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翊永远忘不了那一夜一昼。夜晚的空气湿冷,草木间弥漫着初冬的寒意,月光如薄纱笼罩着庭院,将地面勾勒出一片片斑驳的影子。两人缓缓地沿着小道行走,她身披一袭白色纱裙,素净而飘逸。
忽然她的脚步一滞,身体猛地一僵,一只手扶着肚子无力地倒下去。天翊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只能感受到她颤抖的肩膀和急促的抽搐。自己的一声急促的呼唤划破寂静,医生与助理们立刻从屋内奔出,灯光将昏暗的小道照得惨白。
然后那场面便如前四个孩子一样,一群皇家医生和助理簇拥着她,将她扶进房间。只不过这一次,天翊从她反常的突然抽搐中知道,事情有所不同。生孩子这件事情在奥亚大陆上,从来不会过于痛苦。
有人用毛毯将她包裹起来,有人去取热水毛巾。她的脸苍白得几乎透明,微微颤抖的睫毛像振翅欲飞的蝶,却始终无力地垂下。天翊站在原地,目送他们将她抬走,房间的门砰地关上,将自己隔绝在外。
整个夜晚,天翊望着孤寂的月亮,看着慌慌张张、进进出出的助理们。耳边只有徐徐凉风的沙沙声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就那样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日清晨,天翊只记得自己抱着她满是血的身体,柔软的布料紧贴着毫无生气的躯壳。自己能很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微微带着颤抖起伏的胸膛和微薄的呼吸,然后很清晰地感受到那微薄的呼吸那样慢慢、慢慢平息。
她的嘴角似乎有一丝笑意,仿佛在用最后的力气诉说着释然和感激,而天翊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他不知道自己那样抱了她多久,他甚至都没有精力去揪出幕后黑手,他只记得那天从窗外吹来的风格外清凉,黄昏的落日格外凄苦。他不记得自己流过多少眼泪,不记得身边的人劝过他多少次朝政的时间到了。只记得某一天清晨,有那么一群人进来,抬走了她的身体。然后他才想起,他还没有亲自去看过刚出生的儿子。
他说,那孩子便叫“琨羽”吧。如琨如羽,如玉如翼。
“琨,石之美者。温润而不争,晶莹而自明。吾愿吾子如玉,怀瑾握瑜,高洁品性;抱璞为琨,立世温良。历磨砺而光辉万丈,清润照人心。他便叫琨羽吧。”
南宫祈非常、非常嫉妒他的弟弟。
南宫祈是一个炽热的人,从古铜色的皮肤到深棕色的头发,从坚实的臂膀到决绝的处事方式,从说干就干的性格到说不干就不干的洒脱,他从头至脚都是一个炽热的人。
而他的弟弟南宫琨羽却不是,琨羽和他完全相反,他们两个就想两个极端。
琨羽的皮肤白净,头发乌黑而秀长,虽然高大却不比祈健硕。琨羽如他的名字一般,温润如玉,不争不抢,可他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抢走了南宫祈想要的一切。
祈最讨厌他无心学习,却样样比自己好比自己细致,最后谦虚地说“我没有什么本事”,又如可怜自己一般说“哥哥比我做得更好”的模样。祈每次看到那副嘴脸心中总是涌起一腔愤怒,明明琨羽什么也没做错。
明明,母亲就是在生产他时去世的。明明,他那种性格根本撑不起大事。
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把应当从母亲那里活得的母爱,一部分寄托在了姐姐凯瑟琳身上。而比自己小的琨羽从未见过母亲,自然也会如此。祈也非常清楚,凯瑟琳承受了很多,所以当凯瑟琳一听仆人们说琨羽在叫唤她便头也不回的去时,当凯瑟琳送给琨羽的礼物总是更为用心时,当凯瑟琳总是毫不犹豫的花大量时间给琨羽讲解学术难题并告诫他要好好学时,当凯瑟琳在有一个机会选择给他和给琨羽之间选择琨羽时,祈从来都不会有怨言。
毕竟,弟弟才是真正需要照拂和保护的,即使王宫里有那么多人照料,可是祈清楚那种感觉有多么的孤独。毕竟,自己的性格那么不好相与,总是惹人生气,不像温和的琨羽。
当祈听说琨羽请求主动迁出王宫,与一名叫庆莲的莲花精灵去南风谷住下,并从不涉足苍洲朝政时,祈简直笑出了声。
“真是可笑至极!”祈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堂堂苍洲的王子,居然为了爱情,甘愿舍弃一切,逃到南风谷那种偏僻之地,避世隐居。懦弱到这份上,真是让人不齿。”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殿外,目光远远投向东方,似乎那片山谷的轮廓已经浮现在眼前。微风吹拂,他披风微扬,唇边带着一抹冷笑,“也罢,他不愿趟这趟浑水,反倒清净了我。苍洲朝政的棋盘,可容不得这样的缩头乌龟!”
他从来没有相信过琨羽是真的甘愿退隐山林,他更愿意认为这是一种懦弱的逃避。直到,斗争使得所有祈在意的人一个个死去时……
直到,他遇到了秦洛,也想与她有一个安稳和谐的家时……
直到,他坐在最后一个竞争对手凯瑟琳的塌前,望着她毫无生气的眼睛时……
“你知道父亲在你出生时,为何给你取名为‘祈’吗”姐姐死前那样说道,“因为他想要你如火一般,温暖世人。我一直都认为,你会成为下一个登上王位的人,父亲也是这样认为的。其他人我不敢保证,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你争,和你们任何人争,我只希望你们和和气气的,父亲从来都是希望你们和和气气的。当母亲走后,父亲忽视了对我们的关爱……最终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会是我们的结局……”
凯瑟琳就那样虚弱的叹了最后一口气,死在了满是繁华的姑苏王宫中,这个南宫祈拼死拿下的地方,这个南宫祈直接或间接害死自己两位哥哥、一位姐姐的地方。他看着最后一个王位潜在的竞争者死去,自己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而是平静地走出了凯瑟琳的房间,吩咐人以最厚的国礼下葬,然后慢悠悠的走回了自己儿时的寝殿,蜷缩在被子里发抖了一晚。
他的耳边不知为何回响起一段自己从未听过的话:
“便叫他‘南宫祈‘吧。吾愿此子赤诚如日,炽烈如火,照耀天地,炙热奔放,万象无拘。如旭日东升,光芒破晓,驱长夜之寒。其志如焰,燃于心间;其心如阳,温暖世人。以光之名,书壮阔之篇。”
琨羽啊琨羽啊,你再一次赢了我。
当时间回到神曦一四四九年的今天,琨羽带着苍洲众民的和平愿望,前来劝诫祈时,他如当年听到琨羽决定避世而居永不参与朝政时一样,轻蔑的笑出了声。
他高坐于王座之上,低着头,轻轻笑了起来,笑得毫不掩饰,下哦得无比张狂,仿佛听到了一个无聊的笑话。“和平?你懂现在的情况吗?你以为只要开口说‘我们要和平’,这一切就会自动消失吗?”
“我愿意同你一起,不论用任何方式,我们一起想办法!”琨羽的声音坚定而沉着,目光灼灼地望向他,“我愿意一起想办法,不论用什么方式,我都愿意为这片土地的未来努力。奥亚大陆上,第二次大陆混战一触即发,那是我不愿任何人经历的磨难!”
祈冷哼一声,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什么办法?任何方式?难道能用那些虚无缥缈的‘和平愿望’来化解这些千年的仇恨和血债吗?”他走向琨羽,步伐沉稳而充满压迫感,“战争才是这片土地的常态!你想用爱去治愈奥亚大陆一千年来的伤痛吗?天真!”
琨羽毫无退缩,反而眼中燃起了不屈的火焰,“是的!我就是天真的认为,爱,能治愈所有的伤痛!爱,能带来和平!”
“你的女儿正在前线作战,你一点都不担心吗?”琨羽直视南宫祈的眸子说道。
“她的那场战役,只是接下来众多战役的第一场,小打小闹罢了!她不会有事,她武功高着呢!”
“她今年才十九岁,出征的那一年她才十八岁!”
“我们十九岁的时候也和她一样,十九岁的孩子本就是那般!”
琨羽懒得再和他辩驳,反而转移了话题,“你难道不希望,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吗?事情总会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而最后所有的事情都会向我们不愿的方向无法掌控,你怎么知道,你所有爱的人,都不会受到波及?”
“我已经替她们准备好所有一切了!”
琨羽根本没有理会他,毫无停顿地继续道:“你不记得当年五王夺冠的事情了吗?那是我们想象到的结局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能计划好一切?你才天真!”
“出去!”南宫祈重重地摆了摆手,低沉的嗓音响彻整个朝云殿,带着国王的威压。
穿林、打叶尖状,立刻刀剑出鞘,朝琨羽逼近。
琨羽迈着如往常那般令祈厌烦的高贵步伐,不失仪态地走出朝云殿。殿内的南宫祈却坐卧不安。
“父亲的名字是天翊。”背对着朝云殿的琨羽道,“你以为父亲赐我‘羽’字,是和他的‘翊’像,有意让我继承他的衣钵?不,‘翊’虽有‘羽’,可‘翊’为‘明日’,有朝阳的意思,正如你的‘祈’。哥哥夫差,你知道吗?他希望你如朝阳般,带来明日的希望。我真诚的祝愿你。不负所托,给奥亚大陆带来朝阳,带来明日。”
夫差,是祈的字,但他一点也不喜欢。就连秦洛问他的字时,他也支支唔唔的。
南宫祈站在那里,望着琨羽离去的背影,笑了笑,“我还是,如此讨厌你。”
随后又笑了笑,“说了,我不喜欢那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