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无疑是杨欢一生中最愉快最放松最有精神的日子。
六十岁已算老了,但六十岁的杨欢,身体各部位还是非常年轻强壮,充满活力。
他甚至还没有一根白头发,脸上甚至还没有一丝太明显的皱纹。
他两膀的肌肉也仍旧很紧绷而结实,迈出的步伐也仍旧很矫健。
这一切都不是因为他从来就保养有方,锻炼适度,只是因为他常常活在充满阳光的欢乐里。
对每个人而言,乐观已是世间最有效也最廉价的养身之法。
他坚持每天早起,不用仆人来贴身伺候,力所能及的事他都亲自动手,穿衣洗漱,然后就无论晴雨都必不可少地一个时辰半的晨练。
今天虽是一个极特别的日子,却也绝不例外。
阳光,今天当然少不了阳光。
他一走出房门,就感染上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气。
宅院每间房的檐上都早早挂起了一对红灯笼,每盏红灯笼上都方方正正地用金纸剪贴了一个寿字。
今天的杨府,寿字如初春争相开放的鲜花,不仅贴上了红灯笼,也贴上了窗户及廊柱,甚至连杨欢的卧室也贴满了,包括床头。
金色的阳光,暖洋洋地照亮了每一个寿字,将他毕生的拥有都照出了似已永恒的耀眼辉煌。
他从这耀眼辉煌中大步走过,走出房门,走过长廊,走向迎宾的大厅。
大厅里正有一个更大更亮的镀金寿字在迎接着他。
今天整座城里只有他是真正的主角。
今天整座城里只为他一个人而欢庆。
时间还挺早,前来贺寿的朋友就已络绎不绝,大门前冠盖云集,庭院内一派喧闹热烈的喜气。
城里凡是有头有面的人物,谁都不会轻怠他的寿辰,城外也有很多响当当的大人物不远千里而来,带着极名贵的礼物与一颗颗真诚仰慕的心。
前来的人不必拿着寿帖,不必分什么贵贱,都一定会受到极隆重的接待,至于那些不诚心的人,只要他们不捣乱,也一定不会被人突然用棍子赶出去,何况敢来这里捣乱的人,至今恐怕还没有生出来。
大厅里已挤满了来向他贺寿的好友。
某位好友对他贺完寿之后,左右看了看,很讶异地问:“怎么不见令千金?”
父亲大寿的日子,女儿却不时刻陪在身旁,这当然难免让人很讶异。
谁知杨欢听了他们这么问,竟只是含笑着不回答。
于是知趣的好友都转开了话题,不再在这件事上多缠杨欢。
他们已从杨欢的笑容里明白了一切。
惊喜都是要预先保守秘密,想来这对父女俩,今天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怪把戏要演了。
这对古灵精怪的父女俩,真是千古罕遇。
思及于此,他们的心底也不禁充满了某种期待。
XXX
众宾入席,杨府里更溢满了一片洋洋喜气。
“今天老儿侥幸托大家的福活到了六十,也承蒙大家一向都对老儿看得起,百忙中还不忘抽空前来出席老儿的寿宴,老儿当真从心底就感激不尽,现在容老儿特以一杯薄酒敬谢大家的情谊。”
众宾无不恭谨郑重地举杯相迎一饮而尽。
接着便是寿星挨桌地去敬酒。
敬到哪一桌,竟都又有人忍不住向他追问:“怎地这么久还不见令千金?”
别桌立时有很多人出声附和:“是啊!素闻杨城侯有一个特别出众的千金,我们早已渴慕能见一见芳容。”
一时询问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几乎响遍了全场。
盛情虽难却,但杨城侯仍只是别有深意地含笑不语,这更激起了全场的好奇。
就在这时,头顶的一块天空上突然涟漪般微微漾来一缕悦耳动人的琴声,众宾听了都不觉心里一震,齐刷刷地抬头往琴声的来源望去。
杨欢心里引起的震动更强烈,也吃惊地朝那个方向望去。
只见正厅的房脊上,一个美丽清纯的少女抚琴而坐,身边陪站着一个头罩白纱的神秘女人。
那个少女竟正是杨欢至爱的女儿杨雪。
杨雪一曲奏罢,向下方的众宾及自己的父亲嫣然看去,语声很乖娇地大声宣布道:“今天是我爹的六十寿辰,小女无甚好礼以尽我的孝心,唯有一曲刚刚学到的还很潦草的琴音,以诉我心中对寿星老爹的一些孝敬。”
俏皮的“寿星老爹”这一称呼,立即引来了众宾的哄声喝彩,但此情此境听在杨欢的耳里,却有了一种莫名的深刻感动,眶中已不禁蓄满了热泪。
活在欢乐里的人,有时也同样活在感动里。
也只有时时刻刻都能感动的人,他这一生才真正活得多姿多彩,才真正活得有意义。
琴声又起。
琴声悠扬。
悠扬而惆怅。
活在欢乐里,活在感动里的人,莫非也有惆怅?
有多少人听出了这份惆怅?
有多少人听懂了这份惆怅?
这是一份怎样的惆怅?
至少杨欢是听到了,也立刻听懂了。
琴声已醉了所有认真在听的人。
人们多希望这琴声永远不要结束。
因为几乎院子里每个人都看见了————
看见应该是从未流过一滴泪的杨城侯居然已似完全不经意地泪痕满面,只不过那泪痕里还隐隐显露着一抹很满足很满足的微笑……
父亲的笑意静静飘进了女儿悠扬的琴声里,永恒地溶在了一起。
所有人如冻结一般安静,只怕不小心弄出一丁点声音都会残忍地击碎眼前耳畔这美好且安详的一切。
人们屏息静气地不知究竟听了有多久。
人们连琴声究竟什么时候停止的也忽略了。
人们依然在琴声飘飘渺渺的余韵中久久地陶醉。
世上再也找不出比现在更宁静的感觉。
人们就像沉睡在一个美梦里,永远不愿再醒来。
XXX
琴曲已终了。
人的生命是不是也该终了?
知足了的生命是不是已很完整?
静止。
仿佛时间就一直静止在琴声结束的最后一瞬。
再也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
XXX
杨欢的目光没有离开房脊上的女儿。
众人的目光都没有离开房脊上的女儿。
房脊上的女儿,纤纤玉指也没有离开琴。
谁都没有去注意女儿身旁的那个头罩白纱的神秘女人。
————她是谁?怎么与杨欢的女儿在一起?
这些本来很重要的问题,如今在每个人的心里已变得完全微不足道。
没有发生的事确实已太多了。
人们已忽略了太多没有发生的事。
……没有离开,没有离开,没有离开……
……没有去注意……
但有一件很严酷的事却突然谁也无法阻止地发生了。
XXX
“知足了吗?”
“是的,知足了。”
“所以现在你已……”
杨雪缓缓抱琴而起,将琴很紧地抱在怀里,良久才微笑着淡然点头:“所以现在你已可以把我带走。”
XXX
一声惊呼不知从杨宅的哪个角落突兀地发出,杨欢首先反应过来,急促地拔起身形直直向房脊纵去,身后紧跟着几个轻功也不弱的武林好友。
可是房脊上已空空荡荡,渺无人的半丝影迹,那个神秘女人竟已将本就未曾学过武的杨雪劫持远去,看来那个神秘女人的轻功也不容小视。
但她绝不可能很快就逃出杨氏的地盘,整个偌大的红叶城皆在杨欢的统辖之下,然而————
杨欢终于深深地知道自己统辖的城市原来并不为自己了解得多透,就如自己的生命也总不为自己所完全了解。
他一出了杨宅,只觉像是掉进了一口漆黑冰冷的古井里。
他极度茫然,最后又手足失措地急急回到自己最熟悉的杨宅后山上。
他就要绝望地以为自己再难找回一生中至爱的女儿了。
然而————
一切却又似上天故意还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同时砸给他一个重重的玩笑。
杨宅后山上的一处山崖下,静躺着杨雪一个人。
劫持她的那个神秘女人已不见。
众人都追到了这里,但没有谁再去寻那个神秘女人,只因众人无不清楚地看到杨雪嘴里正汩汩涌出的殷红鲜血,懂得一点武功的人都看得出杨雪已是中了很歹毒的一掌。
不断从杨雪嘴里汩汩涌出的血,触目惊心地刺激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刺激最深的自然还是杨欢杨城侯,这个向来只会轻松地活在阳光般尽情欢乐的老男人。
杨欢浑身又是一次从所未有的剧烈震颤,猛然疾步冲过去,慌乱地将她的上半身扶起紧靠着自己急促起伏的已滚烫的胸膛,闪电般出手急点住了她身上的几处大穴,勉强暂时为她止住了汹涌的血。
“为什么会这样?”
杨雪看着父亲已完全失去往日欢乐神情的脸,无力地总算挣扎出了一抹夕阳般易逝的微笑:“女儿已满足了,能……能陪着父亲一起度过……度过父亲的六十大寿,女儿……女儿已很满足,真的……已很满足……”
“那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要对你这样做?”
“不可以……不可以怪她,”杨雪虚弱地摇着头:“父亲千万不可以怪她。”
杨欢已愤怒得声音嘶哑,他不懂女儿的意思,也不愿懂。
这时宅院中的大多数人都跟来了这里。
杨雪在人群间搜寻着,最后将目光凝注在一个老人的身上:“杜先生,你已不必再隐瞒了。”
杜先生一脸极痛苦的为难之情。
每个人的眼睛都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他,每个人都深知他是本城最有名的妙手回春,都急迫地想从他那里知道杨雪让他不必再隐瞒的到底是什么事。
杨欢的目光第一次变得利刃般冷酷,汹汹地逼视住他。
他看来已真的不得不说了:“杨……杨小姐已得了一种无药可治的……的绝症,上个月十七日,我替她复诊的……当时我已看出,看出……”
杨欢急声问:“看出什么?”
“看出杨小姐已只有两个半月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话里的意思已没有人不懂。
天地又安静了很久。
死寂了很久。
很久。
杨欢满眶含泪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呆滞地似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偏偏要瞒着我?”
杨雪带血的嘴角笑得凄艳:“没有为什么……所以我才说,父亲千万不可以………不可以怪她,就算不是她,我也非死不可。”
但她又怎么忍心在如此严酷的现实上再雪上加霜?
“不!不!你一定不会死!我杨欢的女儿不会这样就死!”
杨欢蓦地如怒狮般咄咄逼人地瞪着已似心有无限内疚的低低垂下头的杜先生,厉声吼道:“我杨欢的女儿一向健康得很,怎可能突然患了无药可治的绝症?你说!你也会有时出现误诊的!是不是!你现在再来给她复诊一次!我命令你,现在就再来!”
杜先生被吼得僵硬在了当场,不仅是他,当场的每个人都被吼得木头般硬硬地僵住了。
仿佛眼前这严酷的一切全是他们亲手造成的。
杨雪无力却很努力地一声声呼唤着突然狂怒的父亲,依旧在惨白的脸上挂着一抹似已永恒的微笑:“不要因此而变成另一个让我让所有人都感到陌生的人,好么?我的父亲永远都只活在阳光般的欢乐里,我的父亲永远只是一个纯粹的乐观而坚强的人。你不是常说,一个人要活着,首先就必须学会面对现实……无论那是一种多么残酷痛苦的现实。”
杨欢老泪纵横,顽固地咬牙切齿:“我说过,但我怎么做得到?没有谁能真正做到的,没有谁……”
杨雪的声音已开始如消寂很久的琴声般遥远而飘渺:“我相信我的父亲能做到,一定能做到,一定……”
苦涩的泪水渐渐湿了整个突然凝冻的场景。
苦涩的泪水渐渐浸苦了最后一抹多坦然直白的微笑。
杨欢紧紧紧紧地拥着女儿,紧得似再也不肯放开,泪眼模糊中,每个人居然又在他脸上隐约看到一缕安静安宁安详的笑纹。
天地一下子也不觉含泪地微笑了。
连天地都很清楚地听到——————
因为我的父亲永远绝不是懦夫,永远绝不会让女儿失望。
XXX
此后,杨欢还能继续活在阳光般的无穷欢乐里么?
XXX
虽值初春,却也还有未融的白雪。
出雪的枝枝傲梅,静静铺展起千千万万点艳红迷人的晨星。
梅枝迭映着一个艳红迷人的梦。
梦里淡淡露出一头黑秀的长发,微冷微寒的残雪衬着这一头黑秀的长发,竟有一种很温暖而温馨的感觉。
刚油然生起了这种感觉,带笑的杨欢就已笑得更舒畅。
那是满脸极熟悉的笑意。
谁都不曾遗忘的一缕熟悉,深刻不变的一缕熟悉。
已累了一整天的杨欢又搬了条靠背椅来到这片梅园。
他安静而放松地坐在椅子上,认真而久久地望着梅园最深处。
突然,他含笑地发现,不远的几枝梅花轻轻地颤动,弹落了三点两点碎碎的晶莹白雪。
老躲在那里,也不出来陪我?
梅花呀!春一浓时,它的结局就不远了,被人陪的应该是它才对。
他于是又含笑地听到————
因为我的父亲永远绝不是懦夫,因为我的父亲永远绝不会让女儿失望,绝不会。
一只俏皮的野鹿自梅林间闪身而出,优雅地从他的视野里跳跃而去。
“我的乖女儿,爹会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