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巨雷轰隆隆炸响着压过的大漠,风暴像愤怒的苍鹰猛扇着宽大结实的翅膀。
谁想到在大漠骤起风暴时,闪电已更疯狂,而东方寒走过的世界却更显死寂。
天底下的世界仍如此博大如此多彩,单单属于东方寒的这个世界早已何其窄小。
东方寒走入风暴,走入条条耀目闪电交织切割着的这场风暴。
他的脚步竟还是出奇地冷静而稳定,这场风暴就算足以一块块撕裂整个大漠,却也始终无法轻易地动摇他此时坚决的表情与眼神。
当一个人的心中只积压着无穷仇恨的时候,什么也再不能将他的意志摧毁。
他又走回了那条死亡的街道。
街道两旁的每一座房屋都像脆弱易碎的一只干枯蝉壳,剧烈地在风暴闪电里恍恍惚惚地战抖不已。
而他却又被没有终结的一种巨大压力沉沉地压迫着身体。
他不该再回来的,不该再回来艰难痛苦地继续承受那一股刚开始从心底膨胀起仇恨时就已消解不灭的巨大压力。
但他必须得再回来。
因为酒楼里还有一个活着的玛族人。
尽管那个玛族人也已气若游丝,然而只要他还存有一口气,就算是最后的一口气,在东方寒眼里都是一种可以战胜一切的希望。
东方寒绝不会让自己轻易对任何事绝望。
东方寒要不顾一切地去救回他的生命。
因为普天之下,已只剩这条生命与他有无法割裂的血脉关系。
酒楼里狼籍不堪,风暴乱卷起大片大片黄沙迷乱地灌满了整栋酒楼。
东方寒看着楼内的一切,就像看着昔日同族老人久经世故的浑浊眼睛。
他心中又一次骤感到一种真实而强烈的不详之兆。
他疯狂地冲入混沌一片的酒楼,凭着自己仍很深刻的记忆与仍很锐利的直觉,竟一下子就准确地冲到了柜台前。
没有人。
没有一丝人存在过的痕迹与气息。
跛狗!跛狗?
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为何跛狗不见了?他浑身上下负了那么严重的伤,绝不可能自己再离开这里,至少绝不可能这样快,至少-----至少----难道村中还存活了其他人?
若真的有其他人存活了下来,那他们知不知道东方寒已从遥远的中原回来?
跛狗一定会首先激动地告诉他们,东方寒回来了。
他又僵硬了双脚,迟滞了思维。
他不禁痛苦而困惑地倒退了一步。
他的一只脚后跟猛地绊到什么,整个人冷不防地跌翻在地。
平常他能在这种情况下立时稳住自己,可今天他却恍恍惚惚如风暴中的死村,已完全迷失了自己的意志。
他虚脱地瘫倒在地上。
一动不动。
有气无力,久久地一动不动。
他的脸正那么近地对着另一张脸。
那张脸大睁着一双无辜而充满惊恐与质疑的眼睛,大张着的嘴里淹出了一股股紫黑色的发臭的已凝干了的血。
是跛狗!
是他正要找的跛狗。
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一个亲人跛狗。
没有其他人再侥幸存活。
没有人。
连跛狗也死了,也死了-----
而且这次尸体就明明白白地躺在他的眼前------
是中毒而死的-----
只有中毒而死,人体才可能流出这种紫黑色的散发恶臭的血。
是谁毒死了他?
是不是关吟夏?
是什么时候毒死他的?
是东方寒未回来之前已中了毒?
还是东方寒去村口之后才中了毒?
东方寒的耳边又嗡嗡地回响起在村口时关吟夏对他说过的一些话。
那是一些疑问:杀人者?复仇?为什么动手?是什么?他们?他们是谁?为什么你一定要杀我?为什么你认为是我杀死了他们?他们究竟是谁?这么多的白幡代表什么?
还有一些解释:我确实是一个杀手,却不是一个纯粹的杀人者,所以我不会随随便便杀了任何人。我杀人之前,也是经过慎重思考的。
还有:你认得他所以你就信他说的话不信你不认得的我?
或许凶手真不是他?但跛狗为何会骗我?若不是关吟夏,又是谁?
世界上许多事实都远不如最初明白的那么简单。
它已复杂纠结得令东方寒更迷惘也更疲惫。
究竟该下一个怎样的决定?
没有坟。
大漠的死亡不须直接葬入坟里。
在大漠,生死的含意都是很古老原始的,无论是谁,生来是属于冷冷的地,死亡也只归于茫茫的天。
对于死亡而言,天与地之间的这整个世界本身就是最好的棺材。
火焰在哆哆嗦嗦地不停摇晃,风暴闪电早已静息。
东方寒终于转身。
他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只有一个决定。
拿着复仇的刀,怀着复仇的心------
回到那多情的江南!
不管真相与关吟夏有没有关系,有多少关系,他都必须去找这个杀手。
只是现在,他虽仍有仇恨,却已非直接对关吟夏产生。
他找关吟夏,是因为前途渺茫,内心绝望,关吟夏是他能追寻的唯一方向。
XXX
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真正算得上是令人可尊可敬甚至可畏的英雄?反正在我们心里,身为冷酷杀手的关吟夏也许永远成不了英雄。
一个虎彪彪的汉子,一柄青惨惨的剑,同样似没有泪没有情。
而满心仇恨的东方寒呢?
------风暴已息,大漠,拂晓。
还是感觉到有丝丝缕缕微妙的风轻贴着大漠与人的肌肤渺渺茫茫地吹过,隐约可以听见远如江南的天边还是有雷声闷闷地滚过,大漠上还有没有无情的人走过?
风暴侵袭之后的大漠仍是大漠,风暴侵袭之后的人心呢?
XXX
关吟夏一直没有动,一直没有走,和灵堂里的秦风一样也一直身体僵木地久久站在原来那个仿佛已永不改变的位置,脸上也硬生生地刻出一种如吴岳的灵位般死气沉沉又冰又硬的表情。
从大漠的风暴开始席卷,到最后的完全停息,这段地狱似的时间里,他确实一直连半根脚趾都未曾活动过,然而残酷疯狂的大漠风暴仍旧难以将他击倒。
饥饿,疲乏,伤痛,以及口渴,这些感觉早已被他倔强得近乎古板地忽略到脑后。
也许他已经算是在某个方面很惨地一败涂地,但他却依然下意识地迫使自己已很无力的身体尽量挺得笔直如枪,除非处在一些绝对特殊的情况里,否则他好像从不会轻而易举就倒下。
他的全身几乎每一寸皮肤都已完完全全被冰寒的风穿透,他麻木地僵立在那里,仿佛体内原本还勉强流动着的新鲜血液已一滴滴冻结,仿佛连他手中从来紧紧握住的这柄无鞘长剑也已沉寂得丧失了所有灵气。
沉寂得就如已远已不知去向的复仇者的冷酷眼神。
隐隐,隐隐,刚受过风暴疯狂蹂躏的大漠终于又显出一种浅浅的宁静,突听虚无缥缈的某一处似有柔丝般的琴音悠悠远远地飘来,在大漠的这场风暴渐渐停息后的干冷空气中轻轻地荡漾,如西湖碧绿的水面被晚风吹起一圈圈易碎的波纹,那么地不可捉摸,难以珍惜。
铮-------
琴音含着情人淡淡的又无法释怀的一份忧伤。
恍似一捧甘美的清泉,尽管只喝下一口已甜蜜到心底,却终是掩不去那一抹相思的冰凉。
铮------
琴音在悄悄地哦吟,糅进了几多如春梦的愁。
絮絮的愁千丝万缕地悄悄流入关吟夏此时此境的心。
大漠,如此荒凉的大漠竟也突然有如此美妙的琴音隐隐。
隐隐琴音似一缕缕纤柔的情丝,静静编织着冰凉相思的泪痕。
又似一根根尖锐的针,一柄柄锋快的匕首,狠狠地刺疼他的心,重重地割疼他的心,令他骤感一种难以形容的剧烈痛苦,剧烈而深沉。
没有人能过于轻松地忍住这种痛苦,连自觉已无情的杀手也不能,但杀手仍旧麻木地僵立在那里,仍旧一直动也不动,甚至脸上看不见任何一丝关于痛苦的表情。
他不动,琴音却已动。
琴音已近,已醉已迷已乱已碎,突然又已消失得无痕无迹。
XXX
又是晨。
凄风苦雨后总是会盼来天晴,无论是在多情的江南,还是在无情的大漠。
这就像悲惨的一场灾难后也总是会重现希望,所以人在不管有多悲惨的灾难里一定不能让自己的心境完全绝望,自己都只相信再也没有希望时,就算灾难已真正过去希望已真正重现眼前,他也会盲了一般看不见,这种人才真正终生都活在一场无穷无尽的悲惨灾难里。
命运那华丽的光辉绝不会轻易照耀任何一个什么都畏缩什么都顾忌的懦夫。
心理一直阴暗且少有勇气敢直接面对多变且难免残酷的现实的人,纵然已站在新鲜的阳光底下,也无法真实地感受到阳光所带来的那一份惬意与温暖。
这一天的晨,也有初生的旭日,也有似已充盈了整个世界的新鲜阳光,阳光底下也正好站着一个人,但他会不会是一个什么都畏缩什么都顾忌的懦夫?
关吟夏的目光已动摇。
摇过微微隆起的几座小沙丘。
在他此时的瞳孔中,东方天际冉冉升起的已仿佛不是一轮金灿的旭日,而是一轮皎洁的明月。
既淡又凉的月光已无声无息地悄悄抚慰了他倦怠的双眼。
使他的目光虚弱地一颤。
连他自己也无法真实而深刻地感觉到的一颤,这一颤实已虚弱如他耳畔残留的一缕琴音。
琴音乍失。
如西湖春风袅袅吹起的一圈圈水纹乍断。
如遥远天边一轮多情的皎月乍残。
如情人深夜借以相思、聊慰孤寂之心的烛光乍灭。
风又开始有了凛凛的寒意。
风刮过微微隆起的一座座小沙丘,刮着关吟夏不小心遗落的一片苍白。
苍白的光照出了一丝苍白的影。
瘦影,哀伤的影,衣影,相思的人影。
隐约看见那发丝如春风里的纤细柳条,轻盈地扬舞。
舞落了几滴晶亮的泪,湿润了几叶泛波的舟。
泪一落入黄沙,柔丝般的琴音就又飘起。
纤纤玉指拨弄着琴弦。
弦之间流出残月般悲泣的音乐。
音乐已醉了关吟夏。
关吟夏醉在了仿佛天使弹奏着的一缕缕琴音里。
在关吟夏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只有一个女人是他心目中始终敬慕的天使。
他不信这个女人会突然出现在大漠。
但——
关吟夏毕竟已醉。
他毕竟已被琴音击倒。
连大漠的风暴都难以击倒的身体,却在那么温柔的琴音里无法做任何抵抗地慢慢倒下。
倒在微湿微寒的黄沙的怀抱。
沉沉地睡去,沉沉地滑入又一场没有主题的长梦里。
怀抱,长梦里,琴音在畔,在伴。
琴音断。
憔悴的人,苍白的颜,纤纤玉指抚着眉,抚着脸,长梦陷在怀抱,犹未醒。
XXX
吴青莺两道柔美的弯眉又微微皱起,此时她心中萦绕的想法已比置身灵堂时更乱。
她的眼角不觉滴落了几滴凉凉的泪。
如早晨花瓣上缀着的几滴凉凉的露珠,缓缓滴落在关吟夏傻傻沉睡的脸上。
竟未滴碎。
她的心也渐如泪如露珠一般凉凉。
凉凉的美加深了凉凉的悲。
她把那盏旧琴放在了关吟夏的身畔,然后伸出一只瘦而苍白的手轻而静地抚摸他的眼他的眉。
熟悉的眼熟悉的眉,同时也说不出地陌生。
------求求你告诉我,你没有变,你还是当初那个多情的江南少年。
------但你,为什么要来这无情的大漠,又做了这无情的事?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原因才来的这大漠,为了什么原因才做的这件事,我只希望你一切都没有变------我只希望你------不,你现在就该忘了我,忘了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忘了------你可知道,现在你的所作所为已让我活得多矛盾多痛苦多艰难,我不可能再------原谅你-----但,你又叫我怎舍得完全忘记那些过去?”
她冰冷而柔软的唇轻轻吻上了关吟夏同样冰冷却硬如岩石的额。
淡淡的一吻,到底吻痛了谁?到底安慰了谁,到底开始了什么,到底结束了什么?
“回江南,你不可以再留在大漠,你在大漠的模样根本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你。”
她的唇她的指,都颤如琴弦的最后一缕余音,颤着慢慢离开了关吟夏的脸:“真的,回江南,你该回江南-----”
江南才是你真正的家,江南才有你最安静的梦。
你总要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想清楚一些事,让我足以看懂我接下来的生活,让我彻头彻尾地忘记我们之前的那些美好,并坦然接受我们之后的可悲宿命。
------她知道关吟夏已是一个无情的杀手。
因为你的无情,所以害得我也跟着可悲。
因为你已杀了很多人,其中一个偏偏是我的父亲,所以我们只能在忘记之后继续。
可惜……又或许幸运的是,她的这几句哀求,他永远也不会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