然拍了一下背,林奶奶满嘴的红薯都喷出来,溅到了三爷爷衣服上面。刚刚还在想着怎么应付林奶奶,这突然的意外却拯救了无话可说的三爷爷,所以三爷爷是有些高兴的,虽然衣服被弄脏了。此时林爷爷顾不得埋怨林奶奶,就赶忙帮三爷爷擦衣服上的红薯,还边说娘儿们不懂事,让他别见怪。

 

林奶奶也是帮忙拍打,还满口的说着“快脱下来洗洗”。

 

虽然暂时不用回应林奶奶,但是三爷爷还是想要赶快逃离这是非之地,所以不等衣服上的红薯擦干,三爷爷就推脱了两人的好意,转身就回家去了。

 

但是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还没等三爷爷走远,三奶奶就用她那大嗓子喊了起来“你娘的,说谁不懂事啊。”

 

“老三都生了八个丫头了,他心里不急?你那样跟他说话,不是明摆着说他生不出男娃来啊”林爷爷并不是个软柿子。

 

“我那也是好心提醒他啊,生了八个女娃谁心里好过啊。要不是跟他们心近,王庄奶奶庙的事我才不告诉他呢。你这跟我急什么急啊,要没有我这宝贝肚子,你老林家的香火不是也要断了?”

 

……

 

三爷爷越走越快,希望自己听不到他两口子的争吵,但是越不想听到,那些字眼就偏偏越清晰的传到他耳朵里面。而且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精钢炼成的针一样,扎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虽然不能够完全尽兴,但是身体上的疲倦和突如其来的放松让三爷爷很快就睡了过去。不同于之前,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睡姿,这次他把被子卷在身上就睡了过去。不过在睡着之前,他还是很警觉的扫视了一下四周,确定真的没人才能够安心睡去。

 

这么痛快的睡着就像是回到了四五十年前,干完一天活儿,晚上回家倒头就睡。浑身上下都暖暖的,没有一点儿寒冷的感觉;窗外嘈杂的人声和车来车往的吵闹声也都被屏蔽在他的耳朵外面。

 

三爷爷把自己睡不着觉全都归咎于房间太亮,所以三爷爷早就用一块厚厚的布遮挡住了房间唯一的窗户,使房间投不进一点儿月光和灯光。房间的门,也被他从里面反锁。

 

此时在黑暗封闭的空间里熟熟睡去的三爷爷才感觉到了一点儿久违的安全感,整天紧绷的心也才稍稍有些放松。没有意识的三爷爷不用去意别人的目光,也不用面对自己。

 

睡着的时候总是会感觉到时间过得很快,三爷爷觉得自己才睡了一会儿脑子就开始不安的骚动起来,身体也没有刚刚睡着时那么爽快。

 

三爷爷好像突然进入了另外一个黑暗的空间,他知道这绝是自己的房间,在他看到了一点儿月光之后。不过正因为有了这一点儿光才让黑夜变得辽阔起来,若是没有光,三爷爷只会觉得黑暗就是黑暗,而且自己是与黑暗同大的。但是这几点光会让三爷爷看清自己是渺小的,因此世界就会变得越来越辽阔。辽阔就意味着发生些什么都是有可能的,也正是因为这种可能性,黑暗里的那一点儿光就成了恐惧的象征。

 

可人向往光是天性,就像人总是会在前途未知的时候盲目乐观,就连三爷爷这种心已经快死去的人都不例外。所以三爷爷的目光不自禁的看去月光照射的地方,可是当看到一块立着的石碑时,三爷爷已经不再不会心存侥幸了。因为那石碑上面正写着的正是自己父亲的名字。石碑的后面是一座小土坟,坟上残留着几株没有被冬风吹折的枯草,还压着的几张黄纸显示着后辈对先人的尊敬和哀思。

 

就算是在深夜,寒冬的势力也是丝毫不会减弱的。寒风摩擦枯草发出阵阵诡秘的声音,黄纸也不自禁的舞蹈起来。土坟的后面是一座石碑,石碑的后面又是一座土坟。石碑的右是一座石碑,土坟的右边也是一座土坟。

 

愣了几秒钟,三爷爷才察觉到自己是来到了自家的祖坟,然后他赶忙跪了下去,用尽全身的力气磕着响头,石碑前的泥土和杂草沾到额头上也丝毫不在意。

 

磕头时,他浑身上下还在发抖。特别是腿,抖得厉害,就像是儿时做了坏事,怕被父亲知道时的样子。

 

 

三爷爷跟三奶奶的关系已经很紧张了,日益感受到三爷爷的冷漠,三奶奶虽然着急却也无可奈何。虽然三爷爷也想过破罐子破摔,毕竟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是女人最大的耻辱,但是苦于没有出路,所以三奶奶也只好显得本分一点儿,尽力的在衣食上伺候好三爷爷,以求得一丝太平。

 

但是三爷爷却显得很坚持,似乎打定了不生男娃就一直生下去的准备,尽管八个女儿已经给他的家里带来了极大的负担。

 

那一天傍晚三爷爷怒气冲冲的摔门而进把三奶奶的衣服撕碎并按在床上的时候,如果三奶奶知道强奸这个词,一定会在心里大骂;如果三奶奶受到了一点儿文化的影响,她一定会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就像是一具尸体,任人侮辱;同样的,如果三奶奶具有现代人的思维,也早就逃离这个家了。

 

但是三奶奶什么都没有做,就像一具尸体,趴在三爷爷的体下,好在多次的分娩已经让三奶奶的身体适应了这种痛苦,她那时并没有感觉到多大的痛苦。甚至她会觉得这是对她的报应,对她生不出男娃的惩罚。

 

那一夜之后,三奶奶又怀上了,三奶奶还想前八次那样,渴望生个男娃出来。可对三爷爷来说,这又是一场赌博,除此之外他能够考虑到的问题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卖掉几个女儿,好减轻一下家里的负担。

 

当三奶奶第九胎终于生出一个男娃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赦免了罪恶的犯人一样,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等着眼睛看满脸满足感的三爷爷,但是三爷爷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怀中男娃的身上。

 

不知怎的,那一刻三奶奶突然有一个一闪而逝的想法,就是希望自己这胎生的并不是男娃。

 

如果说三奶奶的那个想法刚刚出现就被自己给消灭了,是因为她心里还指望能够依靠这个孩子挽回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那么后来的事情则证明她确实是想多了。

 

虽然说三奶奶终于生了一个男娃,但是三爷爷依旧对她不冷不热的,除了一些不得不说的对话,二人很少交流。白天三奶奶管照顾孩子,晚上三爷爷回来干脆跟三叔一起睡,就算三叔后来长大,一个人睡觉,三爷爷也再没有上过三奶奶的床。

 

三叔刚刚出生时,大姑已经十五岁。大大小小九个孩子,本该是热热闹闹的,但是三奶奶却并没有过一天的放松——八个女儿是她一生的耻辱,最小的儿子让她对生命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儿希望。

 

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三爷爷只能更加努力的干活,每一次的精疲力尽里都包含了对三奶奶的怨。尽管很多次他都想对女儿们好一些,但是每次面对她们的时候内心都被疲倦的感觉包围。

 

也不知是二姑还是三姑出嫁之后,三奶奶就死了,怎么死的没人能够说清楚。总之是被光明正大的被葬入了祖坟里面,给自己的人生添上了最后一抹尊严。只是当她想到她在摆脱了三爷爷之后,还要跟三爷爷葬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宁肯放弃那最后的尊严,让自己的尸骨成为豺狼眼中的美味呢?

 

不过三奶奶并不会去思考这些问题——尊严和自由。

 

 

风更加肆虐的吹着,三爷爷浑身已经颤抖着,但是他并没有停止磕头的动作,就好像这是他知道的唯一的赎罪的方式。就算是在梦中,三爷爷也确实是老了,而且很累,才没过多一会儿,三爷爷的动作就已经满了下来,越来越慢的时候,三爷爷也越来越困,然而就在头将要砸到地面的时候,三爷爷突然颤抖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墓碑消失了,风也消失了,一样的只是恐惧和疲惫。

 

三爷爷已经睡意全无,虽然很想继续睡,但是只得坐起来,靠在床头上,用被子捂着自己的下体。但是他没有开灯,一来他不知此时几点,怕惊动三婶,二来他也不敢开灯,怕在光亮中又看到些什么。

 

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点儿放松已经被这个恐怖的梦吓得消失殆尽,遗留下来的只是下体的冰凉和身体的疲惫。疲惫而不得入眠,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就在那一刻,三爷爷彻底崩溃了,崩溃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度过自己的余生。

 

突然,三爷爷想起了大池,此刻萌生出了一个强烈的想法,就是到大池边去坐坐,虽然他的房间就离大池不足十米,但是这距离并没有削弱三爷爷心中的渴望。就在三爷爷还在犹豫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靠近门的方向吹来了一阵风,他顺势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是门开了,但是他并不想去追究门是怎么被打开的。

 

风让他感觉像是又到了梦里,就像刚刚在梦里的感觉是一样的。他害怕,所以他不得不起身去把门关上,好拒绝进入那梦一样的感觉。就在他触碰到门的那一瞬间,想出去的欲望更加强烈了,所以他便只能又一次听从欲望的摆布,返回床边,摸黑穿好了衣服,偷偷溜了出去。

 

三爷爷悄悄的从后门走了出去,从房间门到后门的距离只有十步的距离,但是他却走了三分钟才到门口,十步也被分成了无数个小碎步,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被三婶听到。心也始终是悬在嗓子眼的,静悄悄的也,能够听清楚他的每一声心跳和每一次呼吸。

 

当三爷爷终于蹑手蹑脚的把后门锁上的时候,他的心跳才恢复到了平时的速度,接着是一阵长长的呼吸。就在他看着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该往什么地方去的时候,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微弱的光线,慢慢的往一条路上移动。

 

他没有犹豫的就朝着光的方向走去了。

 

寒风打在他的身上,他只得把脖子缩到上衣的领子里,紧紧的收着膀子,两只手也放在上衣的口袋里,近距离的跟身体接触,就像寒夜里的猫头鹰,不过却是一只已经没有能力飞翔和捕食的猫头鹰。

 

除了三爷爷能看到的那一点光和所有人都能够看到的几点星光之外,大街上已经看不到一丝丝的光亮了。此时的星光是被忽视的,不被用来发现别人的照明物,所以此时的三爷爷跟黑暗是融合在一起的。

 

因为跟黑暗是融合在一起的,他开始察觉不到自己肉体的存在,肉体在消失的同时也意味着肉体所带来的束缚也一起消失了——肉体给人带来的精神上的束缚和肉体上的束缚一起消失了。

 

三爷爷感到了自由,从来没有过的自由,这自由就连在三奶奶终于在第九胎生出男娃的时候也是赶不上的。接着,三爷爷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起来。

 

跟着光走出了村子,往北接着走十几分钟便是镇子,在镇子和孙子之间有一个圆形的小花坛,坛子中间是一座石碑,石碑上面大概写着村子的一些历史,诸如村子的历史,附近出过什么较厉害的人物,又遭过什么大劫,发生过什么大难。几年前村子里一拨先富起来的村民非要搞什么文化建设,要寻自己的根,就大张旗鼓的修建了这座石碑,记录下一些历史。但是新鲜劲过了,便没有人再愿意踏足这块石碑了,毕竟跟历史比起来, 人们更加关注眼前的生活。

 

虽然修建石碑的大理石已经有些脱落,花坛里早已经被尘土侵蚀,但是石碑还是发挥了一些作用的,那便是告诉人们,这里是林村,过了这座石碑,便出了林村。

 

村里的大多数村民每天都要经过石碑很多次,但是却很少有人能够离开林村。那些真正有本事离开的,临了了也还是叫嚣着要把自己的骨灰埋在林村的祖坟里。

 

经过石碑时,三爷爷停下来呆了几秒钟,朝着石碑的方向吐了口痰,继续朝着光的方向前进。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一盏白炽灯就是月亮。当指引三爷爷的那束光和白炽灯的光融合在一起时,他停了下来。

 

寒风吹着白炽灯摇摇摆摆,吱吱作响,灯光照亮的圆圈也随着风的节奏任意摇摆。在黑夜里,这站白炽灯不仅仅是一轮月亮,光芒给人指引;更像是一个太阳,给人些许的温暖。三爷爷紧紧的盯着昏黄的白炽灯,眼珠也随着灯泡的移动而移动。

 

过了几分钟,三爷爷紧缩的身体有些微微的舒展了,就好像那盏白炽灯真的像是一个太阳一样。

 

“大哥别在外面站着呀,快进来坐。”不知何时,门打开了,一个身着红色棉袄的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挎着三爷爷的胳膊就往屋里拽。

 

这个女人约摸四十几岁,脸上堆笑,操着一口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给人的感觉就跟那件红色的棉袄一样。

 

三爷爷还没看清是什么情况就被拽进了屋里。虽然话是这样说的,但是大家都愿意相信,如果三爷爷不愿意,是没有人能够把他拽进屋里的。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三叔跟三婶是过不长久的,在我目睹了一件事情之后。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对于生活和感情的理解只是存在于电视剧里生死不离的爱情故事。

 

那时三叔跟三婶结婚没几年,三婶也还很年轻。十四五年前的三婶长什么样子什么口气说话我已经忘记,但那个下午的那个画面却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在三叔家后门,三叔骑一辆红色的电动三轮车。

 

三婶半躺在三轮车里,身上盖着一张浅红色碎花的棉被。她脸色苍白,就像一张蜡白的纸,眼睛半咪着,眼角还挂着几滴泪水,肿大的嘴唇也没有一点儿血色,如麻般的短发看起来很硬,毫无方向的向四处延伸着。

 

我家住在三叔家后面,那天我打开门就看到了这样一个三婶躺在三轮车里颤抖,三轮车也跟着摇摇晃晃的。三轮车的车尾冒着黑气,我跟妈妈是听到车熄火的声音才出门的。

 

看到躺在车上的三婶,妈妈急忙走了过去,帮着把三婶抬回了家,安置在床上。只剩下我一个不明真相的人在门外。

 

后来我才听妈妈说三婶是喝“敌敌畏”了,至于为什么妈妈却没有告诉我,这一直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谜。虽然后来偶然听说是因为三婶嫁过来很多年都没有生小孩之类的原因,但是我还是不能够理解。

 

不过就根据子嗣这一条,参照三奶奶在三爷爷家的生活,三婶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三婶喝毒药到底是被三爷爷逼的,还是三婶自愿的,这就没有人知道了,毕竟生活不需要真相,也没有多少人对真相感兴趣。

 

虽然三婶服毒自尽的计划没有成功,但是她没有把这件事情当成一件笑话,被拉去医院洗胃,再回家休息几天,身体没有大碍之后,便照旧恢复往常的生活了——就像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三爷爷跟三婶的关系更加紧张了,虽然二人表面上并没有发生什么激烈的冲突,但是二人不和却是人尽可知的。

 

若是放在现在,像三婶一样的女人可能早就离婚了。但是在那个思想还不是很开放的年代,还是不兴离婚的。其实也不是不兴离婚,而是离婚之后的女人几乎就是残花败柳被人嫌弃了,何况是在那样一个女人还不值钱的年代。

 

不过或许自那时候起三婶可能就在心里暗暗发了个誓,那就是一定要过上好日子,让看笑话的人都羡慕自己。三婶后来努力干活便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三爷爷在这整个过程中都显得很沉默,从把三婶拉进医院洗胃到三婶下地干活。不过他似乎从三婶敢自杀这件事情中得到了启发:那就是三婶不是一个好惹的人。所以自那之后三爷爷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性格变得更加孤僻,年轻时的伙计已经几乎不再联系了。甚至常常坐在大池边感叹家门不幸。

 

那时候的大池已经显示出了颓败的趋势,其实自从村子通了自来水之后大池就已经开始颓败了,只是这个过程很慢,只是大池已经被人遗忘。而三爷爷那时也不像现在这样,那时候在大池边,只是因为无处可去。现在在无处可去的同时多少还有些同病相怜。

 

三爷爷开始躲避所有人,特别是三婶,三婶在客厅的时候,三爷爷就把自己锁在卧室里,那时候开始二人唯一的默契就是尽量躲着对方。

 

又过了几年,三婶跟三叔似乎是认清了现实,便不知从哪里抱回来一个小孩,充当自己的孩子,这事儿有没有跟三爷爷商量没人知道,但是三爷爷对这个唯一的孙子从来都是不冷不热的,虽然这个孩子跟三爷爷分享着同一个姓氏,继承者同一脉香火,也将归于同一页族谱,埋进同一片祖坟。按道理说三爷爷似乎已经完成了自己给自己的使命,让这个家族的香火永远延续下去,但是三爷爷又似乎过不了自己那关似的,终日跟自己过不去,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说白色大理石石碑是一个封印,把所有的人封印在地面上,不能离去。那么三爷爷无疑为这个封印又加注了更为厉害的力量。

 

 

白炽灯开始闪起来,就像是灯口接触不良似的,吱吱的声音也更加大。房间突然的变故吸引了三爷爷,他开始盯着灯泡,灯泡闪烁的频率变得越来越慢,随着闪烁频率的变慢,房间也越来越冷。

 

随即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门声越来越大,灯泡的亮度也越来越低,直到房间已经变回完全的黑色,身边的透着热气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三爷爷突然睁开眼,看着已经投过几缕光线的房顶,长叹了一口气,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都几点了,还没开门?看你死在里面了没?”打开门就是三婶劈头盖脸的一阵骂,虽然三婶说话难听,但是语气却是不冷不热的,并没有一点儿想跟三爷爷争吵的欲望。

 

还不等三爷爷回话,只是看了他一眼,三婶就转身离开了。其实若是三婶仔细看一眼三爷爷,就能够看到三爷爷苍白的脸色,布满血丝的眼球,和勉强支撑的身体,但是三婶并没有正眼看他。

 

还好三婶及时离开了,不然三爷爷还真不知道要跟三婶说些什么,诸如解释为什么中午还没起床?或者说三婶看到他疲惫的样子,要他解释晚上都干什么去了?

 

要是搁在别人身上,一定会以为这个家的气氛特别诡异,但是这搁在三爷爷身上并不觉得奇怪,整天省的跟三婶吵嘴,倒也是乐得清闲。不受三婶的关注,三爷爷突然觉得有点儿放松了,这是他突然萌生的一种想法。

 

穿好衣服之后三爷爷到客厅三婶的试衣镜前面站了很长时间,上上下下的看了自己一遍,衣服虽然都是旧的,但是三爷爷还是整的都很平整,然后特意洗了洗脸,并用三叔留在家里的刮胡刀把脸刮得干干净净的,一如四十多年前三爷爷第一次去三奶奶家里相亲的时候。

 

吃饭也不再随便对付,被三奶奶伺候了大半辈子,三爷爷的厨艺早已经退化的差不多了,然而三爷爷还是像模像样的生火做饭,只是每一项都做得很慢,就像电影上被可以放慢的镜头,吃饭的速度也是极慢,一碗米饭还没吃完就已经凉了。虽然已经极力放慢了动作,但是吃完饭之后却只有三点。虽然三爷爷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是现在确实还不是睡觉的时间。

 

三婶白天一般都是在厂里上班的,三婶的儿子毛毛也去上学了,白天通常都是三爷爷一个人在家。所以白天三爷爷可以随便在家里晃荡,因为一般不会遇到什么人,若是在晚上,则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尽量不跟别人碰面。

 

往常三爷爷的眼里是没有时间这个概念的,过的快一点儿慢一点儿,多一点儿少一点儿,他是完全没有感觉的,反正白天就是在等着晚上,晚上就是在等着白天,至于这白天和晚上都各持续多长时间,是完全不必在乎的。

 

但是今天却是完全不同了,他明显的焦急了很多——焦急的等待着晚上的降临。在客厅里等着晚上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大池反射上来的光,这很久没发生过的情况吸引了他的注意。

 

大池是从地平面向下挖的。每层大约一米,大约有七八层的样子。早些年池子里有水的时候,在光线充足的时候是可以反射一些光的,透过栏杆和窗户,在三爷爷家客厅里是可以看到一些闪烁的光的。但是自从池子里几乎干涸之后,这种现象就再也看不到了。

 

现在再次看到闪烁的光,三爷爷突然有了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不过这种错觉在几分钟之后就彻底消失了,三爷爷看着早已经堆了垃圾的大池, 又看了看自己手上松弛的皮肤,笑了笑,怎么可能回到过去呢。

 

是啊,不能回到过去,这是傻子都知道的真理。然而要是真能够回到过去呢?他是否愿意去改变些什么呢?请求三奶奶的原谅,给自己一个和谐的家庭?善待自己的八个女人,为了现在还能够享受到女儿的照顾?不逼三婶服毒,享受孙子承欢膝下的幸福?

 

不不不,若是真的老天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三爷爷也一定不会回到过去的,因为一旦回到过去就意味着自己坚持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同时也意味着他背叛了自己的祖先。

 

那么三爷爷一生坚持的是什么呢?他知道的只是按照这个社会给自己规划好的生活走,但是他始料未及的却是他在被规划好的人生里竟然出现了这么多的以外,这些意外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在他承受范围之外的,何况是这桩桩件件都压在三爷爷身上呢?在面对这一切时三爷爷能够想到的办法只是拒绝和躲避,拒绝的是跟自己有关的人,躲避的也是跟自己有关的人,他自以为躲开人群就能不被人群注视,然他想不到的恰恰是这刻意的躲避成了别人关注的焦点,越是偷偷摸摸,就越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实际的情况却是这样的,对于三爷爷第十胎得子的事,别人只会觉得可怜,而家庭不和的事情则会成为别人谈论的话题;三婶领养小孩的事,大多也会选择保密,而对三婶服毒的事情却永远觉得触目惊心;三爷爷凄惨的晚年生活不会让人好奇,而半夜偷偷溜出去的事情却总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盯着大池看了很久,眼睛已经变酸,三爷爷的脑海中浮现了很多的画面,很多的想法。他回味了很多,以为时间过去了很久,然而回到家里之后不过是过了将近半个小时。

 

回忆跟思想一样的虚无缥缈,不仅毫无踪迹可寻,同时也是不在时间范围之内的。

 

 

“那事儿你放心上没啊?”冬天,所有人都把自己关在家里,没事就不出门,邻家接触的机会就少了很多,所以大家在一起唠家常的机会也几乎没有了。二嫂心里是藏不住事的,在大池旁边超市看到三婶就凑了上去,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能听到她们说话时,二嫂才把嘴巴凑到三婶耳朵边,偷偷摸摸地说。

 

“什么事儿?”对于二婶突然的神秘,三婶是有些不适应的,然并没有停止手中的活儿,继续在货架上挑选自己该买的物品,显然三婶已经忘记了二嫂前几天说的话。

 

“就是你老公公晚上出去偷人的事啊。”二婶显得有些着急了。“前几天我看到他偷偷出去,你不信,现在村那头的人都偷偷传开了,就在石碑后面的一间门面房里,一到晚上灯就开了,那些脸摸的跟鬼一样的女人就出来勾魂了。”二婶说话的声音更小了,生怕被人听到。

 

第一次听二婶说三爷爷半夜偷偷出去时三婶是不在意的,因为就算他真的出去也不关她的事,何况一个老头能去到哪儿。但是这次再说起三婶就有些起疑了,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有些事情就都可以解释的通了。比如说三爷最近早上起床的时间越来越迟,半夜醒来偶尔听到的像是老鼠走动的声音……

 

当然,三婶在意的原因只是被血缘连接起来的情缘上的关系。因为现在大多数人提起三爷爷都会说是三叔或者是三婶的爹,这必然的联系让三婶觉得脸上挂不住。还有就是三爷出去必然要花钱,钱必然出自三叔给的养老金,拿自己的钱去鬼混,这是三婶容不下的。三婶抠门是出了名的,就连平时给儿子买东西都是比了又比,三爷爷这样的行为确实让三婶气愤。

 

“我还以为啥事呢,他一个老不死的出去偷人怎么可能。”以示自己没有加入二嫂偷偷摸摸的同盟,三婶的口气依旧坚定,没有把心里的疑虑表现出来。

 

二嫂把这件事情告诉三婶,是因为一旦这样二人就有了共同的秘密,也有了共同的私密话语,就像是结成了一个同盟,结成同盟的意思便是二人的关系会更加亲近。但是二嫂却没有想到结成同盟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必须要三婶承认自己家的丑事,所以于三婶而言,这不平等的同盟是没有办法结成的。

 

看到三婶不紧不慢的反应,二嫂开始有些急了,于是准备继续告诉三婶这些话是听谁说的,谁目睹了这个过程等等,但是三婶却已经挑好东西去收银结账,只留给二嫂一句话,“孩儿还在家等着吃饭呢,我先回去了啊。”

 

走在回去的路上,三婶越想越忍不住,但是这样的气没地儿出,跟三叔打电话抱怨不是三婶的性格,况且长途电话费那么贵,而且三叔肯定会偏向他爹的。直接劈头盖脸的吵三爷一顿,三婶不是没想过,不过这样一来肯定要惊动别人。让别人都知道也不是三婶愿意的。

 

就算忍不下去也只好忍着,看到三爷爷穿戴整齐的在门口徘徊,三婶觉得恶心,一个六七十岁的人还干这样的事,还有脸活着。看了一眼,三婶就赶忙转过头去,假装看不见三爷爷,还加快了回家的步子。

 

三爷爷并没有看出三婶的反应,继续踱着步,期待晚上快点儿到来。

 

吃完晚饭,毛毛回房间写作业了,三婶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播的是一个表现乡村 生活的家庭伦理剧,但是三婶没有看在眼里,一直在想三爷爷的事情。虽然是想,但却不是思维清晰的思考,而是三爷爷三个字就像是一个面团,堵在了三婶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本来在厂子里工作一天就够三婶受的了,再加上脑子里堵着三爷爷的事情, 电视剧还没有播完,三婶就关了电视回卧室躺着了。不过好似理不出头绪三婶就没办法睡着一样,三婶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直睡不着。虽然才过了两个小时,但是对三婶和三爷爷来说都像是过了很长时间。三婶突然听到了走廊一阵走动的声音,这次三婶不会把再他当成是老鼠的叫声。在黑暗的晚上,三婶再也不会怕被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于是她极尽夸张的在脸上表现自己的愤怒。但是三婶还是极力克制自己想要爬起来去大骂三爷爷一顿的冲动。

 

虽然这次偷偷出去已经没有第一次那样紧张和害怕,但是三爷爷依旧很谨慎。走到三婶卧室门口的时候,他更显得小心,脚步更轻更慢。所以今天三婶听到的老鼠的声音先是较大,然后变轻,再然后好像是老鼠变多了,也更放肆了,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杂。

 

仔细的听完这些声音,三婶笑了一声,笑三爷爷还有这样的脑筋。

 

后门是一道铁门,是三叔家老房子的前门,在翻新房子时就废物利用,把铁门按在后门了,平时不怎么开后门,再加上本来就是旧门,所以关上后门的声音还是很大的。几乎是伴随着一声吱吱的声音,三婶从自己的床上走下来了,怕被刚出门的三爷爷听到,三婶也是偷偷摸摸地,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为了不惊动三爷爷,三婶没有开房间的灯,而是拿了手电筒,走到门口。

 

在黑夜里,手电筒就像一只小小的聚光灯,打在后门略微生锈的门栓上,在聚光灯的照耀下,铁质的门栓闪着寒光。本来准备再等几分钟的,但是寒冷的天气让三婶有些打颤。

 

身体抖动了一下,三婶似乎是像从哪里神游回来了一样,盯着没有关上的门,嘀咕了一声,“我怎么忘记插门了呢,大晚上的,万一招贼了怎么办。”就好像刚刚看到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十一

三叔从工地匆匆赶回来的时候,三爷正躺在医院里输液,坐在旁边照顾的是几个姑姑。虽然姑姑们对爷爷都没有什么感情,但是该尽的孝道她们还是懂的。

 

回到家三叔就是对三婶一阵抱怨,“你怎么能把咱爹锁在门外面呢,这大冷的天,你咋这么不小心?”

 

“这能怨我啊,我半夜起来去上厕所,看到门没插,就给插上了,谁知道他半夜要出去啊。”三婶似乎要把多年的怨气都撒出来一样,第一句话就没想着要好好说话。

 

“你还觉得你做的对了?咱爹这辈子不容易啊,老了你给弄个这事出来?”三叔还在继续为三爷爷抱不平,根本没有注意到三婶的表情。

 

“谁知道你爹半夜出去干啥了啊。”三婶觉得这事不能瞒着三叔,但是也不让直接由自己告诉她,因为一旦告诉他,就证明了她自己是知道三爷爷自己在外面的。所以她便在暗中提示三叔去想三爷爷出去的理由。

 

“我一年能在家几天啊,我怎么知道。”三叔继续说。

 

“不知道不会去问问别人啊,正好我也想知道,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天天往外跑。像个什么样子。”三婶的气势依旧不减。

 

说话间,三叔已经把东西收拾好,准备出发去医院了。“在家看孩子吧,我先去医院了。”三叔把三婶一个人丢在家里了。

 

看着三叔离开的背影,三婶突然觉得委屈,三叔常年在外,平日里都不打个电话回来,把这家都丢给自己管,这次回来甚至都没看自己一眼,就忙着去医院。服毒过后的这几年,三婶已经把自己练的刀枪不入,钢铁难侵。觉得委屈,不过是三婶突然想到了在这个家的地位。

 

望着洁白的房顶,三婶一阵头晕目眩,觉得房顶在无止境的生长,白色的房顶离自己越来越远,也就越来越模糊,此时房顶已经不是遮风避雨的场所,而是一座压在自己身上的五指山了。三婶觉得自己越来越小,在这五指山一样的房子里。

 

三婶想起了毛毛,又看了看表,已经六点了,再过半个小时毛毛就放学回家了。于是三婶给了自己三十秒钟的时间,流了几滴泪,然后向厨房走去。

 

擦干眼泪之后,三婶想到了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虽然农村合作医疗可以报销一部分的医疗费用,但是住几天院的花销,依旧是得自己掏钱,这比从她心头挖一块肉还要疼。

 

 

十二

按照惯例,三爷爷都是十二点偷偷溜出家门,在外面带到四五点时再溜回家。回家之后就开始睡觉,睡到中午十二点多,再等待晚上的出去,几乎没有什么变动。几天下来都没有太大的差漏,所以几天之后他就慢慢放松了。

 

然而就在他这天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轻轻的推门准备进去,门却怎么都推不开。开始他还以为是铁门太锈,不好开,然而做了几次尝试之后依旧没有成功。这时候三爷爷所有的好心情顿时消失了,心里被一些想法左右,怀疑三婶是否知道他深夜外出了,想是否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他做的不检点的事情了。本来走了一路,身上积攒的一点儿暖气顿时就散发掉了。四面八方突如其来的寒气就如一把把尖尖的针刺在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顿时,他又看到了一双双眼睛在看自己,黑夜里的眼睛更加明亮,更加逼人,在黑色的眼睛里三爷爷似乎看到了年轻的自己被别人指指点点时的样子,不过这次的感觉却比几十年前更加强烈,多日来快要忘记的一种感觉突然又毫不留情的出现了,不仅如此,还更加强烈。就像自己一丝不挂的站在大池的中央,接受来自大池四周村民的审判。

 

耳朵里听到的不再是温暖放房间里温柔的语言,也不再是黑夜给人带来的安静,而是一种嘻嘻哈哈的声音,这声音透过耳朵传进脑袋里,就像是按了一颗定时炸弹在脑袋里,嗡嗡作响。

 

再过几分钟,三爷爷已经疲软的坐在后门的石墩上面了,石墩连日来被寒夜侵蚀已经变得跟冰一样寒冷,不过他全然察觉不到这种寒冷,因为他的身体已经比这石墩还要冷了。

 

之后是什么感觉,三爷爷已经不记得了。现在是什么感觉,三爷爷依旧不知道。没有跟刚刚赶回来照顾自己的儿子说话,三爷爷就只是呆呆的盯着眼前的黄色液体钻进自己的血管里。

 

一滴滴黄色的液体就像是一座小小的桥梁,把三爷爷现在的情绪连接到那天晚上。因为身体被迫摄入了大量的营养液体,思绪才会蔓延的更加复杂。把那天晚上想到的都回忆了一遍,心里的压力也大了很多。

 

医院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人说话的声音也都很小,小声说话给三爷爷传递的信息都是别人在小声的议论自己,哪怕是他们彼此互不认识。刚刚有意识时,三爷爷看到医院病房四周都是白色的墙,还以为这四堵墙可以把自己隔绝起来,然而这种安全感瞬间就消失了。

 

他想离开医院!然而离开医院又能去哪里呢?回家,他是不敢面对三婶的;然后他想到了大池,不过他当即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那就是再也不到大池去了。

 

大池,一个记载了三爷爷一辈子荣辱的地方,最终还是被三爷爷抛弃了,虽然这抛弃多少显得有些许的无奈。之前三爷爷总爱到大池边去转转,是因为他觉得他跟大池是一样的,在壮年时为人们提供服务,等无用时便被人抛弃,在年老时以残躯等死。在这被抛弃的人生中,三爷爷总还可以宽慰自己是命运使然。

 

然而这都是之前的想法了,自从进医院后,三爷爷再也感觉不到自己跟大池是惺惺相惜的了,不仅如此,他更觉得自己是被大池抛弃了。因为不管如何,大池总是在那里,就算是大池失去了最后的功能,它依然在那里,本质上跟多年前没有太大的差别。而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自己,已经先一步老去。如此一来,三爷爷跟大池之间的平衡就被打破了。或者说,在三爷爷的心里,自己已经被大池抛弃了。

 

 

十三

没过多久,三爷爷就去世了。三爷爷的葬礼跟别人的葬礼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吹吹打打,一样的热热闹闹。没有人偷偷说三爷爷的坏话,也没有人因为三爷爷死前做了不检点的事情而不缺席三爷爷的葬礼。至于三婶,则跪在灵堂里,跟几个姑姑一样,看到有前来祭奠的人进来,就低下头,嗷嗷大哭一阵。

 

这哭声跟门外边送行的民乐队的脱衣舞表演和吵闹歌声并没有显示出多大的违和感。

 

灵堂里,没有人知道三爷爷到那边去是怎样的心情,是终于解脱了这边的非人生活的释然,还是不得不面对那边先人的心惊胆战?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不过在三爷爷临终前始终苦苦挣扎始终不愿咽下最后一口气,或许是因为不敢面对那边的先人。

 

脱下孝服那天晚上,三婶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想自己被三爷爷害苦的大半生,想自己一个人辛苦工作只是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想一些乱七八糟的生活……不过三婶马上就终止了自己的这些想法,毕竟有些事越想越烦,想不明白也会让生活更加糟糕。

 

三婶在睡着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三爷爷半夜出去的动向,跟二嫂的描述结合起来,一些画面出现在三婶脑海里面,三婶的心跳速度略微比平时快了一些,身体也有点儿燥热起来,不过多年来的生活早就让三婶忘记了身体上的轻微变化,很快就睡着了。

 

至于大池的命运,也无非是几种,要么终有一天大池又被人们需要,重新被休整一下,再次注满清水;要么任其荒废,让村委当政者无法忍受,将其填平,修建一些跟大池功能相同,命运相同的其他东西,比如说花园。但是这并不是我们能够关心的问题了。

 

或许我们想关注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关于大池名字的问题了,毕竟一个物件有一个独特的名字才能够让人印象深刻。但是我只会告诉你,大池就叫大池,就像三爷爷叫人类,三婶也叫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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