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突然陷入一片冷寂。

 

连那些爬进深缝黑孔中一直不再出现的毒虫们也似已很安静地沉沉睡去了。

 

但吴青莺的耳边不停地嗡嗡作响,心绪始终是凌乱不堪。

她的思维与她的耳朵一样，一点也不安静。

 

有时身处之地越是安静,自己反倒会越无法平和。

 

洞外又有一轮新鲜的红日初升,新鲜的阳光温温暖暖柔柔软软毫不吝惜地洒下来,染得人间又是随处可见的一派勃勃生机。

 

早晨给人的印象该是永永远远的清新而舒适。

 

这种时辰里,又有谁,真的肯独处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寂寞地暗自流泪伤心？

 

很多懂得怎样活才最有价值最充实的人,都绝不会轻易将泪放在早晨的时候默默地流。

 

只因他们已无不深刻而坚定地认识到,把早晨相信成一个人生的崭新开始,人生的真正意义才足以完整地体现。

 

或许除了她。

 

除了她在早晨还有那么沉闷那么无法消解的满心哀伤与痛苦。

 

也还有那么多似永不干涸的满眶凄凄凉凉的泪水。

 

号啕的哭声已渺不可闻。

 

她显然又一次哭累了,痛累了,痛得几乎连灵魂也都彻底麻木。

 

也不知这么过去了多久,她终于呆滞而迟钝地抬起了头。

 

又疼又闷又重的头,疼得似随时可能裂开,闷得似整个脑腔里塞满了混混沌沌的污泥,重得压住纤弱的脖颈,似随时可能将全身心压成粉碎。

 

但她毕竟还是抬起了头，木然地久久望着老太婆。

 

只觉得除了她自己之外,世上每一个人都已说不出地阴沉而陌生，让她骤感一种前所未有的厌烦,疲倦与恐惧。

 

－－－－－当然也包括关吟夏。

 

他此时在她的心中,岂非已更加陌生？

 

她吃力地禁止自己再乱想下去。

 

如果再乱想下去,谁也不知道她还会遭受怎样痛苦的后果。

 

老太婆的残酷怒容突然又软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终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

 

她没有说话,只表情极空洞地直直望着老太婆。

 

她实在不懂究竟是什么事,能迫使原本慈和善良的老太婆变得冷热不定,变得那么孤僻而偏激。

 

她忍不住去想,自己骤然遭遇了如此深刻如此痛苦的命运打击,以后会不会也将变得与现在的老太婆一样？

 

变得冷热不定。

 

变得那么孤僻而偏激。

 

她自嘲似地苦涩一笑。

 

笑着无力地缓缓站起身子,不再看老太婆半眼,麻木地迈动步子缓缓向微亮的洞口走了过去。

 

脚下突然硬硬地踩到了什么,传出轻脆的叮地一声。

 

她没有停步,没有应声低头看向地面。

 

仍旧麻木地迈动步子缓缓走过去。

 

她的双手竟已空了。

 

剑呢？

 

关吟夏的那柄冰凉如血的无鞘快剑呢？

 

她已不再关心,不愿关心。

 

关吟夏的任何事都与她再无任何关系。

 

关吟夏的生死安危,她都已无力再去多管。

 

她似突然已全忘了世上还有一个关吟夏,自己的心里还有一个情人，一个已成仇人的情人。

 

世上只剩她孤零零的,自己的心里却连自己也没有了,她也似突然已全忘了自己。

 

自己的任何事都与她再无任何关系,自己的生死安危,她都已无力再去多管。

 

无力,无力。

 

是代表绝对的挣脱与自由么？

 

剑静静躺在地上,刚才被她的脚硬硬踩到而传出轻脆的叮地一声的就是这柄剑？

 

关吟夏的这柄冰凉如血的无鞘快剑,难道也将真的成为无主的一块废铁？

 

眼看她已走近了洞口,眼看她已快走出寂寒黑暗的洞穴。

 

老太婆猛地厉喝一声：“站住。”

 

她却似根本听不见,根本一点站住的意思都没有,还是在行尸走肉般木木地向前走。

 

老太婆见此,脸上发生了一阵难以描述的痉挛,又大声道：“我可以帮你找到那个人。”

 

这句话再次像一声震耳的晴天霹雳,将深深迷失了自己的她又重新唤回现实。

 

她的身子在离洞口已只有几步远的位置硬生生地僵住。

 

面对现实,对她这种脆弱的女人来说,是多么艰难而痛苦？

 

况且她如今须去面对的已是一种多么可怕而残酷的现实？

 

可是人只要还活着,就活在现实,只要没有死,就一定不能真正地绝望和逃避。

 

没有人能永远满足而快乐地活在自己伪造的一场幻想里。

 

风从洞外吹进来,吹着她已无血色的脸。

 

这是晨风啊,竟也如此寒冷。

 

也许走出了这个山洞,还有更可怕而残酷的现实在等着折磨她。

 

她除了干干净净爽爽利利地一死了之,还能选择做什么？

 

她已再无选择,因为她就要连求死的心也渐渐显得那么无能为力。

 

她恍恍惚惚地听见背后仿佛已很远的位置空空洞洞地传来了老太婆已莫名激动到微微发颤的声音：“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变成我今天这种样子,我告诉你倒底是什么事让我变成了今天这种样子,不管你在不在听,想不想听,我都非告诉你不可,否则－－－－－－－－”

 

她在原处痴立,风吹进来,不断地吹进来。

 

风声中隐隐夹杂着毒娘子的讲述。

 

毒娘子凄凉地幽幽讲述了一个梦般虚无的故事。

 

听着。

 

久久地茫然地听着。

 

吴青莺也似逐渐坠入了一场永不再醒的长梦里。

 

XXX

 

那一年的春天绝没有情人眼中那么美好绚丽,那么多姿多彩。

 

那一年的春天其实比那一年的秋天更显得凄凉而苍白。

 

虽有比其它季节都要温暖煦和的阳光,但阳光照拂下的各种花却已纷纷失色。

 

走在集体失色的花丛中,身边看不见彩蝶的蹁跹作舞,听不见蜜蜂的嗡嗡吵闹,只觉人间已说不出地空落虚假。

 

一种似用再多的事物再多的情感再多的颜色也永远填不满的空落，一种似永远遭人唾弃的虚假。

 

我忍受不了这么漫长沉重的空落虚假,抬眼深深凝注着身旁总算一直还在的他,希望在他结实宽阔的胸膛上能找到已久违了的春天气息。

 

却没有料到他回应我的那种目光不再充满热情与温柔。

 

取而代之的神色竟也是空落虚假。

 

那是一种失去了什么,所以心中突然很空的感觉。

 

我当然懂这种感觉,没有谁比我更懂,只因我也曾为了他而空过很多次。

 

这种很空的感觉,就是相思。

 

我能看出这份相思绝不是为了我而产生的。

 

我们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日子久了之后,对于身边的我,他或许只会逐渐厌倦,绝不再有相思。

 

何况两个始终不离的人，也用不着相思。

 

何况这份突然而起的相思有很浓的初恋气息,我与他却是结婚多年,我的肚子里甚至已有了与他一起创造出的新生命。

 

没有哪对夫妻会相互间永远有初恋的温柔和热情,不管这对夫妻多么恩爱。

 

到了一定时候，夫妻之间，初恋的温柔和热情必将被习惯和责任彻底取代。

 

一股沉甸甸的恐惧猛地从我的心底窜起,我似已突然深刻而真实地明白了一切。

 

XXX

 

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从早上第一缕阳光照进花圃,直到傍晚最后一缕夕阳从花圃消失,我都不离不弃地陪在他的身边，甚至连上厕所的时候，我也甘愿在外面陪着他，我上厕所的话也会把门细开一条缝，绝不轻易让他溜出我的视线。

 

我承认我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强到了病态的地步。

 

一想起他目中满溢而出的浓浓相思不是为了我产生的,我就恨得咬牙切齿，寝食难安。

 

自那一天以后,每天夜里,我都禁不住要去想这个问题,在他醒着的时候,我想得更深,更难以自拔。

 

一个女人,最无法平静接受的事,当然就只有自己一直深爱着并已朝夕相伴的男人突然为了另一个女人而相思太苦，积郁成疾。

 

正常的女人都不能不在这方面去多想，去妒恨。

 

但接下来的无数个夜晚,我都没有在这方面得出足令我安心的答案。

 

我实在想不到，他这些日子怎有机会去认识别的女人，除非他是每夜趁我睡着了……

 

所以我更难以成寐了。

 

可我毕竟是凡人，我终有犯困的时候。

 

于是我等来了那个夜晚。

 

那个令我至今回想起也按捺不住心头怨恨的夜晚。

 

XXX

 

月明星稀,皎洁安静的月光星光照进了花圃,也照进了小屋。

 

这本该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偏偏出了那种事。

 

我受不了越加沉重的困意，睡了过去，夜深醒转，他不见了！

 

小屋里有烛，可我已慌乱地忘了点燃，我就在月光星光照着的床上直瞪住空荡荡的枕畔。

 

他不见了！

 

果然他是趁我睡着后才出去找别的女人鬼混。

 

可怕的是，他和别的女人根本不会是鬼混那么简单，否则他眼里绝没有满溢的相思之苦。　　

 

尽管我慌乱，但我并不放弃对他的信任。

 

对于爱，我也始终保持着一种强烈到近乎执迷的希望。

 

我之所以还有这种希望,只因他未亲口对我说他已不再爱我。

 

那个夜晚,他毕竟是要回来的,他不能在我身边露馅，我的心机和武功都是他应该一辈子忌惮的，他现在做了亏心事，当然更非怕不可。

 

他回来了，将近黎明的时候，摇摇摆摆踉踉跄跄地回来了。

 

他喝了很多酒,他娶我以后，早就答应过我滴酒不沾,可今夜他又喝得脚不稳气不匀,刺鼻的浓烈酒味让他的全身发臭。

 

他已醉如烂泥,一进屋就轻飘飘地奔到床边,软绵绵地倒在床上。

 

我似全无知觉地突然浑身僵住了。

 

第一次无比厌恶地拒绝去看他，看他狼狈不堪的醉态。

 

我的心一时间实在乱极了。

 

我知道他只是一个极易被满足的平凡人,平凡的男人。

 

一点点酒就可以使他烂醉，一点点温柔就可以使他坠入情网。

 

他以前常喝酒，但绝非无酒不欢的酒鬼。

 

他喝酒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朋友间的应酬，一种是对女人的思念。

 

他以前痴爱着我，每次隔了段时间我终于再看到他，他都是在喝酒，喝得烂醉，本来健壮的身体在酒与相思的熬磨下逐渐干瘦，精神也萎靡不振了。

 

所以我们成亲进洞房，我对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从此他不可以沾酒。

 

而今夜，他竟然破了我们的誓约。

 

或许就在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相思才刚刚产生时,已不再有一次认真地想过我。

 

我嫉妒，前所未有地嫉妒，越是嫉妒，越是厌恶身边醉醺醺的他。

 

我急切地想知道,那另一个女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究竟有怎样诱惑男人的魅力,竟能让已与我深深恩爱了近三年的丈夫突然无法自拔地神魂颠倒,渐忘了我的存在。

 

猛地,他伸出一双汗湿的手,粗暴地将我毫不怜惜地掀翻在床,狠劲地紧紧按住我的双手,令我完全不能反抗,我只有被他硬生生地压在了滚烫躁动的身下。

 

今夜他不仅喝了很多酒,整个人也似突兀地改变了很多,以前做这种事的时候,他绝不会猛地强迫我,绝不会动作如此粗暴。

 

他此时的力气也已比清醒时更大，纵然我武功远高于他，也无法挣脱半分。

 

他疯狂地紧紧按住我,压着我，狗一样伸出舌头贪婪地舔遍我的脸和脖子,汗臭酒臭已浓烈得几乎快要将我熏得晕过去,但他的眼睛却始终闭得很紧,黏腻的汗水打湿了他赤裸裸的全身,我只觉此时他的身体每一个部位都已莫名地烫如炽铁。

 

我迷糊地忍受着他的这次突然而来的爱，极其混乱如同恶霸凌辱的爱。

 

我深知他的这次爱并非是真正给我的。

 

他已受不了对那个女人那么久的相思煎熬,所以只是在我的身上发泄一下心中积郁的欲火而已,他并非是在真的爱我。

 

除了初恋的爱，还有什么样的爱能热烈至此？

 

突然,就在他快要进入我身体的那一瞬间,我听见了一个名字终于模糊地从他的嘴里吃力地挤了出来。

 

－－－－－－“杨雪。”

 

这梦呓般的两个音节,却如炸雷,震颤地响在我的耳畔,如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底。

 

我彻底崩散了，散在茫然虚空，很久地没有踏实的着落。

 

原来那个女人叫杨雪!原来她叫杨雪!

 

我被他撕去衣裳的赤裸身体蓦地僵硬如一具已冰的死尸,再也散发不出一丝热量。

 

他也似对我的变化有了感觉,慌乱而粗鲁的动作蓦地停在那里。

 

过了不知有多久,我们都冰硬地一动不动。

 

过了不知有多久－－－－多久－－－－－

 

他肯定是终于意识到我毕竟非他朝思暮想的新情人。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的虚伪与耻辱,不晓得突然从哪里如惊涛骇浪般爆发出的强大力量竟一下子挣脱了他,将他毫不留情地推下我的身体。

 

他也像死尸般僵硬地滚倒在床,全身每一条肌肉都在神经质地微微抽搐。

 

看着这种样子的他,我的心终于残忍地支离破碎。

 

我不再看他,不愿看他,现在的他,已比阴沟里的一条臭狗还要肮脏。

 

我怎么会爱上这种男人？怎么会对这种男人产生极强的占有欲？怎么会为这种男人孕育后代？

 

但我绝不允许任何人践踏我的尊严，所以我必须去做一件事。

 

我连被他刚才撕去的凌乱衣裳也不捡起来穿好,就疯了一般跌跌撞撞地狂奔了出去,或许真正疯了还能好受些,疯了至少不用去面对这残酷的一切。

 

但若面对了又如何？

 

谁能保证在面对之后,自己不必永远活在深入骨髓的痛苦里？

 

重重地扑倒在花丛中,用赤裸身体紧贴着冷冰冰的大地,我的泪突然已狂涌而出,狂得连夜空上原本安静的星月也不再美,连身边的这些花也不再香。

 

后山残败的木叶随夜风飘进了花圃,手边正好落着一根尖细的松针。

 

松针刺入肌肤,心早已滴出了血。

 

血一般的夜,血一般的星光月光。

 

血一般的命运。

 

而事到如今,我又突然不忍真的失去他,很怕失去他后,自己就要变成一具什么都没有的空壳。

 

我容颜渐老，韶光已逝，我毕竟已为人妇，将为人母，我的武功再强也改变不了我是一介弱女的事实。

 

我要去找那个女人。

 

我要像他践踏我尊严一样，践踏他们之间所谓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