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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登莫干

  • 作者: 贺田居士
  • 发表于: 2021-03-22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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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桩半个多世纪前的往事了。

现在忆写起来,已是相当的困难。我甚至连确切的日期及同行者有几人都记不真切了,许多细枝末节也全然忘却。而当年的同行者现在又天各一方,有两人定居海外,无法再聚首细究了。

但这件事却深深铭刻在我灵魂的深处,影响了我一辈子做人处事的品格。年岁越大越有要忆写的心结。

记得那时,我们即将离杭,但还没离。67届高中的几个意气相投的同学还日日相聚在一起。

那时,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我们都酷爱阅读文、史、哲及伟人传记类的书籍,时不时地仿效伟人搞些“霸蛮其精神,强健其体魄”的活动,常常“身无分文,周游天下。”比如,从杭州骑自行车去上海参观中共一大会址;扒货运列车去南京观瞻长江大桥;等等、等等。

前些日子刚徒步环游太湖一周归来,又有人提出要骑车去登莫干山。自然又是一人提议,众人响应,而且动身的日期就定在当晚。用现在流行的时髦说法,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莫干山距杭城六十余公里,以我们以往的骑速来测算,大约需耗时两个半小时左右。考虑是夜间骑行,骑速会受些影响,粗略框算,午夜十二时前必能抵达莫干山脚,连夜登山,笃定在黎明前能登顶,赶上观赏莫干山日出的壮丽景色。

然而,这次我们却大大地失算了。以前,我们的骑行活动都是在白天举行,即便偶有夜间骑行,也都是已达目的地城市,在路灯照耀下骑,并没有碰上过完全没有照明光源的窘境。第二个失算是,我们没有留心天气预报,并不知道当晚将降大雪。当我们骑出瓶窑镇,天空就开始飘下雪花。可能因高空云层太厚,天黑得像用黑漆刷过一样,又因远离了城镇,没了一丝照明光源,像被扎进了一只巨大黑布口袋中,根本无法骑行,只得下车来推行。

雪越下越大,路面积雪了,推起来,一步一滑、一步一泥泞……

但这样的困境并没有让我们产生一丝一毫的沮丧之情。同行者中有个绰号叫孙博士的同学高声地吟了句“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众同学马上跟着接龙背了起来“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孙博士摇头晃脑地吟得起劲,又因高度近视,看不清道路,竟推出公路路基,摔了个仰天八叉,好半天才爬起身来,脸上沾满了雪泥。众同学望着他的滑稽相,齐声吟诵起“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哈哈……

就这样,骑骑、推推,推推、骑骑,黎明才抵山脚。于山门处将车锁停。

此时,雪停了,天色放晴。虽举头仰望,天蓝如洗。山谷却仍晦暗,看不清细景。但见千杆修竹被雪压弯了梢,极谦恭似地夹道欢迎我们。我们拾级而上,约摸两三个时辰后,登上了一个观景台。

视野顿觉一亮,好一派雪凇胜景。而且是头一天雾凇未化,又叠雪凇,是罕见的雾凇、雪凇双叠奇景。雾凇将树枝裹冰成琼,雪凇则在琼枝上缀出满树繁花。虽花繁无香,却在阳光的折射中,闪烁着五彩缤纷的光泽。高大的乔木都似一株株硕大而精致的水晶树,矗起片奇幻的水晶森林,清朗璀璨。低矮些的灌木则变成了洁白的珊瑚丛,扑溯迷离。

让人惊叹,谁家竟有如此气派,堆琼砌玉,令整座莫干山既巍峨奇美,直入苍穹;又诗意灵动,晶莹剔透,美到窒息。

举目远眺,群山皆白,山山而川,似群雪兽在奔驰。那种大自然的流动与凝结,恢弘和玲珑都达到了极致。

孙博士又在高声吟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我觉得,此诗句虽美,吟多了亦俗。但转而一想,要状写出眼前这番冬日里的虚幻春景,还真非此句莫属。

素闻莫干山以竹、云、泉三胜和清、静、绿、凉四优而驰名中外,为一避暑胜地。没想竟在隆冬时节目睹了这一番粉妆玉砌的绝色景致。令我们久久沉缅其中……

可能因驻足太久,身子凉了下来,被山风一撩,打起寒噤来。腹中早已空乏其身,顿觉饥寒交迫,亟需补充热能。于是我们离了观景台,再奋力拾级而上。八、九点钟光景,便徜徉在山街了。

那时,莫干山的冬季旅游尚未开发,游人罗雀。仅有三两家小饮食店尚在营业。我们一摸口袋,都只几枚硬币而已,便不敢迈进店堂。

幸好有一杨姓同学,家中系独子,父母都是银行职员,家境宽绰,常给他身上备些纸币。但掏出来一算,也只够我们这群同学,每人吃三只刀切馒头和一碗光面。刀切馒头,店里有刚下屉的,一人三只,几口吞下肚。光面却要现买现烧,我们坐下等待。

现在肚中有食了,身子也已回暖,游兴便又旺盛起来。大家商议起饭后去游玩的第一个景点来。

孙博士说,当然首推剑池。

众人问,为啥?

孙博士卖弄起渊博来,他说,为纪念春秋时期夫妻铸剑匠莫邪、干将在此山鋳造雌雄神剑,以他俩的姓来命名,故称莫干。所以游莫干,必首游剑池。接着他绘声绘色地讲起铸剑的典古来。

在座的都是些饱读诗书的“鸿儒”,早在书上神游莫干久矣,有关典古也已烂熟于胸,自然无需孙博士费口舌。

他却坚持要讲,说,我敢断言,你们所读的版本都是谬传的。是不是说,莫邪、干将始采精铜鋳剑,铜汁沸而不凝,无法鋳剑。干将投身炉中,铜汁凝结方才鋳出剑来。

我们答,是呀。

孙博士反诘,干将既已投炉,又何来后面的夫妻磨剑、试剑的故事?我在古籍中读到一个版本,干将并没亲身投炉,而是将自己的毛发、指甲修剪下来拌入红泥中,捏成人形投炉,铜汁凝而可鋳。

众同学叹服,此说信然,无愧博士,餐后你带我们去游剑池。

刚还眉飞色舞的孙博士一闻此言,顿时讪讪,我…..也没去过……

哈哈,只是个嘴把式。

孙博士推推眼镜,来了个妙答,定在此山中,问呗、寻呗。

餐后,问了山民,果然很快寻着剑池。

嘴把式又来卖弄,莫邪、干将在此铸得雌雄双剑,磨以山之石,淬以池之水,銛利倍常……

有两同学故意一问一答,你见过?

古籍说的。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

孙博士明知是对他善意讽刺,却也不恼,跟着笑了起来。

通过问呗、寻呗,中午时分,我们将附近景点游完了,大家商议下午的游程。

孙博士又发表一锤定音的意见,当然去参观各国建筑群和名人别墅。他推推眼镜补充道,莫干山素称世界建筑博物馆,欧、美、日、俄等十多个国家先后在此山中修建了二百余栋式样各异、形状美观的宅邸名墅。他伸手指指山谷,你们看,既有哥特式的尖顶建筑,也有巴西里加的建筑模拟品。陡坡房顶乃北欧风格,缓坡屋顶是南欧特色。他越说越流利,文采也越发斐然,尤其是那些名人名墅,更是占尽地利,有的依山就势,观泉听瀑;有的隔溪而居,枕流漱石。因此,登莫干而不看建筑,等于没来。

众人被他说动,一致赞成。

悠悠,半个多世纪的岁月过去了。那天下午,我们参观了几栋名墅?里面有哪些有历史价值的陈列品?全然记不住,也回忆不起来了。但在某栋名墅里的那场签名仪式至今仍还记忆犹新。想来便要抿嘴笑。

那时,景点还没实行门票制。各名墅只要当时没有特殊的接待任务,都对外开放。我们当时进的是栋某历史名人的住宅府邸,名人效应并不很大,加之雪天,罕有访客。我们是唯一的一批参观者。后院有一片平展展的积雪,连个脚印都没有。孙博士见此雪地,雅兴勃发,拾根树枝,于雪地中央題了八个大字“名山藏虎、竹海游龙”。落款孙某某到此一游。

众人意欲仿效。

此时,有一潘姓同学喝止道,且慢,我让你们见识一种新式签名。

说着,他褪尽衣裤、张开四肢、裸体扑进雪地,静趴好一会,撑起身,雪地里拓出个完整的人印。这人印拓得竟那么清晰,眉廓、鼻沟、唇形,甚至连下体的那团肉都拓得清清楚楚。潘姓同学偏脸问道,如此签名如何?你们也一人签一个。

我被强烈地感染了,觉得如此签名确实见所未见、大俗大雅,便和另一个同学也照样到此游了一番。

余人皆哈哈,再没人践行。

不签也罢,我替他们惋惜。裸体拓进雪里,那种灵与肉同时被深度净化的奇妙感受,他们是体验不到了,人生缺了一课。

又游了几处名墅,暮色渐苍,该踏归途了。

一日之中,仅吃了三只刀切、一碗光面,却翻山越坡,长时间地强烈运动,腹中早饥肠辘辘了。但我们既无钱也无店可进晚餐了,决定再饿其体肤一次,回杭再说。

一行人沿山径而下,开始时,众人因饥饿,情绪有些沉闷。

孙博士是个不甘寂寞之辈,为调节气氛,他突然急步上前,摇竹、蹬树起来。我们走上前,刚好被摇落的积雪罩个满脑满身,有好些还落进脖根,前胸后背都凉得直打寒颤。

孙博士笑得前俯后仰,频频地往上推眼镜。

此仇不报非君子,不断有人偷跑到孙博士身边摇竹、蹬树,落雪把他罩成个雪偶。但打击目标并不是每次都很精准,有几次,孙博士及时避开了,落雪罩了别人一头一身,于是混战开局……且战且下,下山的速度倒是加快了许多。

下得山来,人人成了落汤鸡。山谷风大,陡生寒意,赶紧骑车返程。刚被摇竹蹬树那场疯闹暂时遗忘掉的饥饿感,此刻更强烈地袭来,饥寒交迫的我们只骑了十余公里便再也骑不动了。孙博士一脚刹停,把车一扔,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随即仰躺,大口喘气。

众同学也都七七八八躺下,搞起集体签名来,当然不是裸体的那种。

潘姓同学不躺,劝止道,快起来,这样躺久了会作病的。

同学们说,寒冷尚可忍,饥饿实难挡。我们委实骑不动了。

潘姓同学说,那我们到农田里去找些东西来充饥。

这勾当,我们曾干过。徒步旅行时,遇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腹中又饥饿难忍之际,会去农田里拔个萝卜,挖支莴苣来充饥。但我们办这事儿有个铁则,那就是在空坑里定要扔枚硬币。不扔有股盗窃的羞耻感,扔了也就心安理得,大小算桩买卖了,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

可眼下,积雪把农田全遮了,而且时令不对,根本找不到可充饥的农作物。众人泄气,又要躺地。

潘姓同学说,你们快看,前面有一星灯光,有灯光就有人家,我们去讨些食物。

大家向灯光迈进。

到了跟前,才知道并不是户人家,而是孤零零一间道班房。叫开门,里面只一人,听完我们的来意后,满脸歉然地说,小鬼,我帮不了你们。他解释说,我是一名巡道工,没有固定的食宿地。巡查哪段公路,晚上就睡在那段公路的道班房里。一人不开伙仓,一日三餐都跟着筑路队用膳。因此屋里没有一点食物可供你们解饥。

我们垂头丧气地失望而返。

他叫住我们,小鬼,要不你们去村里讨讨试试,这里的山民很热心的,肯定会给。但要往里走一段路,天黑不好找,我给你们带路。

到了村口,他停住步,说,我去了反倒不妥,你们自己去吧。说完就转身返回。才走几步,又回过身来朝我们深鞠一躬,小鬼,对不起呃,没能帮上你们。

我们敲响第一家亮灯的农户家院门。听得里面有脚步声传来,走到院门前,停下步,并没马上开门,有个女声问,谁?有什么事?

我们把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说了。

门吱呀开了,她把我们带进客堂。屋子很大,但照明灯泡的度数又太小,光线很昏暗。

她说,你们说自己是杭州的学生,把学生证拿给我看看。

潘姓同学把他的学生证递给她。

女山民一看,叽里咕噜地问了一句。

潘姓同学也叽里咕噜地回了一句。

事后,潘姓同学给我们翻译,那女山民用温州话问他,你也是温州人?也姓潘?潘姓同学告诉她,是,小时候随父亲工作调动来杭州。

那女山民顿时兴奋地朝楼上叽里咕噜喊了一通,也是事后知道,她喊的是,老公,快下来,来了个本家小老乡。

不一会,楼梯下来个边走边系衣扣的瘦高个男山民。他和潘姓同学叽里咕噜地对了一阵话,笑着朝我们大家伸出大拇指,夸奖道,一班有志气的好伢儿。又用温州话让他老婆快去烧饭,多烧一点。然后把我们带到屋角的烤火区。

农家屋真大。四棵粗树围成个方框,中央支着个火盆。他把火盆面上的灰烬扒开,露出暗红的炭薪,加上细干柴,拿起根竹火筒鼓腮而吹,一阵烟熏火燎之后,明焰燃起,他又加了许多干柴,火势立时熊熊起来。去屋角搬来几只烤衣竹笼,让我们把棉袄脱下,架在竹笼上烤。又让我们围火盆而坐烤内衣,屋里腾满了水汽湿雾。不大一会,我们就周身暖融了。

女山民来招呼吃饭。我们凑近饭桌前一瞅,一满锅喷香、蓬松的柴灶米饭,一大钵刚蒸热的春笋烧肉。冬日里竟有春笋吃?我们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的,怕是饿出的幻觉。

虽有“武康早园笋甲江南”的说法,但一般也在三月燕子飞来时才出笋。那时,覆盖笋的技术尚没商业化推广,山民也只在竹叶厚积之处,偶能掘出几支,留在春节尝鲜。但这般山珍实在太稀有了,平日里舍不得狠吃,每日里只吃几筷压压口,因而留到今日还有一大钵。

也是实在太饥饿了,我们顾不上礼仪,坐下就开吃。那柴灶饭实在太香糯了,我们吃了一碗又一碗,最后连锅巴都分而食之;那碗春笋烧肉实在太肥糯了,我们夹了一块又一块,很快钵底朝天,连那汤滷也淘进饭里,悉数吞尽。

女山民沏了一壶俨茶,让我们簌簌口、润润嗓。

孙博士美得吟起宋朝大诗人陆游的诗句来“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女山民问,这同学在说啥?我怎么听不懂?

潘姓同学笑着和她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一大通。

女山民笑着说,大概意思我懂了,别客气,家常便饭、家常便饭。

男山民摸摸竹笼上烤着的棉衣,说,棉衣干了,你们穿上早点走吧,还有四十多公里路要骑呢。

我们千恩万谢地推车出门。

女山民反复叮咛我们,刚吃饱、慢点骑,小心盲肠炎。我们骑出好远了,她还站在院门口举臂喊,慢点骑……

这会儿,我们衣干身暖、茶足饭饱,又有明月映雪,路面可辨,骑来轻捷,两个时辰后,各自回到家。至此,雪夜登莫干的游程顺利结束。

按说,此次游程,路不遥、山不高,在历次出游中并不最艰卓。但不知何故,我却一直难以淡忘。

我淡忘不了那对山民夫妻对一群陌生的夜闯客不计回报地倾情款待。那盆炭火烤暖了我终生的身心,那碗春笋烧肉不仅滋养了我的肌体,更滋养了我的灵魂。

也淡忘不了那位巡道工。别人有难,自己既无力相助,本可以心安理得地高高挂起。他却想方设法地施以援手。他做得够多、够好、够热心了,临别却还鞠躬致歉,流露出何等本真的人性之善。同样弥足珍贵,难以忘怀。

少不更事的我们当时连个村名都没问,只知该村座落在莫干山以东、杭城以西。山民夫妻也只知姓潘,不知全名。那巡道工更是不知姓甚名谁。后来,同学们又都四散了,沐恩如此,想回报却已永无可能,真是追悔莫及,抱憾终生。

我之所以越老越有要忆写这桩往事的冲动,是内心在祈祷三位好人尚都百岁在世,万幸他们能读到这段文字,知道那班陌生的小鬼铭记并叩谢了他们一辈子。

我更希冀百世后生读了此文,能明白一个哲理:助人为乐,不仅是人生的一个境界,也是做人的一条底线。奉信践行者,便是一个大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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