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觅涯网!让我们泛一页扁舟,文海觅涯!
返回目录
选择字体: 宋体 楷体 黑体 微软雅黑
字号: A+ A-
颜色:
恢复默认
收藏该书

第18章  回到江南

只剩下关吟夏一个人。


孤独而行,背景如此苍白。


XXX


目光中又晕染开几缕淡淡的夕阳。


夕阳里又杂乱无章地飞舞着往事的碎片,令目光又显得好深邃好遥远。


目光遥远如不再属于他本身。


遥远的天边飘来阵阵鸦鸣,凄凉而嘶哑。


金色的夕阳不比午阳一般灼人。


却令人闷倦,始终提不起精神。


天边,静静绕着夕阳的,很累很困的,只是几片烧透的薄云。


关吟夏抬头仰望这样半熟悉半陌生的暮景,也既累又困地过了好久好久,似从心底深处隐约如梦地听见了整齐划一的蛙声,正渺远地敲遍了满世界的战鼓。


浩茫且深翠的万顷稻田,蛙声的气势经久不竭。


关吟夏的情却默默在蛙声中寸断。


XXX


客栈,是顽强挣扎在荒凉大漠里的另一种绿洲,终于迎来了目标茫然的孤独杀手。


一个杀手,一柄剑。


只有一个杀手,只有一柄剑。


就如茫茫大漠间,永远只有这一家客栈。


一个从大漠残阳的最深处缓缓走来的杀手。


一柄被残阳静静染红的无鞘剑。


停足于客栈的老旧招牌下,重复地久久仰望天边,似还不能真的确定什么。


似从心底深处又模糊地看见烟波十里,灰蒙蒙的雾霭已然迷了一座座青山。


心底深处不同于大漠残阳的最深处,但谁也不知哪一种更近于灵魂。


大漠的客栈与江南的客栈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的,有时看起来大漠的客栈根本就不算本质意义上的客栈,这里时刻都面临着风沙的肆掠侵袭,所以几乎每日每夜大门都紧闭着。


只在高高的门檐垂下几串已锈迹斑驳的风铃,来客只须摇响这些风铃,客栈内若未客满到爬墙的地步,必会有伙计爽快地开门迎接。


当然,风铃毕竟是风铃,即便没有人力的摇响,忽而风沙烈了,也容易造成门内的错觉。


所以大多数性格粗莽的汉子来到这家客栈,只是急躁狠命地一抬脚,踹在厚实的加铁皮的木门板上,那声音是再狂的沙尘暴也难为,栈内的跑堂伙计若听见,绝对会立刻想到是有客临门,不至于判断犹豫,举棋不定,时或失误,遭受豪客们不满的怒叱。


不过那样的伙计基本是新来的,只要在客栈里做上两三个月,是人是风,隔着满堂喧嚣,很远他们都能敏锐地轻易分辨。


大漠的生存法则,让每一种生灵都活得越来越精。


门开之后,也不必担心会遇见怠慢的招呼。


这里的每个伙计胸中怀有的热情也都如烈火,有时你来此身无分文,但在人前讲豪义言不虚,是条显而易见的江湖好汉,他们也会很殷勤地将你诚挚款待,姑作江湖救急罢了。


这时杀手已被一名伙计迎进了暖烘烘也闹哄哄的客栈,两扇厚实而高的铁钉木板门又嘎嘎嘎地发着干涩刺耳的响声缓缓紧闭,隔绝了荒寒漫长的就快到来的大漠之夜。


“客官,是要住店还是只吃一点东西解解乏?”


“先住下。”


“好的,这是您的房间门牌,您想现在上去看房间?”


“不了。”


伙计对谁都似有足够的热情,兀自显出一脸风风火火的笑。


“那要吃些什么?喝什么酒?看您像个地道的江湖豪客,酒一定不可少。”


“来一坛古城烧,随便来几样下酒菜。”


“好的,客官稍候,这就给您弄来。”


杀手总依赖酒,酒能暂时麻醉人的痛苦,也能暂时模糊心的孤独。


吃饱喝足之后上了楼,进了房间。


干燥的房间四壁不知抹了多少驼粪,发出刺鼻的重重霉味。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


房里除了一张炕,一张矮桌,一张石凳,就什么也没有了。


简单如大漠的荒凉。


而大漠,总算在厚厚的墙外成了另一个更孤独的世界。


XXX


一夜悄无声息的来临,一夜悄无声息的过去。


从未有度过这么平静的一夜。


XXX


黎明。


日出。


看不到大漠的日出。


但大漠又真实地离他咫尺天涯。


他下楼。


前所未有的疲倦,颈左侧的酸痛,昨晚竟睡落了枕,一直没发生过的糗事。


他拿着剑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下一阶一阶的木梯。


像走过尸横遍野硝烟已散的战场,身披残甲的败将。


又像走往寒风吹起漫天漫地枯叶的家园废墟,绝望得只剩一腔仇恨的孤人。


他不是一头稳重而狡黠的狼。


他现在是一只行动笨拙的蜗牛。


楼下,人爆满,人声鼎沸,汗臭与酒气灼热地蒸煮着这个无比拥挤的空间。


阳光从墙缝里艰难地丝丝缕缕射进来,洒出一片灰蒙蒙的光雾,千千万万点尘埃在雾中翻旋。


耳边的声音嗡嗡地吵个不行,似放大几千倍的一处蜂房。


每一个貌似庸俗的人其实都深藏着一根奇毒的刺,言语身体稍有冲撞,势必探出刺来,相互暗算。


尔虞我诈,时刻防备,不仅是大漠的生存法则之一,也是整个天下武林极为重要的生存法则。


关吟夏仍在走,对一切视若无睹地走。


他厌烦了大漠的本质生活,更厌烦了客栈的吵杂拥挤。


他怕再在大漠客栈待下去,自己的心也将如大漠一般荒凉,如客栈一般乌烟瘴气。


他急于逃出大漠。


从没有过的一种急,甚至是一种强烈到要爆炸的莫名恐惧。


东方寒让他回江南,吴青莺也让他回江南。


他死也该死在江南。


他找到了昨天接待过他的那个伙计,用身上仅剩的最后几两银子买了一匹还算良骏的马。


他牵马出了客栈,连早饭也没吃。


停在招牌下,他又一次仰头久久凝望着霞光灿烂的天边。


心底深处又嗅到了很真实的江南的味道。


XXX


这一趟前赴大漠,他成了很多人复仇的对象。


他带着一身的罪债,赶回本该多情的江南。


这一趟回去江南,是否也要改变某些原以为永不改变的事。


XXX


残春,被雨打湿后的江南,山山水水都更加可爱而温柔地绿着。


岸,曲曲折折,杨的身边柳在不离不弃地陪伴。


其实杨柳只是同一种树而已。


一丝杨柳千丝恨,三分春色二分休。


落花中,流水里,两悠悠。


没有马。


回途未到半程的光景时,马就因干渴至极而无力支撑地倒下。


马死了。


又是因为他。


但幸好他又忘了,忘了满心空空的歉疚。


他不因歉疚而葬了驮着他跋涉千里的马,却忍不住饥渴地当即剖开马尸,喝了太多马血,吃了不少马肉,还削下数十小片马肉晒干权作余程的粮食。


大漠确实将他变成了一个为了生存能绝对冷酷的野兽。


他只希望双脚再踏及江南之地时,自己可恢复柔情。


他终于徒步走完了剩下的路,一个人一柄剑。


但幸好马倒下的地方已离大漠的边缘不远。


于是他总算回到了江南,却又孑然。


独自走在江岸的树荫间。


多情地孑然。


没有死地回到了江南,可惜仍如在大漠一样,得不到谁的相伴。


还不是夜晚。


江上飘着浩淼的烟波,隐约着夕阳淡淡的梦,再宁静地远远一漾。


西边天空,几许霞云妆点,画舫一叶再宁静地远远荡着。


近的岸,远的岸,迷蒙着大片的山影,山上有树。


柏松参半,奇枝老根,蓬着满枝的叶,翠到永恒。


夕阳多少次染金了翠的江南?


烟波朦胧中拱出了桥的痕。


桥洞一个或几个半圆,穿梭着叶叶小舟。


舟头一团薄光,光照出三四个仍旧精力充沛的渔夫的淳朴笑脸。


他们笑脸看向手中捕到的几尾鲜鱼,正要回到集市上打半斤烧酒,舟尾有同样心情愉快的姑娘灵巧而轻松地摇着一对橹,橹声欸乃,和着水声谱出淳朴渔民的心曲。


于是傍晚的风就吹进了迷人的水光里。


江中几叶小舟划远了,茫茫烟波里只透着若影若现的几个光点,夕阳也薄了。


关吟夏停下来痴望着这一切,似有点陌生了江南的原汁原味,他的心中涌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是梦里浮现的美好景色吧?这些景色真的只能在梦里才见得到吧?


在梦里才再有谁甘愿与他相守,风雨同舟,缘定终身。


茂盛的芦苇深处江上的烟波深处,疾徐有致地飘出一叶朦胧着光的小舟。


舟头是一个精神矍铄状甚乐观的老爷子,头发已稀稀疏疏地花白了,逼肖于苇上开着的白色小花,胡须倒很多,于于思思地蓬乱了满腮。


舟尾俏立着一个满面喜悦之情的小姑娘。


她驾轻就熟地摇着橹,时而瞅一眼舟头笑着的老爷子。


那定是她人生里最慈祥可亲的长辈,两人苦中有乐地相依为命了许多年,只要长辈脸上不见愁闷的痕迹,晚辈自然也常开心。


她柔黑的发丝在头上绾了一个髻,系着一根红艳艳的丝带,乖巧地朗声解颐而歌:


“桥段桥畔


花儿红


今宵有月圆


花和尚光头花棍舞


舞过了岸这边……”


清脆动听的嗓音,遥遥醉着关吟夏的心。


勾起关吟夏几多湿了的记忆,几多迷失的情。


眼角掠走几多淡淡的忧伤,让关吟夏觉得一切竟出奇地安宁而平静。


歌未结束,在这将夜的河心,芦荡的深处,舟尾的少女仍用清脆动听的嗓音继续着这首迷人如晚风的歌,关吟夏突地在这歌的氛围中看见了隐隐约约另一个少女汍澜的容。


于是,关吟夏听得越发痴了。


桥段桥畔花儿红今宵月会圆


花和尚光头花棍舞舞过了岸这边


红的花红的容颜渐羞……


走过那厢连着月月已眠


抹了花墙这段赏山赏水赏秋虫意乱


看不见那厢这段直问草呢花呢


却不知少女琴已单……


岸的尽头,舟已远人已远,舟真的成了脆弱的叶,人真的划橹悄悄进了脆弱的夜的梦。


XXX


到这时,关吟夏终于有了一点归家的感觉。


关吟夏拿着他的剑,信步蹀躞过那一枝枝斜出月光的山花,远望那江流,烟波,杨柳岸,叶舟,渔家两爷孙都渐渐飘渺似碧落的星。


关吟夏竟又不觉生起几许难以言说的悲凉。


是与在大漠时迥然不同的一种全新的更深邃的悲凉。


这种悲凉已越来越深入骨髓,越来越叫他痛苦难忍。


他就带着这种说不出的沉重悲凉慢慢离开了江岸。


草茫茫地绿着,包围一间小木屋,淡淡的草香木香。


已夜,夜未央。


昏的一团薄光,漾过风中微微起伏的草浪,泊一阵难得的清凉。


窗纸洁白,映着一个浅醉的影,手中一杯纯纯的竹叶青,脸已夕阳一般红。


影晃着,杯举在烛光的边缘,几滴酒浑浊如泪珠似地溢出,落在他冰凉的脸上,湿了本来很坚毅的浓眉,湿了更加迷惘的眼。


屋外很远很远的一处不知名的角落,静静飘出几缕萧瑟的曲。


XXX


关吟夏回到江南的第一夜,只想痛痛快快地独自烂醉一场。


江南在他眼里依旧美如画。


他却毕竟已变了太多。


或许再难变得回来了。


他也再难清晰而真实地感觉到江南久违的熟悉味道。


在本该永远多情的江南,他甚至直觉比在大漠里更寂寞更茫然。


他似与江南已彻头彻尾地格格不入。


他因他冰冷的剑而不温柔。


他一回来,他的剑就失控地狠狠切割着江南在他内心深处原有的那些单纯而美好的印象。


他毕竟,毕竟只好烂醉一场,他毕竟,毕竟已真的烂泥一样醉倒了。


他手中的杯与剑,都跌到了更冰冷的地上。


他也崩溃似地软瘫在桌旁,僵僵地仰头望向窗外静静悬挂的那一轮皎洁的月,迷迷茫茫中,月也是那么孤独,但月不如他那么痛苦,月因孤独而显得十分圣洁与安详。


他痴痴地咧嘴似乎想笑一下,可他终究笑得比哭还苦还苦,他的双眼就这么湿了,泪珠一粒粒滑过干燥的脸颊。


原本被风沙侵蚀得枯黄的脸颊一回到江南就变成苍白,冰冷如杯如剑如地板的泪珠,与汗珠无声地很快湿成了一片,再分不清哪一些是酸臭的汗,哪一些又是苦涩的泪。


他就这么全身心醉入了一场似永无醒时的长梦里。


他的朦胧泪眼中,月是显得十分巨大,十分苍白,不久以后,一个少女纯纯的身影从月光里静静溶了出来。


他认得是她,他兴奋地向月光里挣扎地扑了过去,想近一些看她,但始终无法将她的样子看得很清楚。


他只看见她的身影在月光里时而跳舞时而奏琴,但始终也无法听清那琴声。


他痴看了不知又过了多久,直到她的身影一点点从月光里消失,他的泪眼还是不转移地望着那个方向。


她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再回来了……


冥冥中,他不由自主地这么想……


XXX


一夜里,无论发生着什么事,屋外无论突然响起任何风吹草动,他一概不在乎一概不理。


他一直没有再醒,他的剑也一直没有再醒。


那场梦虽然渗着丝丝薄的凄凉,但毕竟那么安静。


那么安静。


XXX


天明。


第一缕柔和的阳光那么安静那么安静地照上了关吟夏困意仍未尽消的脸。


无声地催促着他还是迟钝地缓缓醒了,如每个酒醉初醒的失意之人一样,他醒来以后产生的第一种感觉只有头昏脑胀的长时间闷痛。


他死尸一般毫无声响地静躺在犹然冰冷似昨夜的地板上,沉重发涩的眼皮紧闭着,仿佛永远不肯再从从容容地爬起来。


陈旧的桌上早已燃尽的烛,整根原本雪白的烛都残忍地化成了一堆灰尘样没有任何价值的蜡泪。


蜡烛是哭着活尽自己卑微的一生,但经它的温暖光芒照耀过的人们,生命或许已不再卑微地走到哪里都叫别人瞧不起。


他又在冰冷的地板上似全无知觉地躺了良久,终于还是费力地慢慢从地板上翻过身子笨拙地坐起,微颤着苍白的双手轻轻地探出去艰难地摸索他的剑。


他真怕自己会连剑也弄丢了,他的剑已是他身边仅剩下的最后一件真实的依靠。


幸好他摸索不了多久便找到了剑。


他如受伤落单的小狼般有着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紧紧地握住剑柄,知道自己还活着,知道自己还该鼓起些勇气继续活下去,于是他再不顾头的阵阵本很难忍的闷痛,更吃力地缓缓撑起了烂泥似发软的身体。


他第一次疯狂地酗酒了。


他第一次忘乎所以地堕落了。


他现在比昨晚显得更像一跌倒就永难再扶起的可悲懦夫,不仅可悲,而且可笑至极。


一直以来,他也还是第一次把自己醉得如此厉害,如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还是第一次几乎连自己都要认不得自己。


他竟又痴痴地笑得比哭还苦还苦。


他跌跌撞撞地勉强走到窗前,双目出神地久久仰望着纯净天空上初现的一轮朝阳几片晨霞,世间的万物仍旧春意盎然,仍旧彰显着不竭的勃勃生机,各种看来互不相关实则联系极微妙而紧密的生命都在努力为自身的生存做着从不畏缩的奋斗,每个人也都在努力不懈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一些事。


可他呢?


他也有自己该做的一些事么?


也许世间已只有他还对未来这么茫然毫无方向感。


突然门外一个人带着一种吞吐不清的语声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慌乱的脚步,透着久违的真切的亲人气息。


他莫非还有能惦记自己的一两个亲人?


他也慌乱地转过身望向了门外,一时不禁心中震颤地愣住。


他看到了。


看到的是一个他从未想过会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地突然看到的人。


XXX


这是一个无论从哪方面去看都该显得十分庸俗的人,一个最不易惹起任何人关心注意的人,一个只会叫人看一眼就不由自主直犯恶心的猥琐到极点的人,一个像阴沟里被世界彻底遗忘的腐败尸体上整日整夜活得肮脏不堪的蛆虫般的人。


他的头发一根根枯黄如道旁奄奄一息的衰草,乱糟糟又脏兮兮,一张脸布满了难看的褶皱,黑不溜秋,五官严重扭曲而显得可怖,让人看多久也根本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甚至连性别都无法分清。


但恰恰是这么一个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怪物,关吟夏第一眼看到他奇丑的脸时,目光中却居然立刻满溢着一缕缕故人重逢的强烈欣喜之情。


关吟夏失控一般大声地朝他叫道:“哑僮!”


他佝偻着似随时要折断的腰杆,粗重喘息地立在门口,没有回应关吟夏急迫的呼唤。


他只是微微张开两片冷得已发紫的皲裂颤抖的嘴唇,欲言又不能地目光激烈燃烧地望着关吟夏。


他从三岁那年就不幸成了再不会说话的哑巴,如今哑巴已渐老,他的心却仍然对某些人十分敦厚耿直而忠诚。


世上还会平等友爱地拿正眼瞧他的人,一直只有两个,关吟夏是其中之一,他的心中早已充满了对他们的无限感激,他唯一报答他们的方法就是无声的从未改变的忠诚。


而此时的关吟夏呢?


看到他突兀地在自己眼前出现,关吟夏除了一时无法抑压的振奋,还多了一些更为复杂的感情,甚至可以说,关吟夏此时的心中已经为此而百味翻腾,就像开的一家酱料铺突然被人砸得七零八落。


关吟夏在欣喜之外,却又生起了一份说不出的难受。


自从目送东方寒的背影静静消失在无情的大漠以后,关吟夏便十分清楚自己已不知不觉淌进了一大滩深可陷足的浑水里。


是浑水,也是黑水,黑得令人发指,浑得彻底淹没了最本质的真相。


现在他又回到了江南。


不单是因为已有两个人一心要他死在江南。


此外还有更多更深层更无法表诉的原因。


江南仍旧温柔如梦,江南仍旧美好如画。


但他的那些本来温柔的梦已悄然一点点支离破碎,心中本来该永远完整保存着的那幅美好的画也已将一点点模糊不清。


对自己如今的处境,他又何尝不深刻地知道?


他已误入了满是血腥的歧途,他已没有太多安宁生活的机会,他已成了江湖人争相围追堵截的众矢之的,而非什么自己从来臆想中要努力成为的狗屁英雄。


然而更无奈也更可怕的一件事竟发生了,他已逐渐对江湖的各类仇杀感到极少有过的深恶痛绝,他已开始对杀人感到极少有过的厌倦与力不从心,他只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安静等着死在别人的手上,无论是谁的手上。


为什么情况会一下子失控地糟糕到这样的地步?


他无数次深沉地对自己无端端地发问。


回答他的只有大脑长时间的一阵闷痛与空白。


他远离了情趣纷繁的尘世,却又莫名走回了这间自己的生命万分熟悉而亲切的小木屋。


他怕遇见自己在人世仅剩的最后一些亲人,怕突然连累上他们,怕他们再为自己担心。


可现在他还是看见了哑僮,这无疑意味着,师父一定也来了。


他只能急切地问哑僮:“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哑僮激动地连连摇头,不断用手慌乱地比画着。


他看得懂哑僮的这些手语,那表达出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大叔知道。”


哑僮一直把他的师父尊敬地叫做大叔。


关吟夏又忍不住问:“那大叔呢?”


他的声音突然更抖得厉害,就像暴风雨中的杨柳枝。


发自内心地深怕见到自己的师父,又难免从心底里渴盼与师父立即重逢,他此时心情的矛盾实在已无法解释得清。


哑僮还在比画不止,动作更显慌乱。


关吟夏总不能将他的意思理解透彻着实令他忧急如焚,他仓促地用手回指了一下背后的某个方向。


关吟夏立刻看懂了:大叔在崖尾,坐着独自喝酒,他等你。


关吟夏猛地跳了起来,赤着双脚就迫不及待地冲出小木屋。


微寒的晨风呼呼地迎面吹来,关吟夏冲过去时,风中飘飘摇摇地吹落了好多碎花残叶,还有几点晶莹冰凉的水珠,也不知是露还是泪。


XXX


当年关吟夏学艺已成,正准备向师父辞别,下山去闯荡属于自己的江湖。


和许许多多少年一样,从小受过武学的熏陶,很早就在心里坚定地给自己扎下了一个成为大侠的梦。


可那天的师父却突兀地一改常态,变得顽皮不讲理。


他的意思还未完全表达清楚,师父已一把将他从地上高高地提起来,重重地扛在肩上,就像打到熊罴的猎户,大踏步地往山下走,兴冲冲地一边走一边说:“狗X的,这么快就不认老子了,敢叛我而去,哼!先结结实实地陪我喝上一天。”


……如今,同样晴朗的月夜,师父又找到了关吟夏。


他又来到徒儿的身边,是想和那天一样,强迫徒儿再喝个昏天暗地?


关吟夏近乎疯狂地奔着,眶中的酸涩泪水已洒得完全不顾一切。

  • 收藏

  • 点赞

  • 分享

  • 打赏

剑锋的往事是蝴蝶读者互动

这书写的实在是太好了,我决定 打赏作品:

可用余额: M币
充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