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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箱子

  • 作者: 岚烟
  • 发表于: 2015-04-21 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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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声初次响起以后,我呈现了草地。

  不是被划成“田”字的方块人工草坪,也不是泛出枯黄之色的荒芜草丛,是真真正正漫开的四月绿。

  也许应该最先创造人,鉴于我现在身处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毕竟,一个人的陌生是陌生,两个人的陌生就没那么陌生了。可是,一想到谁和我一起悬在这一片虚无缥缈里谈话,实在是奇怪得很。我要找到一样东西做支撑,使得情感交流不是通过空气而是通过大地的。

  所以,身体的直觉抢在思维做出反应之前给了一个答案:我要无边的草地。

  其实记忆里并没有这样的亲身体验,我的想象来自一个朋友。她曾去过一个城市的湖边,拍了一张照片给我看。

  “那湖边有很大一片空地,长满了草。你能想象么,那么大一片地,可是没有任何别的,只有草诶!”

  当时我想,可惜了,那么大一片草现在被切割成六寸照片大小了。

  钟声响起以后,我闭上眼睛,把那张照片想成观景镜的镜头,努力探过去,从那个小窗口里看到了无边。

  人们以为闭上眼就是黑暗,其实这黑暗极不安分,像是潜在河川里,盯着河面上飞虫的鲑鱼一样蠢蠢欲动。尤其是像我这样身处在一片深邃的光亮之中,眼前的黑色会化成一片海,你会感到有红色黄色绿色的影子不断闪现,像是一些发出光芒的水母悠然律动游进你眼前的水域然后又优雅游出去。如果你轻轻转动眼球,你会感到那些色彩开始混合并且高速旋转,绽放成海里无声的烟火。

  不确定过了多久,我感到眼前的光影稍稍安定,才犹豫地睁开了眼睛。我之前的想象即刻呈现在眼前——不,甚至这景象在我的想象之上又增添了它们自己的想象,以至于出现了一种真实到像是谎言的状态。我脚下的绿色像是从一个罐头中解放,以极快的速度填满了每一寸空间。这些草大概是一个工匠一棵一棵捏出来的,彼此甚是独立。我不一定能看出其中的细微差别,但我知道工匠他能。

  这些草很深,几乎将我的小腿淹没。但是它们看起来并不满足于此,你几乎可以感到它们往上伸展的生机和欲望。纯粹的东西因为极少,所以它们的出现往往伴随着不可信赖感。我情不自禁地想着这一摊绿色里藏着什么未知,未知可能在下一秒将你的腿紧紧缠住然后拖往草的深处。然后再下一秒,风把罪证抚平了,没人看出这里发生过什么。

  对了,要有风。很久以前我就想模仿上帝说这句话试试。

  起风了,风伸出手指轻柔掠过我的头发。风若是吹过,就是逗乐,她闲暇的时候随便逮着谁就鼓起嘴使劲吹气把你包围在她怀里。可是现在的风是掠过,她只把你当成沿路低垂的柳枝,没人猜到她最终要去哪里。风掠过草的时候,每株草摆动的幅度都不一样。 对于风,它们有各自的态度。

  现在我试着坐下,两手环抱着膝盖。周边的草纷纷凑了过来,叶尖扎在我的胳膊上,加上风的影响,叶子扭动着好像要在我的躯体上钻个洞进去看一看。我感到了一些细碎的痒痛分散开来,这感觉真是久违了。
此刻,这些草让我摆脱了混沌,它们的出现让我有了天地之分,而处在天地之间的我,终于有了稍微真切一些的存在感。这些草让我产生一种变成树然后紧紧扎根地下的错觉。 


                                                       二


  不久前,一位自称是天堂门童的先生替我打开了这个世界的门。

  “也许你们以为只有地狱分层,其实天堂也一样。每个灵魂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层。”

  “层?”

  “恩,一个提供给你创造天堂的空间。”

  “难道天堂不是早为所有人……我意思是为所有灵魂存在已久的吗?”我看了看四周,这里像被山谷中的晨雾环绕,可是我知道周围并没有山。

  “每个灵魂都有自己想象的天堂的模样,上帝说既然没法统一,不如交给你们自己创造。”

  创造这个词让我生畏,因为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拥有创造所需的原材料。

  “用想的就行了。”他对我心里的问题直接给出了答案。

  “想什么,什么就会出现在这里吗?”

  “是的。”

  “什么东西都是?人也是?”

  “是的。”

  “哇……”我禁不住感叹道,“这简直就像是在小王子的故事里,飞行员给他画了一只箱子,里面有他想要的羊。”

  “可以这么说。但是有一个前提,就是你在想象任何事物的时候,通常都要达到一定的清晰度它们才能被创造出来。虽然流动的或者飘散的想法都可以有,但是固态的想法才能在这里实现。”

  “那么,这个清晰度要如何界定呢?如果说我想创造一个人,我需要把这个人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在脑海里画出来么?”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确实是一件考验我的事。认识一个人的过程是从外到内,但是回忆一个人却常常是从内到外的。

  “不需要那么详尽。想象几个点,这个人自会成形。天堂无非是多了一种实现的力量。”

  这简直就像是我只是拿起石子摆了个姿势,湖上就出现了一连串的水花。

  “那么,我创造的这个人会有感情、思维,或者记忆么?甚至,他会认出我吗?”

  “我只能说,由你创造的一切会拥有你希望他们拥有的一切。”他很意味深长地说。

  “这样啊……可是,如果说是想象的话,那么其中多半都是来源于那个世界的记忆?我们曾经看到的、拥有过的。”我默默想着,这下子,我得建造一个回忆城了。

  “通常是这样,但是也有特别。有一些灵魂会创造出一些在他们曾经的世界里不存在的事物或者景象。”

  “无中生有?”

  “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些东西的清晰度可能会弱一些。清晰度不够的创造对象,需要靠其他的力量来填补,比如足够的渴望。”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规则我大概还是懂了。”

  他微微点头,很有耐心地等着我接下来的问题。

  “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创造……我的天堂?”

  “从下一个钟声开始。钟声隔一段时间会响一次,而每响一次你们可以创造一组事物。”

  “难道创造天堂不是一次性的事吗?”

  “一次性出现的,也可能一次性厌倦。上帝大概是希望每个灵魂可以自由但不失谨慎地创造天堂。”

  我点了点头,“那么,一组事物,是说像茶具一样,如果我想到茶壶的话,茶杯也会出现?”

  “这么理解也行。因为记忆往往是立体的,所以即使你只是想到一个平面,其他的多个面也会随之出现。”

  我看着周边的白茫茫雾气,感觉自己已经等不及把它填满了。

  “对了,你刚刚说到层,我想问,我有可能去别的层看一看吗,就好像造访邻居?”

  “可以,如果你获得邀请的话。毕竟,天堂对有些人来说,也许是心里最深最私密的地方。”

  我不知道邀请是怎么回事,但是,那大概也是建好天堂之后的事了。现在,我还有一件更想知道的事情。

  “那么,还有问题么?”他问得正是时候。

  “最后一个。”

  “恩?”

  “打造天堂,会永远持续下去么?既然我们现在是不死之躯。”


                                                        三


  坐在无边的草地里,感受着风,我开始望着天空思索接下来的时光怎样度过。天空是他临走前为我打造的。

  “忘了说,这个是欢迎礼物。”

  他说完这话,便伸出食指在空气中顺时针旋转,越来越快。我好奇地看着那根手指,发现白色的雾气慢慢被吸引过去,一起顺着他的食指转动,越来越稠密,越来越饱满,渐渐成了一团棉花糖。他轻轻弹了一下手指,棉花糖脱离了他的手指向上方飞去,一边飞一边吸收上端的雾气。

  然后,随着白雾往中间聚拢,之前被白雾笼罩的蓝天渐渐显露。棉花糖已经成了一大团云朵,可是仍旧在不断膨胀,看起来几乎到了要爆裂的边缘。

  “快停下!”我在心里小声喊道。

  云朵终于还是裂开了,藏在里面的小怪物跑掉了,云朵碎成一片一片向四面八方飘散。现在,漫天都是细碎的小云朵。
天空会根据你的感知变幻,这样你就有了自己的时间,他说。

  此刻我望着天空,这会儿时间过去了多少呢?
时间是世上最厉害的猜谜高手。它太聪明,你给出的谜题它总是很快猜出答案,有时候你临时起意想在它猜出之前换一个新谜题,结果发现它原先给出的答案正是这个新谜题的。

  它又多变。我想起曾经一个老师说:

  “时间是以加速度前进的。孩子的时候、少年、青年、中年、然后步入老年,是这样子的速度。”他把左右手合在一起,然后以左手为起点,右手开始拉开距离,越来越快,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
我觉得这是用加速度举出的最悲伤的例子。

  如果在一天里,周边没有任何计时的工具,我就会陷入不安。即使这一天本无事可做,仍希望清楚看到时间在表盘里明明白白地用刻度显示变化。当我们有了钟表,像古人一样看天色的习惯就淡出了生活。

  需要时间是因为,所有的改变都需要参照物来证明,而这份需要并不是来自改变本身,而是关注改变的人。一个人掉入河里,他感到自己被河水不断冲向前方,但是却看不到河岸两边的景物有任何变化,这足以让他陷入迷失和自我怀疑。
也许是这样,生活变得有趣了,可是又辛苦了。

  此刻,我发现自己终于有了无限可以发呆的时光。我思念着我的家人和朋友,也一样思念久违的自己。人们常说身体总是走得比灵魂快,现在我的身体终于不再前行了,我的灵魂也有了时间补上这段差距。

  本来,发呆是把自己变成一种真空状态,什么都不想都不做。事实上,现在我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天堂里,拥有的只是这片天和这片草,本是发呆的极好环境。可是也许正因为如此,各种思绪都抢着占领这个绝佳舞台,在脑海中厮杀。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很久,我试着躺了下来,将自己埋在草的香气里。顺着草的茎叶,我把手指移到草的根部,蹭起了一点点泥土。用拇指和食指细细摩挲了,放到鼻尖下面,是初生的原始的味道,可是却包含不变的沧桑。土地可以说是不会自己改变,风雨和阳光给了它什么,长在它身上的植被给了它什么,它顺应它们的意思改变。这样的顺应是沉着宽广有自制的,所有的变化无论多汹涌都被细密地吸收。

  我将在天堂里经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无论那是什么,我会学着这片隐藏在草下的土地一样安然地当做养分来吸收。
头顶的云之前好像还是在天空相互嬉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安静了下来,和我一样。说它们会感知会变化,现在看来好像是真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只期盼,将发生在我的天堂里的改变,也是在深深感知我之后的最美好的呈现。


                                                       四


  下一个钟声敲响之后,我要创造什么呢?有了宽广的草地,也应该有在草地上奔跑的东西。

  我想起默默。它是我曾经养过的一只金毛犬,跑起来的时候是一团毛茸茸的阳光,又自由又温暖。它在家里四处窜的时候,能把阳光带到之前不曾照耀的角落。

  对于我给出的友好,狗常常能做出像阳光一样热情的回应。这一点猫却有些吝啬。
我也养过一只猫,灰白斑纹,和它样子差不多的猫有很多。名字是咪咪,很遗憾的,和它名字一样的猫也有很多。有一天,我坐在家中,它趴在不远的毯子上。不久,它突然起身朝我这个方向走来。我拍了拍身旁的沙发,示意它过来陪我。
它停住脚步,深深看了我一眼,接着头一转,径直走出了客厅。

  就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只在我看来无论外表还是名字都和很多猫一样的猫知道它自己不一样。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它对于我发出的友好信号作出判断并用行动来拒绝的整个经过。我开始回想自己曾经以人的高姿态对它做出命令的那些时候,它一定对此嗤之以鼻。

  不管怎样,如果要它陪伴此刻的我,说不定它也会拒绝。何况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作为人类居高临下的姿态不
再。它肯定会将这些看得更清楚。
钟声响了,那些云朵被钟声震得原地跳跃,像是穿白纱裙跳芭蕾的少女。我闭上眼睛,为了在黑暗里期待和想象。开演之前都是要拉上幕布的,闭眼是个仪式。

  想象着一只在草原上奔跑的金毛犬,它跑得那样快,被停在原处的空气梳理毛发,划出无数道金色的细线。
这样想着,很快,远处草地荡漾的波纹传到我这里。我睁开眼,那团阳光果然向我飞奔过来。我跪在地上伸出手,它即刻便扑到我怀里。

  我捧起它的脑袋望着它。

  “默默!”

  它很高兴地拿鼻子在我脸上蹭,我感受着它湿而冷的鼻子,热热的呼气。

  好不容易绕开它扑上来的鼻子,我把脸埋在它深深的毛发里。它带来的阳光里有那个世界的味道。

  我一直抱着它,直到倾吐完所有的思念。然后我们靠在一起坐下,被层层的草包围,像是草地里开出的两朵花。

  “默默,好久不见啦!”

  我看着它说。它身后的几株草开始摇摆,那里藏着它的尾巴。

  “你来了真好。”我摸着它的头。

  它很乖巧的随着我手掌的滑过低头,抬头。

  “你是默默没错吧?”

  它望着我,当然没有回答。身后的草又开始摇摆。

  人不可以和动物认真说话的,因为人们会觉得你奇怪。

  我曾在路上见到一个孩子在狠狠地摔倒后,还未等我跑过去就立刻自己站起来,一声不吭往前走。不疼吗?我当时很惊讶。

  但是没过一会儿,孩子看到了不远处妈妈的身影,猛地嚎啕大哭,妈妈赶紧跑过来,安慰着孩子,却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我好想走过去说,他在哭已经过去了的痛。
为什么这么小就要学着忍耐呢?因为他们严格规定说话的对象应当为人,哭泣的对象应当为人,即便你只是拿人做伪装以便向空气倾诉。

  现在天堂只有我和默默,我可以放心和他说话。我好奇是不是因为我们自己被取名的时候没人问我们,所以给动物取名的时候也没人问它们。好像重要的东西,像是名字,像是空气,像是生命,都是被给予的,而且不经过我们的允许。
“既然你不回答,那我还是叫你默默啦?”

  它收回目光。

  “默默。默默。”

  它呼了一口气。

  “走吧,默默。”我站起身。

  它跟着站起来,跟上我的脚步。

  之前我一直尽量待在原地,因为哪里看起来都一样,如果出去散步也许会觉得是在做原地运动。但是现在有了默默,走过的路它都会记得。我们在草地里走了很久。当我回过头,发现走过的地方草立刻抖抖身子,把痕迹清理了。一时之间我觉得这好像是梦里的梦。

  我和默默就这么走一走,歇一歇。走路的时候我会和它说些话,躺下的时候它也会陪我看云。记得我曾经带它去江滩散步,看着它兴奋地跑到沙子里玩耍。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春天,天上满是多彩的风筝。我想,在这样的好时候,是不是应该和它一起在这金灿灿的、细软的沙地里撒欢——有时候人就是会因为某些触动,忽然想让素面朝天的生活在某个时刻着盛装。所以,那天我没有顾及衣服会不会弄脏,没有顾及别人的眼光,和它一起在沙滩上快活地挖坑打滚。

  结果,晚上回家后我发现,大概是被躲藏在沙地的小虫咬到的缘故,身上长了许多小红包,奇痒难耐。我在伸手四处挠痒的时候,知道穿盛装的生活远去了,就好像灰姑娘知道12点到了,她要回到满是跳蚤和炉灰的地板睡觉去。
然而,在这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在草地里和默默打滚,也没有虫子来咬我了。我可以让这里的生活时刻着盛装,因为时间由我安排,我可以让12点永远不要到来。

  默默突然叫了两声,把梦猛然驱散了。我看着它,它看着远方,远方有个影子挺立在草地之上,看起来像是一棵树。默默向前跑,我仍然按着之前的步伐走。出现我想象之外的东西,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不知道时间的刻度,所以只能说又走了好久,我终于走到了影子跟前。这是棵苹果树。没错,确确实实是结了几个带着一抹粉色苹果的苹果树。

  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我也要栽一棵苹果树。我记得这样的句子。虽然在这个世界不会再有末日,但是带来能够不断成长的希望也不是件坏事。
我走到树下,伸手抚摸树干,很温柔的粗糙感。绕着树干我转到另一边,温柔的粗糙感没有了,因为有另一样东西代替了。
一个树洞。

                                                          五

  我有了一棵苹果树,而且还有了一个树洞。

  它也许是和这片草一起来的,也许是和默默一起来的,我想象着它们作为“一组事物”出现的被隐藏的关联性,得到的结论无非是:它们都是很好的倾诉对象,它们用另一种语言给我响应。同一种语言因为走的是相同的通道,会让我的倾诉很快又被原路挤了回来。

  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整理心里的一个纸篓。以前没想清楚的事情就揉成一团丢进纸篓,总觉得有空的时候会来清理,可最后却越堆越多。现在我把纸篓里的每个纸团展开,看看上面的内容,想一想那其中的纷杂。很奇怪,处于这样的境地再去看,那些纷杂之中的结变得很好解开。在这之后,这张纸就完成了使命,被我折成飞机飞向远方。
做完这些事,我也会想想下个钟声敲响后我所需要呈现的。有时候你觉得需要很多,但是如果给需要的程度排序,又会发现这个队伍没有排到想象得那么长。

  我和默默散步的时候,默默对草地总有兴趣,也许是因为我造的草地里面藏有宝藏,也许是因为我造的默默永不厌倦。之后,我们回到树下,我敲一敲树干,会听到那个世界的人们曾经留下的悄悄话。默默或是坐着,或是躺着,有时候也会专注地听,那些话里有各种不一样的情感,构成了别致的韵律。有时候我也会向树洞说几句,之后默默会加上一些低沉的嘟哝声作为结束。我想象着另一个地方也有人坐在树下,听着我的秘密。

  钟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听来自树洞的一个男孩的心事。他喜欢非常美丽的美术老师,可是老师看起来好像更喜欢班上一个叫多多的孩子,这让他有些难过。他的声音从洞里传来,有着树干的细密,不过钟声一响,声音立刻就被震得蓬松起来。
我闭上眼,既然现在我有了一棵苹果树,我要让它长在一个院子里,院子后面有栋老房子。
既然我现在拥有脚下这无尽的土地,为什么还需要一个房子和院子来圈起一小块土地,我这样问自己。我不介意夜晚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也不用躲避野兽或者暴风雨。

  我常常想起一个义工曾说,在救助所我们会真心对待每一个被救助的对象,但是一旦走出救助所,即使看到门外排成长队的等待救助的人,也一样无动于衷。上帝,请原谅我们拥有这样的想法。我们的力量是如此渺小,可是世界竟又如此之大,我们惟有画一个圈,告诉自己这是全世界,至少是全世界的中心。在这个圈里,那小小的力量也可以做出改变,也可以让我们感受到小小的自己的存在。

  我曾在那个世界散步的时候,发现了一株草。它的叶子像触角一样伸向各个方向,紧紧贴着地面,构成一个雪花的形状。担心它会被路人踩到,我忍不住将它连同包裹着根的一块土挖了出来,捧在手心里一路拿回了家。到家后,我把它载在院子里,开始更仔细地观赏它,就好像狗狗们发现骨头往往要拖到小窝里才慢慢享用一样。
从那一天起,这株草如同觉醒了似的开始飞速生长,它的触角渐渐往上延伸,一层又一层,简直变成了一棵小树。它从优雅的美丽变成了活力的美丽。我每天看到它的时候,都会惊讶于我和它所在的这个小圈子里的神奇力量。藏在这里的一切因为这力量成了真正的宝贝。

  家乡的老房子已经很久没回去了,我并不知道关于那里记忆的零碎片段能否能达到一定的清晰度。但是,记忆本来就是被放在一个空玻璃瓶被随意丢在脑海里的,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的风浪会送来怎样的瓶子。有时候你觉得它或许已经漂洋过海了,但是却在有一天看到它又回到了这片海滩。

  老人们常说落叶归根,老人们也常被说成是老小孩。所以我想是不是一个大人变成小孩后,他渴望的世界也就从大人时候的变成小孩时候的了。

  我依然闭着眼,不知道创造的步骤是否已经完成。“默默。”我低声唤道:“好了吗?”
不远处有轻微的声响,而且那声响似乎还在四处窜。我睁开眼,一团阳光从我面前闪过。默默对于突然出现的房子表现得相当惊奇,在门前两边跑,发出低低的吼声。回头一看,自己仍然站在苹果树下,但是苹果树已经在我的院子里了——一圈低矮的木栅栏形成了一个温和的圈,将我们环绕其中。

  我只是有了个圈,圈里面有神奇的力量。
又唤了默默几次,它终于跑了过来,但是目光还是移不开房子这个大怪物。我看到院子里面有那棵我抱回家的不知名的植物,葡萄藤,还有一把秋千,那是父亲的作品。

  我领着默默走到房子前,推开了门。大概是我记不清的部分没法在这里成型,所以房里很空,有些褪色的简单家具,贴在墙上的泛黄的绘画作品,还有随意丢在地上的一把自制小弓箭。走过厨房和客厅,我推开卧室的门,发现木质地板似乎成了棕色的湖泊,一边荡漾一边闪耀着波光,好像是阳光透过水流投射进来的。这里是老房子不曾有的,被我额外加入的景象。湖是森林的眼睛,我也想给老房子一双依旧明媚的双眸。

  我看着地上的波纹,感到心里溢满喜悦,如同切开一个熟透的西红柿,那些散发清香气味的汁液喷涌而出,构成对于天堂里这种实现的力量的感激。

  默默忙着伸出鼻子在屋内各个角落嗅,经过它的严格审查,房子通过了检测。默默走到客厅中央一块旧毯子前,用脚在毯子上整理出一个凹形,躺在里面呼了一口气,把下巴搁在腿上。我也走过去坐在毯子上,它马上蹭了过来,把下巴移到我的腿上。我摸着它的脑袋:“默默,咱们有家啦!”

  我不介意到底是我拥有了家,还是房子拥有了我。对于“被拥有”的渴望谁都有,只是对象不一样,有的人是广袤星空有的人只是地上的一个小圈。但是,必须承认无论活在怎样的渴望里都有一样美好。
接下来的很长的时间里——因为我一直没有让黑夜降临,所以好像生活在一个永恒的白昼之中,无法用天数来计算——我和默默除了散步,听树洞讲心事,还多了一件事:装扮屋子和院子。我用一些草和几朵玫瑰编成花环挂在门上,也给葡萄藤修枝,打扫屋里。

  无事可做的时候,即使打扫做出的微小改变也让人快活。默默出现的时候,我应该想到它有浓密毛发的后果——掉毛,即使来到这个世界也不例外。这似乎在告诉我,我们选择回忆,回忆也选择我们。我们选择记下的,是那些不一般的时候,开心的难过的激动的美好的;回忆选择的时候却是随机的,于是,我们就会像这样想到过去生活中一个极为细小平淡的片段。
我蹲在地上整理默默闪亮亮的毛发,它仍然在和它最喜欢的毯子玩耍。将毯子一角掀起来,把鼻子从那个缺口伸进去,在被毯子笼罩的黑暗里面探索着。

  但是这一刻,它好像格外兴奋,几乎把半个身子都钻到了毯子底下。我看着它露在外面的尾巴不断摇晃。“默默,发现什么了?”它尾巴摇得更厉害,在毯子底下不知道呜呜说着什么。我低下头把一小撮毛发聚拢在一起,想着是不是凑够了分量就可以制作一件狗毛衫。

  等我抬起头,默默已经站在我身边了,嘴里咬着一个像是纸团的东西。我看看那张毯子,几乎被整个翻了过来。它急切地将头扬起,只等我拿起它的战利品。

  我接了过来,上面已经沾满口水和几根狗毛。在膝盖上蹭了一下,拂去口水印迹,将那团东西展开,发现这并不是一张纸,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满是折痕,但是我仍然能辨识出那上面三个模糊的影子。

  默默看着我,等待着我的解释。

  我拍拍它的头。“默默,谢谢咯!也许,我们该请他们来啦!”

                                                           六

  对于是先从回忆里叫来父亲还是母亲的问题,我有些犯难。

  既然现在我要创造自己的天堂,成为孕育天堂的母亲,我很需要自己的母亲给我经验。可是,大概是因为母亲和我相处的时间太久,记忆点和她为我做过的菜一样多,我没法一下子从我们交汇的那么多点之中,找出最能够代表她的那一些。

  这样看来,也许呈现父亲的样子要容易得多,因为我几乎就是他的复制品,需要记忆的点清晰明了。记得曾经有个同学和父母一起去学校,因为和父亲长得太像,其他同学开玩笑说:

  “就好像他的出生不关他母亲的事。”

  我和父亲身上尖锐和柔软的地方几乎一样,硬碰硬的时候双双受伤,这是坏的时候;软的时候靠到一起是相互包容,这是好的时候。坏的时候好的时候都不多,更多的时候只是软硬相遇,类似打鸡蛋的时候把蛋壳弄到了蛋清里,能吃,但是要吃得谨慎。所以,即使父亲被造得和记忆里有些不一样,因为原本算不上很亲密,影响度应该也不会太大。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如果父亲知道他是被当做试验品出场,会不会为此耿耿于怀。

  人选定在父亲身上,我开始思索从他身上找出哪几个想象点比较合适。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时刻,因为你可以决定他人的相貌性格喜好秉性,就好像可以尽情选择做菜的材料,挑出不喜欢的,留下中意的。

  小时候的记忆里,某个平凡的周末清晨,我睡醒来却赖着不愿起床,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起床了。我听到父母房间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在洗漱。我听着水流声在家里回荡。

  他在换衣服。我听到他问母亲蓝格子衬衫在哪里。

  他过来了。我听到自己房门被悄悄拧开。

  他坐下了。我感到床的一端浅浅地陷了下去。

  他在看着我。我闭着眼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一段时间的沉默。

  然后就是一连串的动作:起身、开门、关门、去客厅。接着,脱鞋、穿鞋、往地上蹬几下。之后,再次开门,关门,他出门了。

  我即刻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伸个懒腰,之前因为装睡手脚有些发麻。

  这个场景还不错,作为勾勒我们这对父女之间的关系。我们的相处常常像是类似的黑白哑剧。

  钟声响起的时候,我已经散步到离家稍远的地方,但仍确保苹果树在自己的视线里。我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关于父亲的记忆,在那些相对温情和睦的地方划上重点,而在我们让对方生气或是伤心的地方打上叉,预备在天堂打造一段最佳的父女相处时光。

  可是真正想要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各种紧张又跑出来在想象的路上四处设关卡。我要创造一个人,我的父亲,这和之前创造草地、默默、房子的感觉有些不一样。我忍不住担心会不会最后造出一个没有面孔的人,一个拥有多重人格的人,再或者更糟的,一个对我没有任何记忆的人。

  不是说三点成面吗?那么,三个点是不是也能成父亲?三个点,我在心里默默念,尽可能往预定的那几个方向想。可是,记忆根本不管我之前做的筛选与修改,全部混合在一起喷涌而出,让我措手不及。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糟糕的剪辑师,迟迟不敢睁眼看看已经完成的作品。

  终于,寂静里有人说了一句话:“今天怎么这么晚?”

  毫无疑问是父亲说话的声音和语气。我和父亲交谈的时候都尽量略去对方的称呼,这和把家人昵称叫得甜腻腻的母亲不一样。昵称对我们来说会把彼此距离拉得很近,我们都不习惯。

  我睁开眼,发现天空好像就在我闭眼的时间里变暗了些。他逆光站在距我几米远的地方,脸上是一棵树的表情。他们说得没错,我最像他的便是眼睛。此刻我看到他的眼睛可以猜到我的眼神。父亲头发比我印象里的蓬松,也许是风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我在想象的时候忍不住回忆了他年轻时候的照片。

  我把他审视了一下,没有缺胳膊少腿,肚腩也在,目前看来是合格产品。

  “看什么呢,今天怎么这么晚?”

  他的一句话让我脑中兵荒马乱,不知道自己空降到了过去生活的哪个章节里。他走了过来,我的直觉是往后退,但还是尽力忍住了。我不想表现出害怕的样子,但是对眼前这个父亲还需要更多地了解。

  “恩?”他再一次问道。

  “恩……就是晚了啊……”我很含糊地说。

  “哦。那回去吧。”

  他迈开步子往回走,我跟在他身后,隔了一段距离。我仔细观察他的背影,但是却想不起这到底是不是记忆里父亲的背影——当我成长到不需要和他牵手走路的年纪,我便走在他前面了。

  一会儿,他回过头来,等我走近时递来一个纸杯子。之前我都没有注意到他一直拿在手中。杯子已经被捏得瘪瘪的,有几片嫩绿的叶子从杯里冒了出来。

  “什么啊?”我随口问道。

  “你再仔细看看。”

  我把杯口展开,将手指探了进去,把几片叶子扒开。一只黑色的小虫透过叶子缝隙惊讶地看着我,但是它不知道我比它还要惊讶。过去有这么一天放学回家,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还像刚才一样对它一无所知。可现在我知道了,比那时候还要清楚。

  “萤火虫!”我叫道。

  父亲笑了,继续往前走,我重新跟了过去。

  “散步的时候看到了几只,不容易抓到。”

  “太亮了。”我在心里接着说。

  “太亮了,但它们的光又太暗了。”父亲紧跟着说。

  我用一只手罩住大半个杯口,从露出的细缝往里面望,虫子很羞涩地藏起光亮。

  “回去放在院里看看。”父亲说道。

  “恩。”

  我们继续走在一望无垠的草地里,可以听到沉默奏响的乐章四处飘荡。沉默的时候,时间就忙着搜集打破沉默的力量,每找到一点便扛在身上,所以时间会越走越慢。只有当那股力量积攒得足够多了,它才把背负全身的力量扔到空中,让其爆炸开来打破平静。如此,它又可以轻装上路了。

  让父亲出现之前想了很多如果,甚至还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可是,当俩人之间这样熟悉的沉默和这只由陌生到熟悉的小虫的出现,所有的如果都化成了天上的云。无论我让父亲带来的,或是父亲选择带来的是关于他自身的哪一部分,大概都是他能为我带来的最好的一部分。

  我想着这些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父亲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我问他。

  “你怎么也出来了?”他说。

  我看着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着前方。前方除了草地,就是草地汇成洪流的冲动。 


                                                        七


  现在,我有点不明白了。我创造的父亲竟然对着空气说话。

  他说话的对象无疑是母亲,因为那只萤火虫的关系,我仍记得那个晚上的每个细节——父亲常告诉我,上课的时候应该记住窗外飞过的鸟。“之后你会因为这只鸟而清楚记住这堂课。”因此,我记得当我们走在离家不远的小路时,已经看到暮色中的人影。

  “你怎么也出来了?”父亲说。

  “看看你们怎么还没回呢!”母亲说。

  “进去吧!”父亲说。

  现在,他们在我的天堂展开了同样的对话,只是,或许是因为母亲还未出现在这个世界里,所以父亲好像在和一个人形的空白演戏。此外,我也发现父亲对于天堂的一切都未觉得陌生。他不需要我告诉他方向就径直走向了我们的房子,他喊着默默逗它玩,他对我额外加入的地板也没有发表意见。他没有问我任何一个关于这个世界的问题,就好像已经默认了存在于天堂的一切,没错,和我所期待的一样。

  回家后,父亲既和我说话,也和我看不见的母亲说话。他告诉母亲第二天要出差,让母亲整理行李。父亲是个桥梁工程师,常常出差,这也是我们相处时间少的原因之一。

  父亲出现后,夜晚第一次在我的天堂降临。也许是因为父亲的出现,也许是那只萤火虫,我觉得有了一些勇气面对黑夜。也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我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很奇妙的境地。好像在看一台黑白电视,我只看得到收到的几个频道,收不到的频道在别处放映着其他的节目。我看得见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演,看不见的生活却还在另一个世界。
然后,就像记忆里他要去出差一样,夜晚消散后,父亲的影子从家中消失了。

  有了黑夜的区分,我可以开始数日子了。数了好多天,他又忽然出现了,像是在两个世界里往来。他和我寒暄了几句:

  “吃饭了吗?”

  “去哪里玩了吗?”

  “今天开心吗?”

  所有的寒暄语都是人们为了打破沉默而创造出来的。

  “恩。”客套性的回答当然也属于。

  我跟着他进屋,他像变魔术似的从包里掏出几颗形状花色各异的石头。他几乎每次回家都会带来这些小家伙,有些是在河滩捡到的,有些是抽空逛市场买到的。有一次他因为没有装石头的袋子,便脱下衬衫将一些石头包裹着带回家,让母亲哭笑不得。
他回家后,会细细欣赏石头上的花纹,或者用刻刀将一些石头变成印章。也会告诉我这些石头的来历,他们之间的故事。他说到这些的时候神采奕奕,我很耐心地听着,觉得这样的时刻对于他或者我都足够满足了。如果他在天堂都是存在于这样的生活片段里,我希望他可以一直这样快乐。

  这一天,他在出门的时候,又对着我和看不见的母亲打招呼。如果说每个家庭都是一条食物链,那么母亲就属于这条链之中最重要的一环。现在只有父亲看得到母亲,我感觉母亲和我的连结都要断开了,必须赶快让她过来。

  我终于忍不住叫住父亲:

  “爸?”

  “恩?”他回过头。

  “我们叫妈妈来吧?”

  “恩?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立刻说道。

  他出门以后,身影就消失在了吹过草地的风里。之后,我开始想着母亲的样子,可是一时却无法在思想里聚焦。这大概要怪她常常做出百变造型,让我无法从她少女到大妈的扮相做出选择。如果她出场的样子不够惊艳,我估计得听很久的唠叨了。

  母亲是个完全不同于父亲和我的人。她单纯,乐观,孩子气,喜欢说话也愿意倾听,无论是怎样的笑话她都能真心笑出声。
有一天我看到她买回了一种像是白萝卜的菜。

  “为什么这个萝卜是圆圆的?”我拿起来看。

  “这个是洋大头菜呀!”

  “什么菜?”

  “洋——大——头——菜——!”她扬起嗓子说。

  “洋大头菜是什么菜?”

  “就是……哎呀,你吃了就知道啦!妈妈今天给你做个不一样的。”她将菜从我手上拿过去,忙着清洗起来。
我跑回房间花了一点时间查询这种菜的来历,然后又冲进厨房。

  “你知道这种菜的学名叫做什么吗?叫芜菁甘蓝。”

  “什么蓝?”

  “芜——菁——甘——蓝——!”我也扬起嗓子说,“这个菜名里有一个字和我的名字一样哦!”

  “真的呀!”她用表情做出万分吃惊的样子,我很是满足。

  “我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不知道原来就是指它。”我从盘子里拿出几根被切丝的大头菜仔细端详起来。“听说这种菜很特别,它的营养成分不会在像别的蔬菜一样在烹饪过程中受到损耗。”

  “真的呀!”

  “你能换个吃惊的表达法吗?”

  “真的吗?”

  “妈!”

  “所以,这种菜很厉害咯?那么我们给你取的这名字也很厉害咯!”母亲开始将洗净的小葱切成一段段的。

  “所以,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开始,而是如何结束。”

  “这样啊!”

  “那么你觉得,我身上的哪一种特质,就像那营养成分,是无论怎样被生活煎熬都不会失去的?”我热切地问。

  “我觉得……”母亲放下菜刀,看着我的眼色有些小心翼翼地说:

  “我觉得,对于一棵菜来说,你真的有点想多了。”

  似乎在哪里看过,人在一生中的美好回忆里,有一半都和美食有关。而关于美食的回忆里,一大半都是和母亲有关。我想,

  这些关于食物的记忆或许就是最能代表母亲的地方。

  晚上睡觉之前,有时候会突然觉得饿了。

  “我饿了。”我跑到母亲的房间对她说。

  “要不要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我瞪着眼睛望着她,“这个时候吃东西会发胖。你应该说,饿了就忍着。”

  “好,饿了就忍着。”母亲继续看书。

  我自讨没趣地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继续听肚子的叫唤。但是没过一会儿,母亲走了过来,哀怨地说:

  “我本来不饿,刚刚被你那么一说,现在我也饿了。”

  “那你也忍着。”

  “但是我不需要忍啊,我这身材完全不需要减肥。我去做点夜宵。”

  “不许在我面前吃东西——”我哀嚎道。

  可是母亲懒得理会我,直接去了厨房。不一会儿,香味就从厨房飘来有意无意挑逗我。母亲端来一盘淋上酱汁的煎香肠和土豆片出现了。

  “不是给你做的,只是让你尝尝味道。”她将盘子放到我身边,“剩下的我待会过来吃。”然后就回房了。
当然,她是在第二天早上才来收空盘子的。我无法做出决定的时候,喜欢抛硬币,想找到支持自己做出决定的力量。母亲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硬币,永远显出我期望的那一面。

  像这样关于食物的记忆太多了,直到钟声响起的时候,我仍然沉浸在回想里,都快忘了创造母亲的事。也不知道天堂随意截取了我回忆的哪些段落,总之当我睁开眼睛,眼前并没有母亲的影子。我环顾四周,那些草好像都在摊手表示不知道答案。这时,在一旁的默默像是觉察到了什么,转身往家里跑。我跟过去,它用爪子挠着门,没怎么费力就把门推开了。我走进门,母亲果然出现在了记忆中最常出现的地方——厨房。久违的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将我全身环绕丢到了一个暖和的生活片段里。

  母亲穿着一件修身的淡黄色衬衫,配上牛仔裤,没有戴围裙,因为她觉得围裙会遮挡她的潮妈风范。炉子上煲的汤正在沸腾,汤罐的盖子正在尽全力阻挡蒸汽的逃脱。之前厨房一直是空荡荡的,但是随着母亲的到来,这里总算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母亲走到炉灶前揭起盖子看了看,又拿出旁边的汤勺舀了一口尝了尝。大概觉得不错了,顺手关了火。直到这时候她才注意到我倚在门框上。

  “今天我炖的靓汤,老实说,和你老妈的美貌可以一拼。”她得意地说。

  我默默地听,傻傻地笑。她说的话和汤的香气一样让我怀恋。

  我走到她身后,双手环绕着她的肩膀。她像背负着一只考拉一样带我继续忙碌在厨房。

  “去把菜叶子摘了。”

  我很不情愿从怀抱的大树上放手,接过她递来的几棵白菜。我将叶子从白菜上一片一片摘下来,直到露出里面最嫩的芽黄色菜心。

  看到菜心的时候心里立刻觉得好柔软。

  “妈,我告诉你哦!”

  “恩?”她专心地将汤倒入汤碗里。碗上的鱼形花纹和家里以前的一模一样。

  “我最喜欢菜心了。”我望着她的侧影说。

  “我知道啊!”她用抹布擦掉溅出来的一些汤汁。

  “我像喜欢菜心一样喜欢你。”

  这句话当然还是没有说出口。

  等到母亲准备好饭菜,父亲意外地回来了,这简直是闻香而来。我紧张地看到父亲走进门,想看到他们在这个世界重逢的情景。但是,他们就像是没隔多久见到的平常夫妻,父亲的注意力都被饭菜吸引了——他在外工作最挂念的就是母亲的手艺。
“你怎么不吃?”母亲问我。父亲已经开始狼吞虎咽了。

  母亲开始对着父亲各种絮叨,父亲一边夹菜一边微笑着听。我看着他俩,一时愣住。
我学着默默把下巴搁在手臂上,就这样看着他们聊着家长里短。尽管我知道眼前的食物和香气,我坐的椅子吃饭的桌子,还有正在说话的这两个人,这些都只是属于我的回忆。这些回忆可能已经被我修饰过,美化过,而我只不过是拿它们一次又一次的反刍。然而就像在读一个故事,人物都在纸张里,可是感情却是可以真真切切透过文字传到我这里。


                                                         八


   一家三口在我的天堂聚齐了。我们的生活还像过去一样,也许更好,因为这里只有我们曾经感到温暖时候的记忆。那些生活里更多琐碎的烦恼、焦虑、沮丧甚至小的冲突并没有带到这个新的世界。没有糟糕的时候就无法体会到好时候,这样的说法只是为了安慰还在坏时候之中的自己吧。

  我知道这样的生活会一直重复下去,但是仍对这样的简单重复充满渴望。有一天我拿着父亲带回的鹅卵石,告诉他之前看到的一个传说:古时候人们往往会找一块石头送给对方,以此来传递自己的心意。将石头握在掌心,如果感到这块石头很光滑,说明自己很快乐;如果表面很粗糙,说明我在担心你。

  父亲问我,你现在的心情是哪一块石头呢?

  我跑去厨房,拿了一样东西回来放在父亲手上。那是母亲早晨为我们煮的鸡蛋,光滑而温热。

  每次吃过饭,我走出家门,就会觉得天堂里丰沛的情感又溢出了一些,连那些草都充分地吸收变得更绿了。我躺在草地上,和草地下面软绵绵的泥土一起。记忆里的食物带来记忆里的饱腹感,让身上变得迟钝思维变得迟缓。
这个时候,如果能听到一首歌,一首懒懒的歌,那一定棒极了。不知道是不是天堂的隔离墙太坚固了,以致“寂静”这个词都觉得不够形容而黯然离开。如果说有声响,就是默默偶尔的低吼声。我只好在心里把它的各种吼声编排成一个曲调不断在脑海里放给自己听。

  唱首歌吧,我告诉自己。

  歌是跳舞的语言。如果把思绪看成是一条起伏流动的线,把一首歌的音符排成一条曲折跳动的线,你会发现两根线不一定完全重合,但是偶尔有那么短短的一段,所有的凹凸都完全吻合,音乐和思想就达到“共振”的效果,就成了动人。我哼着记忆里的歌,那些藏在歌里的回忆也飘散开来。种植在身上的所有感觉虽然开着不同的花,但是它们深处的根其实是互相缠绕同步交换所有信息。最初听到歌声之时看到的,感受到的,都自动归类于这首歌的记忆之中。所以,扯起一根藤蔓,整个植物都会被触动。
钟声响了以后,我向记忆要来了一架钢琴。想象的内容可以是广阔的,但是想象的内容出现的形式却单一得多。我无法想象音乐作为视觉的存在,但是可以想象音乐的源头——比如乐器。

  眼睛睁开,那架深棕色的钢琴摆在不远的前方。我曾经站在橱窗外看了它不知多少遍,即使现在它出现在我眼前,我仍觉得好像是隔着玻璃,玻璃的那一端是因为自己无法得到而显得更加闪耀的光。犹豫了一下,我起身准备走过去,却在这时听到了从脚下传来的轻轻的,像是风铃的声音。我低头四处望瞭望,草地里并没有风铃呀!

  又往前走了一步,脚刚碰到草,又是一串铃声。

  “该不会……”心里的期盼冒了个彩色的泡泡。

  我将整个身子躺到草地上,铃声跟着就从脚板移到头顶。我开始朝着钢琴的方向侧身翻滚,“叮铃铃……”的声音朝着我翻滚的方向响起。“默默!默默!”我兴奋地喊。在院子里玩耍的默默飞快地跑过来,一路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我抬头看云,每一朵云都跳摇摆舞。看来,这又是回忆与想象的附赠品。

  摸一摸琴,随手按下一个键,琴声随之响起。如此轻微又单薄,但是我听到的时候,却忍不住往苹果树的方向看。这声音带来一种震颤,好像能够让已经熟透的苹果做出落地的决心。
我在钢琴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深呼一口气。一个键是如此,那么八十八个键呢?乐器的神奇就在于能够在某一个特定范围内创造无尽的变幻,这比起广义范围的诸多变化更吸引人,因为它是一笔除法运算。是什么促使人去创造乐器?我们不光唱歌跳舞,还发明东西来伴奏。关于人本质是善还是恶的问题,从这里不知道能否找出一种答案的偏向。在没有任何利益驱使下,我们会去追求一种无形的美好。

  我细细思索着接下来弹奏的这首歌的曲调,琴声终于在茫茫草地里响起。那些草难得的保持几乎一致的幅度左右摆动,并不是因为我的琴声有多美妙,而是这地方对于乐声的渴望已经很深了。

  沉浸在这久违的乐声里,不知道心一下子跑去了哪里。低头弹了很久,一直弹到最喜欢最熟悉的那首歌,我才抬起头。可是有点奇怪,琴盖上模糊闪现了一个影子,在阳光里显出一个颀长的人形阴影,如同放幻灯片一样投射在上方。我起身向前倾,想看清到底是什么。但是琴声刚停止,人影就消失了。

  我很好奇,也有一些不安。虽然我认为可怕的东西大概不会出现在这里,即使是幽灵,大概也是可亲的。但是,一个人的相信又如此单薄,一个人的十分相信始终不如十个人的九成相信。呆呆站了一会儿,坐下来试着接着弹奏之前那首歌,没一会儿,那人影又出现了。我瞪大眼睛看着,看着那人影渐渐变得清晰,甚至看到那人戴着的黑框眼镜。

  该不会是……?思维的齿轮好像被一根木棍卡住停止运转,但是答案已经清晰明了。眼前这个人,是我每次听到这首歌会想到的人,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答案面前推算出它们之间的关联,这并不是难事。我想,是不是因为曾经听到这首歌的时候也用眼睛把看到的一起录制下来,而它们在记忆里无法分离开,所以就以这样的形式一起出现。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么别的歌应该也如此吧?我立刻开始弹奏别的曲子,时不时抬头。我眼前依次出现了包括唱片店、街道拐角、学校操场、旅行中的火车、电影的某个场景、甚至浴室镜子上的字。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有在唱歌的,有在听我唱歌的,有在歌声里静默的。

  我找到了一个时光机,一扇可以看到过去的窗户!眼前这些熟悉的景象让我对那个世界的想念更深了,以致于弹奏的时候老是走神,每一个音就会被我不自觉拉长,形成了一个特别的调调。

  这些景象出现的时候,默默一直坐在我旁边。我转过头,“默默啊!”

  它仰起头望着我。

  “这是我们曾经的世界啊!”


                                                         九


  不知道朝寒看到自己的影子随着琴声出现,会有什么反应。

  有时候我看到默默在草地里跑,不自觉的以为它是在追朝寒。以前他很喜欢逗街上的一些流浪狗,以致于那些狗最后都追着他跑。

  朝寒是个和我很不一样的人。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如果把相处时间作为判断“朋友”的标准,那么我们大概只是到了“月”这个阶段。我喜欢和他聊天,因为每次聊完都会有一种意识到菠萝不是长在树上而是地上的恍然大悟。从最普通的事物上发现最惊讶的地方的时候,自己好像变成了婴孩,刚开始认识到这世界的奇妙;又像变成了百岁老人,活了一个世纪有点儿白活了的意思。

  朝寒并不是什么都懂,有时候只是井井有条地说出一些可以证明他的观点但其实完全不通的理论,但是我总是一本正经的相信。如果那个时候他告诉我天堂是这个样子,我大概也不会怀疑。

  他又是一个可以独立于情绪之外的人,这让我佩服。当我们走在水杉路上,我正在感叹秋风扫落叶带来的季节交替的悲情时,他会忽然说,你知道吗?一棵树的主干的横截面积,和它分支树干的横截面积之和是一样的,这也是树木不容易断裂的原因。

  我一愣,问他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

  他想了想,说树木掉叶子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感情需求,树木屹立不倒才是满足原理的要求。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但是之前的悲情就在他的几句话之间被风吹散了。本来,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都是会被风吹走的。之所以会流连其中或者难以自拔,不是风停了,而是人挡了。

  情感过于丰富,心里就会变成泥沼,任何东西轻轻踩一下就陷下去,之后又要花时间精力去把它拔出来。可是朝寒心里仿佛没有泥沼,或者有泥沼但是他懂得让路过的人或物绕行,总之我觉得他很少在这上面花力气。而且,他还有一种魔力,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一个很远很陌生的地方,然后马上把自己的注意力收回,以致于我还要晕晕乎乎地回忆回家的路。

  这一次钟声是在清晨响起,为了看星星整晚都躺在草地上的我坐起身,想了一个关于他的印象最深的场景:他穿着灰色的连帽衫,跑在一群不同种族性别的狗前边,不时回头看一下狗,然后顺带看一下我。我希望他不要带着那一群狗一齐来这里定居,不然默默该吃醋了。

  在确定没有听到狗吠声之后,我睁开双眼,发现他正半蹲在苹果树下,抬起默默的两条前腿朝它做着鬼脸。我跑进院子,默默很无奈地吐舌头看着我,而他却吐了吐舌头看着默默。

  “它叫什么名字?”他问。跟我没有任何寒暄,就好像每次我们见面时那样。

  “恩?”思绪还没有从他扮的鬼脸那里收回。

  它的名字?”他把默默的前腿抬得更高。

  “默默。它叫默默。”

  “默默?”他低头轻声念了一声,然后又抬起头望着默默。

  “默默,金毛犬,擅长叼衔猎物。”他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默默说。

  “那么,我们试试吧?”他忽然起身一跃,抓住了苹果树的一根树枝。顺着树枝,他摘下了一个粉色的苹果。我知道他接下来会干什么,就像记忆里他常常做的那样。他把苹果拿到默默跟前晃了晃,默默的眼神瞬间被点亮了。它知道,这是预备的动作。
他跑到栅栏外,默默赶紧跟了过去,激动地上蹿下跳。接着,他伸出手臂,身子微微向后仰然后猛地前倾,用力将苹果扔向远方。毫无疑问,默默以一种要在平地展开飞翔的姿态冲了出去。

  直到这时,他才回过头看着我,满意地笑了,和过去一样。
朝寒在之后也几乎都在清晨出现。我们过去相见的时候多是清晨,因为住得近所以会一起骑车去学校。如果出发晚了,我们会骑车追逐。如果时间还早,我们就只是推着车子边走边聊。朝寒也把自行车带到了天堂,这是我们相处的时光里最重要的道具。本来在这样深的草里骑车并不是容易的事,但是,或许是因为只要想到骑车就会想到如时间里穿行一样的轻快感,所以即使在这样的地方,我们也照样能把车子骑到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默默跟在我们后面跑,如果我们骑得太快它就会很焦急地叫唤。于是我们就会停下来,聊天,然后耐心等着它。

  当我们骑到某个地点——对他来说也许是学校,对我来说却只是无边草地里一个无法和周围区分的地方——他就会挥挥手,然后骑车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们一直都是这样,一旦进入学校大门就会默契地立刻变成陌生人。这大概是为了维护在家和学校之间建立起来的无关过去和未来的世界,一个纯粹活在此刻的我俩的世界。
他消失以后,我会对默默说:“回家吧!”然后默默就带着我回家。它脑子里有一幅地图,这一点比我厉害很多。我在回家的路上都在看我们来时聊天的影子,温习我们来时的谈话。
这一天,他在傍晚出现在了苹果树下。过去我们很少在傍晚的时候见面,因为他通常比我晚一些回家,骑车在城市各个角落游荡。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我问。

  他看着远处的晚霞,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跟着他出门,吹着晚风走在草地里。空气里有一种季节交替的味道,好像是这个季节的味道赖着不走,但是属于下一个季节的空气已经来了,于是互相推来推去嬉闹起来。

  “之前你想听的歌,我今天唱给你听吧?”他转过头看着我,不等我回答,他又把头转了回去。
虽然他出现的那一刻我就开始怀疑,但是这一刻怀疑才升华到确信。没错,他曾经给我唱过一首歌,在一个黄昏。所以当我弹起那首歌的时候,钢琴上才会出现他的影子。一个计算树干横截面积的人竟然会做唱歌这件包含情感太多的事,到现在我仍然感到惊讶。

  我克制住了兴奋的心情,说:“好啊!”

  他想了一下,看着远方轻声唱了起来。太阳把自己一大半身子跑在浴缸里,溅起来的各色颜料将周边的云彩染得五彩斑斓。这是一首讲时间走过的歌,有时间走过的惋惜和人们的无奈。他这样唱的时候,我在心里哼道,时间流过呀,人儿还在呀。
就在他唱完最后一句的时候,太阳彻底将自己浸泡在云海里了。以前我们一起骑车的时候,他会让我帮他看路,然后自己仰起脸迎着阳光睁眼,闭眼。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明亮的环境里即使闭眼,短时间内眼里仍会残留一些光点。他觉得这很有趣,就好像眼睛也能够记忆。此刻他已经唱完了这首歌,可是歌声留下的“音点”也仍残留在我的耳朵里。也就在此刻,我想起了一件事,在过去这个时候我想做但是没有做的事。我忽然有种想完成它的冲动。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还在看远方隐藏起来的太阳。我看着他的眼睛,知道我们之间只有一步距离。一步,平均50cm的距离是我们无论在骑车还是推车都不容易蹭到对方的距离,是我们靠得最近的距离。
我朝他转身。不知道这份勇气从何而来。

  我微微抬起一只脚,向着他跨出了一步,很小一步,因为草的掩盖所以他并没有察觉。现在,只需要跨出另一只脚就可以了。我低下头,抬脚,向前,放下,和另一只脚并拢。

  难以置信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在我并拢双脚的这一刻,本来几乎贴近我的他的双脚,却在同一时间往后退了。
我立刻抬起头,他还在出神地望着远方。

  “朝寒?”

  “恩?”他回过神似的望着我。

  在他的注视下,我再一次向着他迈了一步。没有错,他整个人在我并拢脚的同一时间,消失,然后立刻闪现在更后一点的地方。

  “怎么了?”他问,完全没有看出之前发生了什么。

  我不回答,朝着他迈开步子走,于是,他的身影一路退,我们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拉近,仍然是一步。

  在跨出这一步之前,我想了很多种结局,却惟独没有想到这一种。本想在这里上演回忆里没有的故事,奈何却想不出故事的结局,所以,这个故事永远停在了距离他的一步之外。

  他好奇地等着我接下来的话,我只好说:

  “落日好美。可惜这么快就结束了。”

  他望着远方渐成紫色的云,抿了抿嘴,说:“想着可惜的现在也挺美的。”

  我看了看我们之间的这一步,知道这一次我又被他说服了。


                                                        十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离规律的生活更贴近了。这是我曾经最大的渴望。

  并不是不喜欢挑战与冒险,但是希望挑战与冒险之后总能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活方式回归。所以,规律的生活对我来说是必要的,它是一个筛子,及时把所有打乱节奏的东西剔除,维持最基本的纯粹。规律的生活却不容易得到。如果说世上有一些动物被驯化,行为规律会被掌握,那么生活大概是属于注定要永远野生的类别。

  举例来说,人们本来只想喝到远处的一杯水,但是在走过去的路上却往往把别的杯子打翻。在收拾被打翻的杯子之时,又会打翻新的杯子,如此收拾到最后,都记不清自己最初想喝哪个杯子的水。这和电影不一样,电影是剪辑的生活,没有差错,线条清晰,主人公最终都可以喝到自己最初想喝的水。至于脚下被打翻的无数个杯子,这些才不会被镜头拍到。

  规律的生活意味着以某个时间段作为区分,遵循固定的方式做相同的事,包括自己愿意做的和应该做的。
首先是时间区分。当我开始拥有感知时间的天空时,我不确定是否要安排黑夜出场。

  在曾经的世界里,夜晚是靠吞噬人最私密的情感为生的,这就是为什么低落情绪从黑夜降临开始就成倍的增加,它们是黑夜的养料。有很多说法是人终生都在寻找另一个自己,可是,有没有可能另一个自己其实一直都在身上。这两个自己活在一幅躯壳里,只是我们同一时间,只能感知其中的一个。如果是这样,显然,晚上我们感知的就是那个因惧光而变得苍白的自己。这个自己和白天的那个不一样,脸上没戴面具,身上不穿盔甲,更容易受伤,也因此又显得真实而惹人怜惜。

  但是,父亲带着萤火虫出现的时候,我得到了勇气和萤火一样的希望。那个晚上,我把萤火虫放到院里的玫瑰花上,看着天空中小片的云逐渐隐没,剩下的大片云彩,只能够模糊看到一个轮廓,中间的部分都被夜空咬出了一个大窟窿。

  我知道是自己的心情不断引导着时间在天空画出的图。夜已经偷偷探出头来,可是夜晚的我却没有像曾经那样孱弱。这或许是因为过去的时间都是用一条线来标注,夜晚都用来感叹这一端的过去,担忧另一端的未来。天堂的时间不像一条线,反而像是一个湖泊。湖中心深处的地方时间走得慢,浅处的地方走得快,夜晚不是昨天和今天的分割线,它默默躺在湖里,既和过去在一起,又和未来在一起。

  有了夜晚和白天,我就有了时间段。于是,我开始思考是否需要唤醒饥饿或困倦的记忆。曾经生活的世界有个规则:一件事情的影响大小和它出现的频率高低总是呈反比的。出生和死亡,就那么一次,但是像吃饭和睡觉这两件恒古不变的事,总需要连绵不绝的时间去做。如果我不困也不饿,这些时间会变成被拦腰斩断抛在空中的稻穗,没有安放之地。
当母亲出现的时候,那些散发食物香气的记忆开始苏醒。我开始会觉得饥饿,也会觉得困倦,这样的记忆虽然不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它们也能成为构建规律生活的框架。

  之后,我开始整理我想做的事情的清单。这些事包括和父母吃饭,和朝寒谈天,和默默散步,和自己沉浸在琴声里、云彩里、星空里。做这些事情是因为自己喜欢,因而能够投入其中。现在我拥有了永恒的时间,如何在这永恒里始终把握自己的位置,这就需要投入。投入可以吸走人的全部注意力,时间无法对你进行任何干扰,只得束手无策站在一旁。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了——叫来一头我数次想逃离的,被称作“工作”的猛兽。

  如果是在曾经,在某一天我没有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我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冰淇淋一样要一点一点融化——一种将自己紧实包围的力量就开始分解。我会深刻感到“工作”正虎视眈眈望着我,它的眼神把我看穿,让我感到羞愧和不安。
天堂如果说有和曾经的世界最大的区别,就是它让我更爱自己。爱别人并不难,但是爱自己却常被遗忘。因为不够爱自己,所以让自己承受很多,对自己更苛刻,由此产生的烦恼甚至痛苦就会产生。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在天堂无所事事了这么久,“工作”才开始注意到我,用更温和的眼神。我也没有逃跑,因为我开始意识到它在我身边存在的必要了。

  我曾经在几乎所有的周末都比工作日更早起床,以此向属于自己的时间宣示主权。这大概就是人生来对于自由的掌控欲。我们必须争取到两个选项,然后由自己去选择一个答案。如果外界擅自去掉另一个选项,我们便虎视眈眈看着剩下的这一个,从心底燃起抗争的欲望。但是现在所在的世界,没有谁会把我的选项去掉,但是偏偏我又不需要答题了。没经历斗争便获得的权利变得完全没有吸引力。我需要工作,需要义务和责任做一件事来获得新的养分,又或者获得新的与权利抗争的斗志和热情。

  幸运的是,在这里我可以自主选择“工作”的模样,让它和我喜欢的事更接近。所以,钟声响起以后,我只想了一个不断在日出日落里书写的动作。然后,我就得到了我想要的几样简单的东西,纸和笔,还有一本书,放在一张书桌上,一同出现在草地里。

  这就是我为自己创造的职业,一个抄书人。没错,一个抄书而不是写书的工作。写作是经常遭遇思维阻塞的,是一次经常要更换路线或者乘车方式甚至是目的地的冒险旅行。抄写却是在一个永恒不变的书写动作里,沁入时刻跳动的书中的思维,是一个一切都已经计划好的,只需要跟着做的计划出行——我需要做的,只是以抄写的方式对这次的旅行做一次回顾,以自己的方式作出一点回报。

  那么,在这个世界里,这样的旅行对我有什么意义呢?我用这样的问题把自己逼到墙角,然后又重新替自己寻找解决的出路。如果说曾经的世界里,知识会让我知道如何走向未来,那么在这个世界,我也要学习如何走回过去,如何回望曾经的世界。
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都在抄写这本放在桌上的叫做《默念》的书。这是个关于一只叫做默默的狗——没错,就是我给默默取名的最大理由——和一只叫做念念的猫因为无意中发现彼此能够听懂对方的语言,而决定一起旅行的故事。事实上,这本书我已经读过很多遍了,可是每次读完仍会像默默和念念分别时候一样不舍。

  念念说,我要走了。

  默默不吭声。

  念念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默默低声说,默默不语。

  念念走近一些,仰起头看着默默说:

  念念不忘。

  我将这最后一段抄写完,长舒了一口气,停下了笔。然后天空就像收到了信号,白昼开始向黑夜转换。

  如果问工作的意义是什么,答案永远都是寻找中。在寻找中,发现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喜欢的那一部分可以做到怎样优秀的程度,不喜欢的那一部分又可以忍耐到怎样的程度。工作大概是一种来自外界的,催促你了解、认识自己更多的力量。

  整理好写满的纸张,想再一次回味。将书的第一页翻开,没想到,这里已经换了一个新的故事。


                                                    十一


  清晨打开门,发现门前的草地里在一夜之间长出了一棵半米高的植物。好奇地走过去,植物在看到我的一刹那撑开了花骨朵,开出了一朵百合花。

  这也是我造的?我仔细想想,仍然找不出这和目前我所创造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但是很快地,飞来了一只蝴蝶。它在我眼前舞动,来来回回,空中渐渐显现它飞过的痕迹:

  收到邀请。

  邀请?莫非,这就是门童先生所说的来自天堂别的层的邀请?我望着蝴蝶,它依旧在我眼前飞舞。我想,如果接受邀请,你怎么带我去呢?它听懂了这话,飞到百合花那里停在了花蕊上。我跟着走过去,满腹疑虑。

  去别人的天堂,这将是我在这个世界展开的第一个旅行。那里将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满心期待。

  “带我去吧!”我对蝴蝶说。

  它还在花蕊上,动了动翅膀。我伸出手指伸向它的翅膀,刚刚碰到——甚至还没有感觉碰到——所有的花瓣忽然合拢,将我的手指和蝴蝶都包裹在其中。还没等我完全看清楚,只觉得身体好像被吸入了花朵,周边很清凉,好像是顺着瀑布倾斜下去。

  等我睁开眼,我发现脚下的地面,不,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体是倒立的——我脚下踩着的竟然是一片星空!我紧紧盯着那些看起来像是在远方的星星,却发现有一颗星星忽然朝我的方向飞来,划过的一道细细的线就如地下深处有人拿着手电筒将一束光传递到我脚底一样。

  “你好!”有人说话了。

  我回头一看,是位看起来很优雅的中年女士,穿着一袭浅绿色的长裙。她手上抱着一大束百合,站在一个花田前边,就好像有一条铺在地上的彩虹做背景。

  “你好!”我轻声说。

  她看看我,很开心地说:“总算能够邀请到一位年轻的姑娘。之前那些爷爷奶奶们过来,我不得不陪着他们一遍遍地唠家常。”

  “所以说,是你邀请我的吗?”

  “是啊!”她看了看手中的花。

  “我得把花拿回家,你可以陪我吗?”

  我走过去,跟着她往花田深处走。

  “看你好像有些紧张呢,是第一次来别人的天堂吗?”

  “恩。”花田小径的两旁都是百合。“我想问,你是怎么做才邀请到我呢?”

  “我并不知道邀请的对象。我只是把花的种子扔到空中,它会自己选择要生长的地方发出邀请。”她转身看着我,温和地说:“如果你想邀请谁,也会有自己的方法的。”

  我点点头。

  我们一路走到她家附近。我看到一栋白房子前,一个中年男人正和一个小孩子追逐嬉戏,笑声此起彼伏。等我们再走近些,我惊讶地发现那个男人虽然五官很清楚,但是脸部的线条却好像是模糊的,与周边的环境交融在一起。我使劲眨了眨眼睛,看到的仍然是如此,这让我不知其解。

  女士微笑地看着男人和孩子,然后说,“我们进去吧!”我跟着她走进门,发现房里同样是星空,星空模样的地毯。她把花插到花瓶里,然后和我一起坐在软软在地上。

  “刚刚是不是吓到了,看到我丈夫的时候?”她问我。

  “是有一点。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如果你有吓到,说明你还没有创造过这样的人。他虽然是我的丈夫,但是样子却模糊了,你可能很难相信。”

  她用手轻轻摸了摸印在地毯上的小星星,接着说道:“我们因为各自工作的关系,聚少离多。原以为和自己站得很近的人其实也远得看不清了,这也是丈夫以这样的模样出现以后我才意识到的。”

  我在心里庆幸父母和朝寒,还有默默的样子都是无比清晰的。

  “我们俩是因为喜欢看星星而在一个观测台认识的,他曾说,大地的存在是为了人走到一起,天空的存在是为了人看向一处。但是,后来我们终于忙碌到既不站在一起,也无暇看天空的境地。”

  “所以,地上才会是星空?”

  “是的,现在大地既让我们走在一起,又可以让我们看向一处。这也算是对过去的一点补偿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设身”不一定能“处地”——并不是将眼睛闭上,就能够知道盲人的感受。

  “我想,天堂大概是存在于曾经的遗憾之上的,由此延伸出来的时空。在我看到的别人的天堂里,几乎都是这样的情形。他们从回忆里带来家的温暖,带来自己没有实现的梦想,甚至带来别人也许无法理解的自己曾经隐藏的世界。”
“能举例说说吗?”我饶有兴趣地问她。

  “比如,天堂里的老人们当然最多。他们大多回忆着与儿孙团聚的时刻,然后像看录像带一样在这个世界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这样他们会觉得每时每刻都和孩子们在一起。”

  “每时每刻吗?”我问她,“可是,为什么我的父母在这里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我身边?他们好像有自己的生活,有时候我在天堂都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她笑着问我:“那么,像你这样的年纪,是真的希望父母时刻在你身边吗?”

  我想了想,也笑了。“我懂你的意思了。”我说。

  “老人若是渐渐像了孩子,他们对于家人的依赖也会像孩子一样增加吧!”

  “是啊!”

  “好在他们也有自己的爱好。有的在这里建造了戏台,每一天都在喝茶听戏。有的喜欢钓鱼,我只好陪着他们在池塘坐了一天。如果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往水里多放一些鱼——这很容易想象不是么?他们会不约而同地答道:那就没意思了。”

  “说的是啊!”

  “恩,在这里会发现,人们真正想要的不是丰富,而是丰盈。喜欢动物的人让自己的世界里跑满动物,好些人让数不清的恐龙出现在了自己的天堂,你可以想象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有多惊吓。喜欢海的人带来了海,喜欢雪的人世界里每天都下雪,喜欢唱歌的人可以带来自己最想要的舞台,喜欢旅行的人可以带来世界上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原来天堂能够实现的可能有这么多。“那么,有没有人一直都想不出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呢?”

  “有很多呢,他们就是那些带领我们来到这里的人呀!”她很自然地答道。

  我有些惊讶,“你是说门童吗?”

  “是的。有些人在还未想到要创造怎样的世界之前,常常会选择去做门童。他们向一些‘新人’打开天堂的大门,看看他们各自创造的世界,然后也许有一天,自己也有了答案。”

  “当然,也许有的人是因为没有回忆,或者不想带来过去的任何记忆,才会迟迟不愿意建造自己的天堂。”

  被她这么一说,我想起了那位门童先生,心底生出了一种希望他早日辞去这份工作的愿望。

  外面传来孩子的欢叫声,我和她都不自觉地朝着窗外望去。

  “我想知道,天堂的孩子们,他们还不懂建造天堂这回事的话,那要怎么办?”我看着孩子那澄澈的眼睛,忽然想到。

  “不用担心,这里的爱比哪里都多。”她转过身看着我说:“他们并不像我们一样有各自独立的层,而是聚在同一个层里,去那里并不需要获得邀请,他们可以得到很多人自发的照顾和陪伴。事实上,你现在看到的这个孩子并不是来自我记忆里的世界,而是这个世界。”

  “你的意思是……”我惊讶地问道:“这个孩子不是你们的,而是你们‘领养’的?”

  “应该说是我们和他之间建立了一种美好亲密的关系。我和丈夫的人生计划里本是没有孩子这一项的,但是来到这里,我想实现另外一种可能。如果说过去我走的是山路,那么现在也想走水路试一试。”

  “那么,如果你走过水路以后发现其实水路才更合适,不会觉得后悔吗?”

  “我只知道,如果水路适合我,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幸运。如果山路适合我,是我在那个世界的幸运。无论怎样都是幸运的,也就不存在后悔了。”


                                                    十二


 乘着花朵回到自己的天堂以后,我一直都在想她说的一个词:补偿。填补曾经世界里最需要但是却没能得到的那一部分。
钟声响过,我闭眼睁眼,眼前出现了一面镜子,镜子里面的我直直地看过来,眼神里好像有个漩涡要将我吸引过去。默默围着我们一圈一圈地转,好像是站在移动车上的摄影机在拍摄我和另一个我见面的旋转特写镜头。

  “你好。”我终于鼓起勇气说。

  “你好。”

  她说话的声音让我觉得陌生,因为人并没有很多机会倾听自己的声音。说完这句话我和她都不自觉的用手抓后脑勺,像两只

  尴尬的猴子。

  “要坐下吗?”我提了一个问题,想看看她的答案,想知道她和我有多像。

  “恩。”她做出了回答。不是“可以”、“行”、“不用了”,而是我最常用的回答:“恩。”

  我居然创造了另一个我,我看着她越发觉得不可思议。我们此刻就像两块磁石,接下来是相互吸引还是相互排斥的惴惴不安形成了强烈的气压。

  人趋向于和与自己很相似或者很不相似的人做朋友,要么看到自己的世界,要么看到完全不同的世界,据说这样有利于进化。我已经有了和我很不一样的朋友,朝寒,现在这里又有了和我完全一样的人——如果我们能够成为朋友,也许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心思,连语言都多余。那样的话,我们也许会改写进化论,成了两株植物也说不定。
我们坐了下来,低头各自摆弄着脚下的草,用手指将细长的叶子掐弯。

  “很高兴见到你。”我不自觉地说了一句,但是马上就开始质疑这句话所用的“你”是不是要换成“我”。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情是真的高兴、惊讶还是紧张,但是我想至少要传递出善意。我充分相信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但是即使是这样,还是会有意识地去寻找可以证明自己善良的证据。我会想到自己把一只被困在厨房的虫子解救过,为自己无意中拔掉的一棵瓜苗深深自责过,还因为对一盏整整亮了一天的灯产生同情,把灯关掉让自己待在黑暗里。

  即使相信,也要再确认一次。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某个角落是否藏了某只我不知道的小怪兽,如果我有,那么她也一定有。幸好,她的回答是:“我也是。”

  听她这么说,我稍稍安下心来。

  其实,当你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吧!”她问。

  “是的。但是,仍然希望……”

  “仍然希望另一个自己帮自己再确认一遍。”她很自然地接过我的话。

  “我们这样说话,好像是武侠小说中的左右手互博。”

  “我刚想这么说呢!”她微微一笑,我猜自己也一样。

  “这感觉真不可思议。尤其是想到从今以后所有我想的、我说的、我做的你都会清楚知道。”

  “恩。但是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假装不知道另外一只手从什么方向来。”她的话几乎是我的内心读白。

  “就好像写作,作家可以在清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仍然让笔下的主人公看起来一无所知。”我也接过她的话说道。

  “是的。我们的聊天果然是完全不费力气。”她的语调轻松了不少。

  “看来,我们得学习做个优秀的作家了。”

  我们在风里坐了一会儿,她看到了钢琴,然后看着我。

  我站起来走到钢琴边,她也过来站在我旁边。我无端变得紧张起来,开始弹奏了,却一直无法集中。集中其实应该是被动词,努力将杂念排除在外专心做一件事是克制,因为一件事吸引而忘记杂念才能称作集中。她大概察觉到了我的不自然——她当然能察觉——有意无意走远了一些,坐在地上逗着默默。

  弹到最后一小段,大脑忽然变得空白了。坐在那里,想趁着前面熟悉部分的旋律带来的缓冲将这一部分也带过,无奈车子好像爆胎了,就那么急着停住,一步也无法前进了。

  “刚刚这个部分,你还记得吗?”我转过头问她。

  “不清楚。我可以试试。”

  我和她互换了位置,继续逗着默默。她从我中断的前面一些开始弹,我听到那台车子倒了回去,然后又加速驶向刚刚困住我的那个泥潭,奋力奔驰着。没错,就这样,飞过去……我在心里替她加油。结果,在比我前进了一个小节后,车子再次陷入其中。

  我看着她把手停在键盘上,低着头像在思索,嘴巴微微张开。我从未注意过自己有这样的习惯,当然也不会有人告诉我这样一件小事。我们真正关注别人的时候其实远小于关注自己的,我只听过一个母亲和另一个母亲聊天的时候说:“我女儿睡着的时候,眼睛其实是张开了一点缝。所以当我看到她紧闭双眼的时候,就知道她其实是在装睡呢!”
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她继续做着倒车、冲刺的练习。终于,我们听到了车子开出泥潭之后流畅洒脱的声音,曲子终于被完整地弹完了。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

  “是啊!”她看起来很开心。“你也来试试吧!”

  我重新坐回钢琴边,回想着她是如何开出泥潭的,相关的记忆也开始活跃起来。只尝试了几遍,我也成功把自己的车子开了出去,欢畅地跑到了终点。

  舒了一口气。这时,她忽然说:

  “你知道吗,你弹琴的时候嘴是稍稍张开的。”


                                                        十三


  我就这样开始了和另一个自己共处的日子。和我期待的一样,父母和朝寒只看得到一个我,只有我和默默看得到她。我和她的生活方式行为习惯完全一样,这简直是我曾经的理想——总有一个人,即使是挤牙膏,也会从和你一模一样的地方开始。可以说,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很方便,我们可以一整天在一起弹琴、散步而不说一句话,也可以对所抄写的书中的问题进行讨论甚至争辩,装作对对方的想法一无所知。所有感到幸福欢愉宁静美好的时候,我们会给对方一个拥抱,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来补偿曾经那些渴望拥抱的时刻。

  现在,我几乎有了一个完美世界了,除了一件让我觉得可惜的事——那就是在来到这个世界后,我不再做梦了。我时常闭上眼睛把它当成睡觉,但是闭上眼不再有梦。

  为什么曾经的世界我有梦?基于只有一副躯体,所感知的一切都是唯一,所以现实很可惜的只基于一套理论运作。但是梦不一样,把所有肥皂水都吹成泡泡,无论你要多少。人不能只活在现实里,因为现实里的苹果只能往地上掉。如果想要苹果飞到天上变成苹果汁然后降下一场甘甜的雨,只能靠做梦来实现。

  可是天堂不一样,这里有太多实现的可能,梦觉得自己不再被需要了。

  傍晚,我和她背靠着苹果树坐在地上,默默躺在我们中间。意外地,钟声响了。

  我们彼此都沉默着,默默竖起耳朵听着钟声,看看我又看看她。

  终于,我开口了:“想到什么了吗?”

  风吹到了苹果树,树上的叶子吹起了悠扬的哨声。

  “没有。”她轻轻地说。

  我知道风吹向了前方的草地, 那里响起了清脆的风铃声。

  “我也没有。”

  我们就这样一直坐着,一直到第二天日出。这个黑夜带来了最终回的落幕,之后,钟声再也没有在我的天堂响起了。而随着

  这种心想事成的权利被收回,我想要的梦也回来了。

  我梦到了门童先生。

  “现在你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他说。

  “是的。”

  “祝贺你,建好了自己的天堂,也还留在了天堂。”他样子很真诚。

  “留在?”

  “是啊,并不是一开始在天堂就永远在这里。”

  他看着我,我知道自己此刻一脸茫然。

  “按你说的,如果每一层天堂都是个箱子,那么每一个的箱子上都系了一个气球。所有被创造的东西都有重量,会让箱子往下掉。同样的,因为这样东西带来的好的感受会给气球充气让箱子往上升。”他解释道。

  “所以说,如果我在箱子里放满金子可是却不开心的话,气球就会瘪掉?”

  “对,那样的话箱子就会慢慢坠落,直到最后。”

  “你的意思是,掉下去?”我指着脚下的草地。我们都知道最下面是什么。

  他点了点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居然有这样的事……”我一时不知道作何评价,好像上了一个危险的当。

  “这只是给一些本没有贪欲,可是在获得建造天堂的权利后生出贪欲的人一些提醒。天堂能承载的箱子重量有限。”

  “那么,如果我什么时候掉下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吗?”只要想想下面的世界,我就禁不住紧张起来。

  “一切都是在不断改变的,箱子也是随着你的感受而上下移动。气球若是重新被充满,便会带你重返天堂。”他宽慰我说道。
“你说的这些,不是应该在我建造天堂之前告诉我的吗?”我很委屈地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有一种被骗的感觉。”

  他笑道:“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办呢?”

  我想了想,“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作为补偿。”

  “什么?”

  我压低声音问他:“你知道上帝的箱子里,装了什么吗?”

  “不知道。”他抬头看着上方,“可是你瞧,那些气球带着上帝的箱子飞得多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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