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

　　大三时，美院为改变教学散漫颓沉的风气。院领导调整了责任体制，一改往日大锅饭式的教学模式，油画系被拆分成三个工作室，分别从事古典油画、当代写实、表现抽象三个研究方向。改制后，责任分配细化，几位风格相近的导师各领一班，相互竞争。导师们一改事不关己的态度，开始调整训练方式，加强训练强度，殷切希望做出成绩，彰显自己能力，引起领导的重视。无耐散漫的过了两年，众人多已麻木，磨合了大半学期，适而稍有改变。这时院里突然安排户外写生，责令届时举办画展，汇报成果。
　　一工作室专攻古典绘画，写生课由张师领队。张师在校内明星似的人物，虽然之前未曾教过我们，但常担任校内大型活动的主持人，处事高调。于他的事迹频有耳闻。张师是校内美术展览馆的馆长，还兼有许多我们不知晓的职务。而其中最主要的是相传他与校长私人关系甚好。
　　出行的前两天，张师与我们碰了个面。张师五十几许，一个光头油亮，并不显老，瘦却很精神。寒暄几句过后，便为我们简答的介绍了此行的地点——鄱阳湖畔的一个小渔村。张师当年乘船游渡途经那处，曾见沿岸尽是一片古宅楼阁，心中暗暗记下。后来打听，原来旧时货物流通多依仗水运时，此地作为码头曾繁华一时。虽不比金陵秦淮六朝金粉，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只是后来兴修铁路，水运稀减，遂此没落下来。众人听罢，皆觉是个好去处，心下无不暗暗期盼。
　　二工主攻当代写实，带队的安师是学校新聘的老师，安师是央美的高材生，身材魁梧，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心宽体胖间，说话也是笑眯眯的，可是个圆滑的人儿。三工的方向是抽象表现，导师是新晋油画系主任苏师，分班前的一个学期都是他在教导我们。苏师中等身材，或疏于运动，也微微有些发福。戴着眼睛，留着短而密的胡子，有着知识份子特有的精明干练，苏师能讲、会讲、爱讲，话语中不时穿插两个笑话段子。苏师对自己的学生很好，在分班之后尤为明显，这次还要把学生带去一个很偏远的山村。
　　由于事先未曾考察，全凭张师三年前的印象。来到目的地，方才发觉村子已然模样大变，泥泞的马路两旁，是一群挤在一起半旧不新的土洋楼，零星几座蜷缩在角落里的老房子也是毫无美感可言。巨大的落差让张师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一边安慰那些嘀咕抱怨的女生，一边寻找宾馆安顿下来。整个下午我们都在搜寻村子里残存的古迹，走到村子的尽头，找到了张师当年所见的那片古宅。好在沿湖一段较为偏远，商业价值不高，幸而大体保存了下来。然而房子并不古老，皆是六、七十年代所建，只因无人修缮才显得格外陈旧。大伙失望之余难免怀疑张师当年是否是“距离产生美”。
　　我们来的匆忙，时值江南雨季，两天雨停后，方才得以出门。三五个聚在一起，找着各自感兴趣的地方。大家平日少有写生，课余懒得动笔，甚至连上课都心不在焉，事到头来，都画不大好。张师大概早有预料，来时便反复强调“此行目的并非在于要把同学们的风景写生水平提高到何种高度，而主要是培养大家对风景写生的兴趣” 。到是张师自己平日多忙于应酬，此时抽身出来作画极为勤快，班上最认真的同学产量也不及他半数。
　　此地房子破旧不堪，反倒更加考验造型能力，失败一两张后，过往的村民笑容都似带着嘲讽。大家嘴一撇，皆想着他们懂什么劳子艺术！？但却也不敢再做尝试。听闻有人跑到村外极远处，发现那边有一处浅滩，大片的草地。裸露的红壤……点缀些许绿草？再没有比这更容易如画的了。于是乎，大伙果断行事，收起画笔，提起画架，端起调色盘，背上笨重的颜料箱，淘金似的朝那片草地赶去。常道是运气不好时，喝凉水都塞牙缝。换了一个地方，发挥失常的依旧发挥如常。一根倾斜着，似被人随意丢弃的“天际线”，渐渐混入“河水”中不分彼此，最终……消失不见？诸如此类的画作并不少见，赶来的张师也觉不可思议，反复比对后，竟无言以对，只得又默默将画作放下。回来的路上，众人想起昔日风景展中嘲笑那些学长的作品，深感宿命论的存在。
隔天来到教室，走廊里已堆满了画。苏师安师已然先到，正在评选画作，选上后装裱即可入展。二工的画作尺幅不小，风格是正统的学院派，只是美术生们对婺源的景色比对自己老家还熟，都稍嫌腻味地看着，其实二工画风严整，比起一工半吊子的“伪古典”还是要好的，顺着看过去，三工竟全是大画！苏师带队去到一个偏远山村中，村子封闭，虽有大量古宅遗迹，也积极兴办旅游业，无奈交通不便，进出困难，至终名声不响。苏师全程指导监督，三工画作风格激进，大胆前卫，竟然没有一人相似雷同，虽然尚不够成熟，但已闪现不少亮点，倒是开了美院的先例。再看一工，不但尺幅小，题材也多是红绿相间的泥巴草地，制作粗糙，草草了事。
　　苏师满面红光，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撇见一工的作品后，更有红极生紫之势。尤记苏师当年便爱与我们大谈抽象表现，升为油画系主任后，更是经常备课至深夜，次日将我们召集起来，激情洋溢地讲上大半节课，等我们回到座位时也近下课了。分工作室后，苏师每天从图书馆抱来大量现代主义画家的画册，捧为榜样，直言要洗脑，扭转学生僵化的绘画思维。今日初见成效，自己不免有些得意。再看安师跟在一旁，腰背微微弯下，说上两句奉承话，笑眯眯的应付自如。张师这时也来了，转了一圈，便笑着上前与苏师攀谈起来，不一会向苏师提出了三个工作室合办画展。苏师笑着说了些什么，却是拒绝的意思，张师有些恼怒，声音骤然高了一个调：“那我们先展！”说罢转身离去。安师立马收起笑脸，转到一旁假装看画。
　　不久苏师领着一帮院领导过来了，请他们为三工画作指点批评。安师一见立马整了整衣领，丢下几个正在聊天的学生凑了上去。他们一边听着苏师的介绍，一边不住点头赞许。分工作室前，苏师发挥特长，做通了班上几个画的很好的学生的思想工作，把他们拉进三工，这次写生也都成为了中流砥柱，为苏师挣足了脸面。张师也带来了两个一工的老师，双方没有招呼，俨然两个阵营。
　　一工众人不自信，大量的画作藏在教室里不敢拿出，张师下令全部清出，摆在走廊两侧，费力的挑选着。但见三工画作尺幅皆大，便悄悄要求我们装裱大框，说是小画配大框可以获得最佳的展示效果。那边一帮领导看完三工的作品，草草转了一圈有说有笑的走了。
　　晚上回到寝室，几个同学正围在一起聊天，侯强强是个滑稽的人，整日嬉皮笑脸的角色。见我进门连忙招呼，原来他正调侃几位导师白天的反常现象。说苏师是新晋领导干部，急于做出成绩。而张师的关系网在校方，原本也是校内院内都吃得开的人物,但校长退休后，张师失了依仗，苏师便敢不卖他面子。这一次一工发挥一般，而三工很有亮点，院中领导皆表赞许，如果分开展览，比较之下风头更劲！张师相形见拙，那会子怕背后多有指指点点，说什靠关系一类极难听的话。张师又是极要面子的人，一定不肯丢这个脸。如果三个工作室合展的话，就好打乱展了蒙混过关。
　　我们听着有趣，笑倒一片，一路尽把导师们往恶意处揣测。后来又讲到安师 ，说他初来时，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的想把央美的教学体系引入，许多未能考上美院的同学都兴奋不已，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调了些，受到了什么“警告”，现在变得庸庸无为。惋惜之余还不忘总结一句“其实他是个有能力的人”。大伙你一言我一句的起着哄，却也没当真，嘻嘻笑笑的也就忘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选上的画都已装裱完成。装裱师是一位导师介绍的，说是以前的学生，能优惠些。大家稀里糊涂的把画搬过去，却没想那家伙趁着集体裱画，悄悄把价格抬高。大家花费不菲，本着一分钱一分货的心理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却见三工个个都是掏出了吃饭的钱，只捡最好最贵的框条使。况且画幅不小，花费更是惊人，一人数张下来，竟是做着集体绝食的准备。张师也未曾想到，一工的人自觉画的不行，虽有命令装裱大框，自个也不愿多花钱，挑选的尽是中等偏下的料子。三工气势正旺，人人盼着出风头，一如即刻登台的舞女，比起成功的演出，一件稍贵的舞衣又算什么？只是虽说一工先展，这会儿都未有消息。
晚上，几个同学坐在画室里闲聊，正抱怨着张师的拖沓时，侯强强忽然走了进来，面带诡异的笑容，食指朝空中一点，故作神秘的说道：“说起这个，真可谓张师的一招妙棋，三十六计拖为上策。先前班长电话向张师汇报装裱完成的消息，顺便询问画展的事宜，谁知张师竟然出差远遁外地，说是办展之事，回来再行讨论。“一旁的黄兴奇道：“拖有什么用，回来还不是一样要展的！”侯强强双手一拍，中指敲了敲桌面，十分得意地说到：“再拖两个星期就要进入期末考试周了，那时候再展，老师学生会有几人来看？那样便不比三工，影响也会降到最小。“众人听了无不佩服，先前玩笑之语，此刻也信了三分。
　　又过了两天，苏师仿若明白了什么，打电话给张师，说是不能再等，三工要先展了。当天中午便通知学生去展览馆布展。展览馆离美院很远，装框后的油画笨重无比，三工的男男女女皆是顶着炎炎烈日，或抱、或抬、或背、或顶，蚂蚁搬家似的把画作运到展览馆。第一批画送至，众人无不汗流浃背，却来不及休息，画作随意往墙上一靠便匆匆折回美院搬运下一批。再来展览馆时，却见一帮设计系的学生正往墙上挂着照片，询问竟然是要举办啥子设计展。三工众人懵了，一窝蜂上前理论。对方老师丝毫不惧这种阵仗，不咸不淡的说了句“这是我们先预定的“便不再理会众人，三工的人连续打了几个电话给苏师，苦等了一会，最后苏师打来电话让他们把画先搬回去，众人气无处消，却又无可奈何，骂骂咧咧只得又将画搬了回去。
　　几天后已是考试周了，侯强强还在揣度苏师是否想一拖到底，下学期再展，破了张师的诡计，但又觉苏师不会将此事激化。班长这时却发来短信，通知大家今天布展，竟是三工作室合展。路上遇见班长，手里拿着一大卷海报，是他连夜设计的。我问起合展之事，他说最后还是苏师妥协了，还讲昨晚通电话时海报的详细尺寸张师都有询问，听到三个工作室尺寸一致后方才满意的挂了电话。
　　来到展馆门口，三工海报早已贴好，班长大叫一声，原来三工临时更改尺寸，将海报放大一倍。班长担心会被张师责骂，都急红了脸，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张师和苏师谁也没有来看这次画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