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捎来桑果香

　　丰盈静好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还在惊异于杨柳如烟细雨迷蒙，可一转身，荼蘼花谢，杨花飞絮，夏风缓缓，桃红蕉绿。人间四月芳菲尽，子规夜半唤东风。

　　初夏褪却了春日的娇羞，新生的叶翠绿欲滴，青涩的果次第成熟。“南风送暖麦齐腰，桑畴椹正饶。翠珠三变画难描，累累珠满苞。”（清·叶申芗·《阮郎归·桑椹》）。煦暖的南风，首先吹红樱桃，一颗颗如晶莹的玛瑙，在绿叶下闪烁。暖风劲足，阳光给力，于是染黄枇杷一树金，照肥杏子垂叶底。桑叶如掌葚紫红，莺啭鹂鸣争桑果。

　　这五月的风，来自南方故乡。柔风如纤纤细手，翻开记忆的相册。花香果香似一帧帧定格的相片，泛黄却不褪色。我在新月初生的黄昏下，静静品味老去岁月里的曾经如花绚烂的青葱，经岁月沉淀，苦涩已淡隐，艰辛亦云消，唯留美好，馨香过往。

　　初夏，刚刚结束了春耕的老牛需要休憩，等待夏耕——犁油菜茬田。这短暂的时刻，正是满地青草肥嫩时间，老牛的体力正好补充。我们孩童一到放学或星期天，放牛割草就是我们的活计。我们也乐意，放牛割草活轻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寻野果，摘桑葚。黄牛听话，只要赶到一个没有庄稼地的山沟，任其吃草，而割一捆添夜草不费事，“马无夜草不肥”，牛也一样，晚上需要添加草料，才能长膘。剩余空闲时间，我们就漫山寻找树莓、野樱桃，或者进入桑园摘桑葚。

　　故乡的桑园是孩子们的乐园。“兔隐豆苗肥，鸟鸣桑椹熟。”（唐·白居易·《孟夏思渭村旧居寄舍弟》）。桑树上有小鸟筑巢，树底下野兔妈妈带着小宝宝蹦跳，刺猬妈妈领着小刺猬觅食。到了春夏之交，桑树开花、结果。桑葚长于叶柄根部的枝干处，一丛多个。初长出来的桑葚，颜色涩青，一粒粒小籽紧密排列，硬实紧固。再往后，随着气温一天天升高，阳光强烈，桑果由青变红，变紫，最后熟透呈乌黑，籽实浆液臌胀饱满，圆润柔洁。一棵树果实成熟不一，青红乌紫交错，一颗颗低头垂首，在枝头摇曳，光鲜晃眼。桑葚始熟，常引得鸟雀们捷足先登，在枝头欢蹦跳跃，一边啄食着成熟的桑葚，一边卖弄着清脆的歌喉，奏出婉转的曲子。我们也常被那甜中微酸的滋味吸引，在课间午休时偷空采摘，满足嗓眼里馋虫。不知何故，面对上百亩桑园，父老乡亲眼中只有桑叶，任桑果再厚实清甜，很少有人问津。几个孩童的采摘，只能是冰山一角，大片大片的桑园中，一串串桑葚在孤独中从树上凋落，又回到泥土中。此时只有村里的老中医，赶早贪黑，忙着采摘桑葚。一部分晒干，一部分洗净沥干，泡在白酒里，封存好贮于地窖。幼年也仅以为桑葚只是一味中药，乡亲们才不愿吃它。其实桑树全身都是中药，经霜的桑叶、桑树根、皮皆可入药。可镇上的药店只是偶尔收一点，都被药店附近的住户捷足先登，远离集镇，很少能赶上收购桑树药材的机会。

　　可对于精打细算的徽州人，看着这美甜果实怎会无动于衷呢。原来桑葚虽然味美，营养丰富，可其体内含有酸性物质，易于铁元素产生反应，生成有毒物质，古代的锅是铸铁的，易生锈，做饭炒菜时有较多的铁元素，因此吃了铸铁锅做的饭菜再吃桑葚，容易引起身体不适。更重要是桑葚是不能与鸭蛋同食的，而徽州农户大多养鸭，清明至端午正是鸭蛋上市，桑葚与鸭蛋一起会产生多种毒素，造成食物中毒。本身桑葚也含有轻微毒素，特别是孩童食用较大量后，经常会有肚子疼、拉肚子、呕吐等现象。而我们也常被告诫，吃桑葚不准吃到嘴唇发乌。

　　桑葚内的白色小籽是种子，大部分人家就是用这些种子自己育苗。熟透的桑葚采摘后，用纱布裹住，放在清水里搓揉，揉破外部的果皮，倒入细筛，筛下种子，如果当年种植，晒半干，就撒入整好的地垄，浇透水，覆盖上茅草，一个星期后，掀开覆盖物，就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细芽破土而出。种子育苗长出的是野桑，叶小肉薄，无光泽，营养少，蚕不喜欢，需要嫁接。桑树极易嫁接，因为家桑野桑同种同属，嫁接成活率高。我们经常帮助削接穗，绑扎，也不知不觉学会了嫁接。

　　万物皆是变数，一切都在轮回，曾经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桑葚又成了宠儿。不光走进超市，还有了桑葚节。漠漠华年，生活千姿百态。沧海桑田，世事难料，光阴荏苒，生活漫卷。谁的眼光也看不穿未来。当今手提竹篮摘桑葚是多少人奢望，不曾想，却在成长的路上相遇，擦肩，只是自己认为太平淡，没有在意。一回首，我们的寻常竟成了别人的羡慕。每一个曾经，都是岁月里漫出的花枝，在光阴里妖娆；每一程山水，都是一处旖旎的风景。而我亦回不了昨天，只能在绿肥红瘦的浅夏里，就习习的晚风，在诗意里寻找丢失的美好。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诗经·国风·卫风·氓》译文：桑树叶子未落时，缀满枝头绿萋萋。嘘嘘那些斑鸠儿，别把桑葚吃嘴里）。桑葚，小小不起眼的果实，是最早登上中国文学殿堂的。伴随中国的蚕桑丝绸，一路走来，穿越千年，历经苦难和风雨，始终笑傲在华夏的沃土里，丝绸之路有它的身影，茶马古道有它的踪迹。即便在妖魔鬼怪舞翩跹的最黑暗时代，它不离不弃陪伴着中国农民，等待红日东升。劫难过去，那一粒粒花生米般大小状如椭球的桑葚依旧挂在枝头，润泽光亮，灼人眼，沁人心。

　　“黄栗留鸣桑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朱轮昔愧无遗爱，白首重来似故乡。”（宋·欧阳修·《再至汝阴》译文：黄鹂啼鸣桑葚美，紫色的樱桃熟了，轻风吹起麦浪，微微凉。我很惭愧在我的任期没有给予乡亲们更多的关爱，但是等我白发苍苍年老的时候重新来这里，依然会感觉像我的故乡一样）。在欧阳修心中，颍州汝阴桑葚是最美风景。长期作为颍州太守，体贴爱民，关心农桑，与桑树结下深深情缘。故地重回，正是桑葚熟樱桃红麦风吹时，邂逅桑樱，喜爱不自禁，原来内心里早已把异乡当故乡，欧阳修也是这样做的，辞官后，就在颍州西湖颐养天年。

　　“渔翁江上佩笭箵，一卷新传范蠡经。郁郁林间桑椹紫，芒芒水面稻苗青。云边筑舍分南北，陌上逢人半醉醒。莫恨西村归路远，行前点点有飞萤。”（宋·陆游·《湖塘夜归》）。桑葚是陆游笔下初夏唯美景致。一生不得志的陆游，长期隐居家乡山阴（今浙江绍兴），报国无门，只能把一腔热情化作对家乡故土的热爱，用手中的笔写下了诸多描写乡村风光和农俗的诗篇。这首《湖塘夜归》描写初夏晚景，江上渔翁，驾一叶扁舟，撒网打鱼。郁郁苍苍桑园，桑叶肥厚桑葚红紫。稻田水面芒芒，秧苗青青才插。半山腰上暮霭如云绕屋舍，路上行人半醉醒，点点飞萤在眼前。陆游的水乡风光如此亲切，让我的记忆回到了从前的地方。曾经不以为然的一山一水，一树一草，在生花妙笔的渲染下，是如此的令人陶醉。陆游关于桑的诗歌不少，另一首也是以桑葚来描写初夏农村景致。“稻秧正青白鹭下，桑椹烂紫黄鹂鸣。”（《小憩前平院戏书触目》）。秧苗碧绿，白鹭飞翔，桑葚烂紫，黄鹂鸣叫，这个夏日灵动安宁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